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也正因此，化解了一場傾中原之力參與的大戰(zhàn)。

    “我不知道，”姜恒有點迷茫地說，“也許罷。”

    “你兄長既已離世，”鬼先生說，“如此，你就是黑劍唯一的傳人了，你期待有一天，拿著這把劍，去做你父親生前未曾完成的心愿么？”

    “他的心愿是什么？”姜恒難過地道，“我從出生起，就從未見過他?！?/br>
    嘴上如此說，但姜恒心里早就明白，哪怕他與父親素未謀面，經(jīng)歷了從潯東到洛陽，再到滄山這些驚心動魄的日子，童年那些美好的過往一一掠過，再接連破碎……

    ……母親的離去，耿曙之死，就連項州，最終也葬身這亂世之中。

    姜恒說：“就像吾王最后一刻說的，也許有一天，有人能結(jié)束這大爭之世?！?/br>
    “不錯?！惫硐壬f，“天地神州有其命數(shù)，分也好，合也罷，俱在命數(shù)之中。海閣千年來，所尋無非正是應(yīng)劫之人。想想罷，姜恒。姬珣生前最后一刻，將金璽托付予你，這是你的使命。”

    姜恒抬眼，與鬼先生對視，鬼先生說：“想再回到神州大地去，你當帶著命數(shù)入局，蒼生將是你的棋子，五國當是你的棋盤，你若下定決心……”

    “師父！”

    姜恒放下拐杖，再不猶豫，朝著鬼先生跪下。鬼先生卻稍稍側(cè)身，說道：“自項州離去后，我便立下誓言，不再收徒，你的師父，該另有其人?！?/br>
    羅宣看著鬼先生，沉默不語。

    萬里之外，玉璧關(guān)前。

    雍國在王都也不算毫無收獲，至少還抓回來了將近十二萬戰(zhàn)俘。

    這十二萬人，足夠解決落雁城中人丁不足的燃眉之急，雍國建國關(guān)外，百余年來民風彪悍，男子健壯，女子爽朗。但塞北的土地實在太貧瘠了，一年里有將近五個月的冬天，除卻雍人之外，尚有眾多游牧部落，彼此通婚。

    新生兒要在這酷寒的惡劣天氣下成活，難度不小。所幸只要熬過去了，都將成長為人，獨當一面。

    王族汁氏所面臨的最迫切的問題，就是他們需要人。

    必須先有了人，才能耕作、狩獵、從軍、開展農(nóng)田與水利。而南方四國始終封鎖著玉璧關(guān)，嚴禁任何人口的流動。

    人就是柴火，是拿來燒的，一個國家里若沒有人，就像沒有柴火，什么事都辦不成。

    這次入關(guān)擄回的戰(zhàn)俘，無論平民百姓，還是戰(zhàn)敗的梁軍、鄭軍士兵，每一個都應(yīng)被帶到落雁城，帶到北興，把他們帶進雍國大大小小的城鎮(zhèn)與村莊，讓他們活下去，并順利生育。這么一來，雍國的人口，才會越來越多——汁琮如是想。

    人就像田里的麥子，種多了，種好了，才能收割。收割他們的勞力，收割他們打出來的鐵、織出來的布，收割他們的汗，收割血，最后收割他們的命。

    汁琮巡視了大大小小，四十余個戰(zhàn)俘營，每個營中三千人，大多被禁錮在營地里，就像麻木而污穢的牲口，穿著難以蔽體的破布衣裳。

    王都的御林軍、洛陽的百姓、讀書人、商人、聯(lián)軍士兵、乞丐，這么多在靈山一戰(zhàn)之前，或體面或貧窮之人，此時都像動物一般，在寒冷中瑟縮，努力地擠在一處取暖，蓬頭垢面，狼狽不堪。

    他們抬頭恐懼地看著這名身穿精鐵黑甲、渾身上下收拾得肅然筆挺的北方君王，這個號稱神州最強大的國君。

    玉璧關(guān)守將曾宇，跟隨在汁琮身畔，忠誠地護衛(wèi)著他，不讓任何百姓靠近。

    雖然這純粹是多此一舉，汁琮是雍都歷年來的武學天才，更熟讀諸子百家之學，其才干遠遠超出了那位帶兵在北方建國的祖上。

    “不要緊。”汁琮看見一個滿面污臟的女孩兒，走近前去，摘下手套，一手拈著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

    親衛(wèi)道：“管大人吩咐，王陛下，這些流民戰(zhàn)俘，興許身上帶著病，不可相距太近?！?/br>
    汁琮看著這戰(zhàn)俘營里的人，猶如在審視一群聚集在一處的騾馬，計算他們今春安排得當，能繁育出多少人口來。

    一對二十歲的人，活到五十五歲，一年生一個，能生三十五個嬰兒，去掉夭折耗損，能為雍國至少提供十個新生命。

    他對其人長什么模樣，絲毫不上心。

    “當兵的呢？關(guān)押在何處？”汁琮又問。

    曾宇為汁琮開路，小心翼翼，護送著汁琮行進。戰(zhàn)俘營就在隔壁，兩國聯(lián)軍，外加王都的士兵，都被關(guān)在了一起。

    當兵的體質(zhì)總會好些，生下來的人，成活的機會也高。

    不少年輕人被抓到玉璧關(guān)下之后，被雍軍賦予了養(yǎng)馬、運送輜重的活計。原因無他，十二萬俘虜，雍軍不過三萬人，一個人看三個俘虜，實在看不過來，但凡傷勢沒有重到無法行動，都必須起來為雍國布防。

    耿曙肩背上尚帶著創(chuàng)痕，胸膛自戮的那一箭亦刺得不深，興許最后一刻，他仍抱著最后的希望，沒有親眼看見姜恒尸身，不甘就此自盡?？傊?，在他野獸般的自愈力下，傷口的血總算止住了，卻在沿途發(fā)起了高燒，燒得他神志不清，昏昏沉沉。

    靈山峽谷一戰(zhàn)中，他掙出雪面，踉踉蹌蹌地撲下雪地去，撿回了死去雍軍的鎧甲，套在身上，四處尋找姜恒的下落，滾下了山崖，但很快，他昏了過去。

    雍軍在清理尸體時發(fā)現(xiàn)了一息尚存的他，便將他當作袍澤，扔上了運送傷員的車輛，帶回玉璧關(guān)前。

    但就在耿曙醒來之后，面對雍人的盤問，很快便暴露了身份，遭受了一頓毒打后，被扔進了戰(zhàn)俘營。

    他想盡辦法逃脫，雙腳卻被牢牢捆著，高燒不退，身上帶傷，雍軍每天只給戰(zhàn)俘發(fā)一個小面團，以及一碗臟水。

    餓得狠了，戰(zhàn)俘們只得抓地上的雪充饑，或剝下馬廄木樁上殘余的樹皮，囫圇塞進嘴里。

    耿曙在親眼目睹了姜恒與項州被傾泄的暴雪卷下山崖，無情掩埋之后，保持了驚人的沉默，就像個啞巴一般。

    此刻他正在馬廄前艱難地小步挪動，將草料叉進飼料槽中，聽見了來自背后，汁琮的聲音。

    耿曙動作稍稍一頓。

    汁琮道：“五十五歲以上的男人，不必再留了，屆時都處理掉就是?！?/br>
    身邊的玉璧關(guān)守將，年輕的曾宇應(yīng)了聲。汁琮戴上手套，走過馬廄前：“婦人……先留著，吃不了多少糧食，屆時看看是否還能生育，有些年近六旬，尚能懷胎生產(chǎn)?！?/br>
    曾宇答了聲“是”，汁琮又說：“管魏會將名單送來，屆時分配到關(guān)外六城，你親自督辦，讓他們禁止折磨戰(zhàn)俘，運送途中若死了，就太浪費了?！?/br>
    曾宇又答了聲“是”，這時，耿曙轉(zhuǎn)頭，朝馬廄外看了眼。

    汁琮側(cè)頭一瞥耿曙，忽然覺得蓬頭垢面的耿曙，那雙眼睛里的神色，似乎有點熟悉，只忘了在何處看到過。

    “曾宇，你看，”汁琮停下腳步，說道，“像這種人，經(jīng)過訓練后，是能當兵的，至不濟，也可令他干農(nóng)活，領(lǐng)他過來?！?/br>
    親兵過去，揪著耿曙的頭發(fā)，把他朝汁琮拖了幾步。

    曾宇笑了笑，捏著耿曙的下巴，讓他張嘴，供汁琮查看，牙齒整齊完好。

    耿曙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閉上雙眼，將憤怒死死地摁在心頭。

    “把他送到王都去？”曾宇說，“喂馬的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同時皺眉，顯然耿曙身上實在太臭了。

    耿曙一手不住發(fā)抖，攥成拳，卻沒有回答。

    汁琮示意曾宇放開他，說：“這種小孩，就是良種了?！崩^而轉(zhuǎn)身離開。

    親兵又一腳將耿曙踹回去，耿曙一個趔趄，狠狠地摔在馬廄里，掙扎著爬起。

    不多時，雍軍后勤官過來，吩咐道：“給他一身衣服穿，讓他依舊養(yǎng)馬。”

    于是，耿曙就憑汁琮的這一面，得以離開戰(zhàn)俘營，被調(diào)進了馬廄里。

    第28章 照月匕

    是夜, 一輪明月照耀玉璧關(guān)，耿曙在通鋪上，終于找到了機會, 趁著所有人熟睡時, 輕手輕腳地爬起身。

    他的腳踝上是被繩索勒出的血痕, 鮮血已凝固結(jié)痂。

    這些天里，他大致摸清了整個玉璧關(guān)的地形與兵力布置, 要放走所有戰(zhàn)俘是不可能的，自己若毫無準備地南逃，必然也會死在路上。

    這已經(jīng)是他被抓來的第九個月了, 姜恒情況如何, 他沒有多想, 不過一廂情愿地認為, 他現(xiàn)在一定在南方流浪，等待著自己去找尋。

    雪崩之下，還能活著嗎？

    但耿曙依舊固執(zhí)地認為, 只要自己沒有親眼看見姜恒的尸體，他就沒有死。

    至于找到尸體之后怎么辦？他從未想過。

    靜夜中，明月照耀大地, 耿曙從熟睡的看守身上偷來一把匕首，悄無聲息地爬上了關(guān)墻。這對五年前的他來說, 早就是家常便飯。

    當年他背著一把黑劍，從安陽到潯東，正是這么過來的。

    他光著腳, 無聲無息, 少年的身材藏身于陰影之中，一雙明亮的雙眼就像孤獨的狼, 等待著合適的時機。

    關(guān)城之中，距離內(nèi)關(guān)大門百步之地，是守備至為森嚴之處，必須非常耐心……耿曙等待了很久，直到遠方傳來雞鳴聲，天快亮了。

    他始終沒有找到順利離開的機會，只得換了一條路，試圖攀上屋頂。

    但就在轉(zhuǎn)過其中一間房間時，耿曙無意中朝里看了一眼，忽然改變了主意。

    那房中還亮著燈，半敞著門，汁琮正在案前翻閱軍報，已有些困了，拿起案側(cè)的杯，發(fā)現(xiàn)杯中已空，于是按膝起身，到一側(cè)去倒水。

    耿曙一個就地翻滾，悄無聲息地進了房。

    汁琮回到案前，耿曙在屏風后緩慢站直，手持匕首，污臟的雙腳踩在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于燈光照耀不到之處，腳印就像隱身的妖狼，從背后緩慢接近汁琮。

    汁琮手上動作一停，想了想，抬眼道：“我知道你會來，看你模樣，像是學過武。”

    耿曙驀然側(cè)身，無聲無息，一匕揮向汁琮，汁琮卻不過側(cè)身，站起，從案下抽出長劍，回身一格擋，架住耿曙匕首。

    耿曙一閃身退后，在地上俯沖，汁琮退得半步，剎那間，耿曙單膝跪地，一匕迎著汁琮小腹與胸膛，橫肘直插上去！

    這一式毫無破解之道，若耿曙所用的是長劍，汁琮當場就要被開膛破肚！

    然而不幸中的萬幸是，耿曙持的是匕首，一匕直挑，終究比劍鋒短了不止兩倍，尚未挨到汁琮腹部時，汁琮便回手，長劍圈轉(zhuǎn)，格擋。

    匕劍再一次相交，碰撞。

    方才那一匕的震撼，比汁琮險些尸橫就地給他的震驚更甚。

    “等等……你……”

    一瞬間，無數(shù)碎片般的過往飛掠而過，汁琮終于明白了，在與這少年對視時，他雙眼中熟悉的神采，從何而來。

    “住手！”汁琮大喝道，“我有話說！”

    耿曙卻像發(fā)瘋的野獸般，再次撲上前去，汁琮掀起案幾，一聲巨響，與耿曙相撞，耿曙卻撞飛了案幾，身在半空，匕首毫不留情，朝汁琮挑來。

    “什么人？！”

    “有刺客！”

    外頭的守衛(wèi)瞬間被驚動，最后一刻，汁琮做了一個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舉動。

    他右手棄劍，左手迎著耿曙的匕首上前，一聲輕響，以手掌格住了匕刃，匕首刺穿了他的手掌，卻被他的骨骼卡住，無法再進一寸。

    耿曙：“?。?！”

    緊接著，汁琮右手橫欄，架住耿曙，攔得他在空中一個翻滾，狠狠將他摜在了地上。

    耿曙摔得眼前發(fā)黑，頓時吐出一口血來，在地上爬了一小段，不住咳嗽，兩眼前景象忽而近，忽而遠。

    “陛下！”

    “快傳軍醫(yī)！”

    聽到“陛下”二字時，耿曙驀然回頭，看著汁琮，眼中充滿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