第20節(jié)
耿曙:“嗯?!?/br> 姜恒在被子下摸了摸耿曙的手背,耿曙便翻過手來,與他握著。接著,他翻過身,把姜恒摟在懷中。他們都長大了,姜恒也有了少年人的身板,耿曙雖只十四歲,卻已近乎與宮中的侍衛(wèi)一般高。 姜恒開始有一點難為情,但耿曙灼熱的身體、身上的氣味,依舊是那么的熟悉。 “如果有危險,”耿曙摸了摸姜恒的頭,低聲說,“你一定要跟著我走。王也是這意思?!?/br> “我知道。”姜恒小聲說。 第二天,姬珣遣走了所有的使者,并昭告天下,天子無限期罷朝。 說是罷朝,不過也只是在破破爛爛的皇宮門口掛上木牌,各封國早已不行天子令、不尊天子禮,也無人關心天子下過什么決定,或即將下什么決定。要不是互相礙著面子,以及趙竭的劍,早有使者上得王階去,把姬珣整個架下來拖走了。 耿曙將罷朝的牌掛上,和姜恒互相看看。 “過年了,”耿曙說,“想吃什么,給你買去?!?/br> 姜恒說:“一起去罷,我好久沒在洛陽城里逛過了?!?/br> 晉時一年之末在于冬至,霧氣中,洛陽城難得地有了一點熱鬧氣氛,街頭的市集開了,雖然不過四五十店鋪,三年里耿曙與姜恒從頭逛到尾,又從尾逛到頭,家家認得。 但即便如此,姜恒依舊很開心。只見四處掛起了紅色燈籠,家家戶戶門前插了桃符,擺出自釀的屠蘇酒。 “我想買一壇酒喝,”姜恒說,“我可以飲酒了罷?” 耿曙總不讓他喝酒,自己也不喝酒,緣因他們的父親也不飲酒,曾經(jīng)說過飲酒誤事。 “喝罷,”耿曙說,“不能喝多?!?/br> 姜恒總算可以嘗嘗大人們喝的東西了,耿曙便掏錢買了一壇。但今天洛陽外城中,不知道為什么,來了許多外頭的乞丐。 “怎么多了這么多人?”姜恒詫異道。 中原流民眾多,一眼望去,足有數(shù)萬人,隨之涌到了洛陽。各人說著聽不懂的方言,姜恒問來問去,也問不出個究竟來。 “雍軍進玉璧關了!”有人哀嚎道,“完了!完了!洛陽要完了!天下要完了——!” 忽然,姜恒看見一個潯東城的人,并聽見了熟悉的口音。 那人乃是隔著兩條街的街坊,卻已認不出姜恒了,說道:“你是誰?你也是鄭人?你叫什么名字?” 姜恒意識到三年后,自己長大了,容貌已有變化,更何況離開玄武祠時,城中百姓不過匆匆一瞥,先前他又從不出門,是以幾乎無人認得他。 “出了什么事?”姜恒說,“你們怎么都跑到洛陽來了?” “要打仗了!”那男人焦急地說,“能分點粟給我們吃嗎?我孩兒、婆娘都在那頭,鄭、梁的軍隊都要過來了!想占了洛陽,在這兒與雍人打仗呢!” 姜恒一驚道:“什么時候來的?” 耿曙卻非常警惕,一拉姜恒,不讓他與潯東人多說,免得被認出來,粗暴地說道:“別理他!” 滿街百姓朝著洛陽住民不斷懇求,天寒地凍,再轉過一條街外,姜恒看見了更多來逃難的人。 “雍人進關了,四國軍隊也都到了,”姜恒說,“他們一定在路上打劫百姓了!否則不至于有這么多的流民!” 姜恒猜得不錯,聯(lián)軍正往洛陽氣勢洶洶而來。玉璧關距洛陽遠,四國距洛陽近,聯(lián)軍反而比雍軍先一步抵達洛陽。 大軍開到之處,便將沿途村莊打劫一空。這是疏于約束,同樣亦是不想約束,畢竟一進王都,便是洛陽領土,已不在鄭、梁二國的國境內,趁火打劫,劫的也不是自己百姓,有何干系? 姜恒深呼吸,說:“得回去提醒趙竭?!?/br> “他早就知道了,”耿曙說,“正在布防,一時半會兒,軍隊到不了,不必擔心?!?/br> “那……”姜恒想來想去,又說,“要么把錢散給他們罷?” 兩兄弟的錢多得花不完,真要打起來,是不可能帶走的,耿曙對身外之物向來看得很開,姜恒說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回去取來錢箱,在街口把錢嘩啦一倒,任憑流民爭先恐后地來搶。 “別這樣!”姜恒馬上道,“要踩死人的!” 耿曙答道:“沒多少,一會兒就分掉了,走罷?!?/br> 那一千多錢看似許多,實則根本不夠百姓們分的,一眨眼便被搶完了,姜恒心中正愧疚,這么散錢恐怕又要引起不知多少爭執(zhí)、多少推搡,耿曙卻早已從潯東往事中看透了人,不欲姜恒再與他們多說,拉著他走了。 第20章 屠蘇酒 冬至日短,很快便入夜了,姜恒生起炭爐做飯,耿曙匆匆從外頭進來,翻出黑劍,負在背上,說道:“哥得去巡城一趟,待會兒回來?!憋@然是得到了趙竭那邊的命令。 姜恒扔下晚飯不管了,說:“我陪你去!” 耿曙卻臉色一變,不容分說,一指家里,冷冷道:“我要生氣了?!?/br> 姜恒只好作罷,耿曙說:“聽話?!闭f著抱起頭盔,快步走了。 這夜是晉的年夜,按禮法,明日晨鐘一敲,百官便要隨天子前去郊外祭祀宗廟,祈禱天下風調雨順。但迄今朝廷并無知會,若流民百姓所言非虛,如今洛陽城外一定全是逃來的中原難民,背后還有驅趕著他們的軍隊,明天應當不祭祀了罷? 姜恒做好年夜飯,越想越不安,到初更時,耿曙還沒有回來。 他只得裝上吃食,提著食簍與酒,出去找耿曙的下落。 果然,御林軍全被派去了寒風料峭的洛陽外城城墻,城墻下到處都是氣喘吁吁的御林軍老人,以及城中臨時招募來的婦孺,正在運送有限的物資。 姜恒心中一驚,想起潯東城外,三年前的大戰(zhàn),這是他有限的十二年歲月里,第二次經(jīng)歷戰(zhàn)爭了。 “哥!哥——!”姜恒大喊道,他匆匆忙忙爬上城樓去。 這座城的城墻實在太老了,比御林軍士兵以及朝中的大臣們還要老,已有近百年無人修繕,稍一用力,磚階便要往下垮。 “姜大人!您慢點!”有御林軍認出了太史大人,忙道,“當心摔了!” 姜恒帶著簍子,磕磕碰碰上得城墻去,嘈雜聲音中,忽然一聲不悅的熟悉呵斥。 “恒兒!” 那是耿曙的聲音,姜恒一抬頭,險些摔下去,耿曙便驀然伸手,拉住了他。 “你又來做什么?!”耿曙十分粗魯,讓姜恒站到自己身后,仿佛在御林軍同僚面前,耿曙就變了個人一般,不容任何人挑戰(zhàn)自己的權威。 “我來給你送吃的?!苯阈Φ?,“做了不少,大伙兒一起吃罷?!?/br> 年輕人都被編進了耿曙這一隊里,耿曙如今也是個小隊長了,帶十個人,實在走不開,在城墻上搬運防攻城的油鍋,忙得渾身是汗。 姜恒說:“你們在做什么?我看看……” “別——”耿曙來不及阻止姜恒,姜恒卻已走上城頭,剎那靜了。 狂風里,旗幟獵獵飛揚,城外,則全是遠道而來的大軍。梁國軍隊占據(jù)了山腳與郊野,鄭軍則占領了結冰的溪流,近三十萬軍隊黑壓壓地卷地而去,軍營上起灶的火光,猶如天際的繁星。 姜恒:“……” 耿曙本不想讓姜恒擔心,奈何已被見到了,只得說:“他們在城外就地扎帳,也未必就打進來,只等待郢、代二國軍隊,前來會合?!?/br> 姜恒說:“沒有使者進城嗎?” 耿曙答道:“沒有,都知道勸不走,這是要進來搶人了。王那邊怎么說?明天祭祀取消了罷?” 姜恒緩慢搖頭,望向御林軍余眾,眾人卻覺一個十二歲的小孩與他十四歲的哥哥討論國家大事,甚是有趣滑稽,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打不起來的!”有人說道,“別怕,說不定過個幾天,他們就走了?!?/br> 姜恒卻感覺到了危險的信號,再看耿曙,耿曙也安慰道:“趙將軍正在巡城,咱們先按兵不動,也沒必要出城決戰(zhàn)?!?/br> 決戰(zhàn)?姜恒哭笑不得,八百御林軍,都是些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守衛(wèi)了一輩子晉王室,如今連劍也拿不起來了,全部派到城墻上,二十五步一個人,連城墻也站不滿。 外頭卻有三十萬虎視眈眈的軍隊,他們在等雍國軍隊嗎?雍人一到,洛陽勢必將成為戰(zhàn)場,屆時城中會成為人間地獄。 姜恒說:“他們一定都想趁機帶走王,只是誰也不敢先下手攻打洛陽。正在等王出逃,說不定可以利用這一點挑撥雙方,讓他們退兵?!?/br> 耿曙說:“怎么退兵?不可能!坐吧,吃了年夜飯,你就回宮去。” 姜恒心念電轉,從王都內眾多史書中所學、在潯東讀過的諸子百家,這一刻發(fā)揮了作用。 “我可以去出使,”姜恒忽然道,“告訴鄭國軍,王愿意走;再告訴梁國軍,王跟著他們走,再偽裝成王,讓兩隊人先后來接,你再去報信,趁夜讓他們混戰(zhàn)……” “休想!”耿曙根本不想聽下去,怒吼道,“你瘋了!” 姜恒急切地說:“能行!哥哥!” 姜恒把耿曙拉到一邊,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腦子里逐漸成型,對方要的不就是姬珣么?只要喬裝打扮成姬珣,先約好跟鄭國人走,再通報梁國,就說人被搶了,讓梁軍速速去截…… ……夜黑風高,兩邊一打起來,替身趁機脫逃,這么一來,誰也不知道天子在誰的手里,兩方勢必互相猜疑。 但耿曙并不關心天子的安危,他只關心姜恒。 “我要揍你了,”耿曙認真地說,“不要再讓我動手。” 姜恒只得不說話了。 耿曙摘下頭盔,扔到一旁,讓部下們圍過來吃飯。姜恒想到三年前的那一巴掌,不敢再說,心思忐忑,想了又想,雖知自己的計劃漏洞也有許多,譬如怎么假扮天子、讓誰去救、能不能成功、逃掉以后躲到哪里去等等…… 耿曙分了酒,說:“來,弟兄們喝酒罷?!?/br> 一眾年輕人便紛紛舉酒碗,姜恒也得了小半碗,耿曙朝姜恒說:“你還沒長大,不能多喝。” 姜恒見氣氛緩和了些,顯然耿曙已不生氣了,耿曙卻以為自己說了重話,讓姜恒心里不好受,酒碗與他輕輕碰了下。 “怎么?”耿曙說。 “我長大了?!苯憧棺h道。 眾人都笑了起來,耿曙隨口道:“長大了也是小孩?!?/br> 大伙兒把那壇酒分了,開始吃姜恒做的煮羊rou,耿曙多為姜恒留了些,余人也不好意思來分太多他們的口糧,畢竟大伙兒吃的都有限,應個景后,便紛紛散開,前去巡城墻,執(zhí)行命令。 耿曙下身戰(zhàn)裙,上身依舊武服,一腳踩在快空的酒壇上,與姜恒坐在望樓里烤火,耿曙只喝酒,看姜恒慢慢地吃飯。 余下的屠蘇酒,大多是耿曙一個人喝了。 姜恒說:“我不亂出主意了,行了吧?” 耿曙帶著幾分酒意,看著姜恒被火光映紅的臉,小小的望樓里,紅光照出去,洛陽的天空下,是漫天的飛雪。 “再給我喝一點。”姜恒還想嘗嘗那酒。 耿曙把最后的倒出來,端著碗喂給他。 “像什么滋味?”耿曙說。 姜恒說不出來。 耿曙:“好喝嗎?” 姜恒:“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