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太子靈正要開口,姜恒卻在寂靜中說:“前鋒兩萬五千步兵,外加玉璧關(guān)駐軍兩萬五,共五萬數(shù)?!?/br> 車倥聞言忽然意外,望向姜恒。 “不錯,”太子靈答道,“正如羅先生所言。” “誰領(lǐng)前鋒?”梁國門客之首,一名年輕人又問。 車倥沉聲答道:“雍國王子,名喚汁淼的就是?!?/br> “沒聽說過這人?!蹦清邋菽腥颂椭?,懶懶道。 “怎么就沒聽過了?”有人反駁道,“四年前,汁氏立一新王子,民間傳聞,乃是汁琮私生子,認祖歸宗,先平風(fēng)戎之亂,再收北方部落……” “我他媽的當(dāng)然知道是這人!”邋遢男人不耐煩地吼道,聲音猶如轟雷在殿內(nèi)炸開,把所有人嚇了一跳,“我是說,這私生子究竟哪兒冒出來的!你聽不懂人話嗎?非要把話掰開了揉碎了你才聽明白?廢物!” 姜恒哭笑不得,眼看那邋遢男人正要被群起而攻之,太子靈卻淡然道:“孫先生請稍安勿躁?!?/br> 姜恒一瞥那邋遢男人案前木牌,見他名叫“孫英”。眾人便又不再說話。 太子靈又說:“雍國從未提及此人之母,且汁琮自原配死后,便未有續(xù)弦。如今五國中人猜測,較為可靠的其中一個消息是,汁淼乃是汁琮與外族人所生,聯(lián)系到與姬氏的婚約,我們的斥候認為,興許這名王子,有代人血統(tǒng)?!?/br> 鄭國門客首領(lǐng),那老者仿佛也對此見怪不怪,緩緩道:“都道汁淼用兵在于神速,無聲無息,令其充當(dāng)前鋒,實在難以抵御。汁系出玉璧關(guān)后,崤山成為我國的第一屏障,須得重新布防才是?!?/br> 梁國門客首領(lǐng),有人又道:“坐以待斃,何曾是良策?崤山以西,大片平原乃是我等主場,為何不先行埋伏,等待汁淼帶兵出關(guān)后,予以約戰(zhàn),一戰(zhàn)以竟全功?” 接著,兩派開始討論,究竟是拒守上策,還是主動迎敵為佳。其余零散門客,則冷眼旁觀鄭、梁兩派討論得不亦樂乎。 顯然太子靈在來之前,與車倥已先行商量,左思右想,終究脫不開這兩個辦法,便道:“取來沙盤,請各位先生先行推演罷了?!?/br> 侍衛(wèi)呈上沙盤,余人便各自離座,起身。姜恒遠遠看了眼,只聽那名喚孫英的邋遢男人罵了一句“浪費時間”,繼續(xù)端坐著飲酒。 “孫先生何出此言?”太子靈卻沒有發(fā)怒,只平靜一瞥孫英。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睂O英被太子靈問到,倒是認真回答,“梁國人做什么吃的?等咱們替他們守城么?代國的姻親,八字還不曾有一撇,又知道雍都出兵,他們不會管了?” 眾人已開始排兵布陣,車倥沒有理會孫英的罵罵咧咧,眼盯著眾門客在崤山前的推演。崤山乃鄭國扼守中原的戰(zhàn)略要地,亦是玉璧關(guān)與洛陽之間上千里地的緩沖。崤山一破,鄭失其天險首當(dāng)其沖,其次,則是梁國大片國土。 太子靈答道:“若子閭將軍尚在,說不得將親自領(lǐng)兵,出崤山,屆時梁國亦將出兵,共御強敵。” “你小叔早就死了?!睂O英依舊不客氣道,“寄希望于聯(lián)軍,無益,還是想想別的辦法?!?/br> 太子靈面帶詫異,不明所以,孫英先前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卻又杜絕了召集梁國,一同出兵的可能性,究竟是什么態(tài)度? 姜恒終于開口,說道:“孫先生的意思,是換個方向?!?/br> 太子靈朝向姜恒,說道:“羅先生有何賜教?” 姜恒與孫英對視,孫英皮笑rou不笑,嘴角一扯,姜恒卻緩慢搖頭,示意此話不可現(xiàn)在說。 太子靈眼看殿內(nèi)七嘴八舌,討論不出個結(jié)果,只得不與姜恒多說,回到沙盤前??偨Y(jié)已經(jīng)出來了,拒守派大獲全勝。根據(jù)沙盤推演,放棄平原地,守住崤山關(guān)隘不難。 “但這是面對敵人的前鋒部隊。”車倥冷冷道,“汁淼其后,還有汁綾的兩萬五千人,接下來,是汁琮的五萬騎兵,最后是曾宇率領(lǐng)的兩萬玉璧關(guān)兵力?!?/br> “能攔住,”鄭國門客首領(lǐng)答道,“只需避免正面迎敵?!?/br> “那么梁國就全完了,”太子靈答道,“只要他們占領(lǐng)嵩河一帶,拖住咱們的兵力,繞過洛陽,沿安河南下,進入梁國。照水大澇,他們完全可以繞過崤山,沿潯東一帶進軍,越地也有危險,父王正在越地,要怎么辦?” 殿內(nèi)寂靜,一名門客道:“先攔他們的軍隊,再隨機應(yīng)變,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br> 太子靈不置可否,率先離去,眾人紛紛散了。姜恒看了眼沙盤推演,見好幾處連地形方位也標(biāo)記錯了,混亂之中眾門客群策群力,卻也將導(dǎo)致瞎指揮的不少問題。 車倥還看著沙盤,與姜恒對視一眼,姜恒無奈笑笑,兩人都沒有說話。 “練練手?” 直到門客也散了之后,孫英起身,朝姜恒說:“聽說你有一把很特別的劍?!?/br> 姜恒道:“原來在王宮里,消息也走得這么快么?晚輩學(xué)藝不精,孫先生何不找其他人討教?” 孫英譏諷道:“罷了,也知道你沒這膽子。” 姜恒看著孫英,片刻后起身,說:“那就過幾招罷?!?/br> 四年里,姜恒跟在羅宣身邊,從他那里學(xué)到了些許武藝,傳說在海閣學(xué)會半個書架的武功秘籍,就能躋身當(dāng)世高手之列,讀完一整個書架,就是天下第一了。 羅宣主修毒功,劍法較之項州遠遠不及,教姜恒這徒弟時,明顯只是哄著玩。 這就導(dǎo)致了,姜恒也不清楚自己的武功如今達到什么境界,興許一個照面,就要被孫英打倒在地。但他依舊是少年人,聽到這提議時,不免技癢。 于是兩人扔下太子府上的門客們,姜恒取來繞指柔,輕輕一抖,軟劍舒展,折射著陽光,形成一把薄如蟬翼的輕劍。 “三腳貓功夫,”姜恒說,“請孫先生賜教?!?/br> “好說?!睂O英嘴角泛著笑容,左手一抖,手中現(xiàn)出兩把鐵爪,在花園中輕輕摩擦數(shù)下,稍一躬身,時刻注意著姜恒的一舉一動。 姜恒側(cè)身,一抖長劍,有如在師門中與羅宣拆招、喂招般化作一陣風(fēng)席卷而去! 秋末,紅葉漫天,隨著姜恒身影,楓葉紛紛飛舞起來,四面八方不知何時,聚集了數(shù)量不多的太子府守衛(wèi),龍于的身影在楓林中若隱若現(xiàn),注視著孫英與姜恒。 繞指柔劍光飛射,一式直取孫英空門,孫英抬手,鋼爪拖過劍鋒,卻時刻避免與姜恒手中那削鐵如泥的神兵正面交鋒。鋼爪銳利無比,孫英所使招數(shù),則是置自身空門于不顧,猶如驚濤駭浪般與姜恒搶攻! 孫英棄守為攻,姜恒自然不能在切磋中一劍刺其咽喉,取他性命,只得收劍回守,化作鋼爪橫飛氣勁中的一葉扁舟,順著孫英的氣勢浮浮沉沉。 “好!”孫英幾下強攻都無法擊破姜恒防守,喝彩道,“這劍殺過人么?” “說來慚愧,”姜恒衣袂飄揚,幾步飛躍上樹,和身旋轉(zhuǎn),劍身或柔或鋼,一招化千萬招,封鎖了孫英的退路,他眼中帶著笑意,說道,“還沒有,甚至沒有見過血。” 孫英一退再退,轉(zhuǎn)身躲到樹后,沉聲道:“我倒是想有這個榮幸,只可惜神兵利器,輕易不得見血?!?/br> 姜恒一收劍,忽然提醒道:“當(dāng)心了!” 緊接著,姜恒手中扣著一枚鄭錢刀幣,孫英從樹后一現(xiàn)身,那刀幣便劃出一道光,刷然飛去! 孫英萬萬沒想到,姜恒右手持劍,左手尚在蓄謀暗器,驀然一退,幸而姜恒先行提醒,剎那躲開了那枚暗器,背脊撞上一楓樹。 霎時,姜恒手中軟劍一抖,化為筆直,抵在了孫英的咽喉處。 孫英背靠楓樹,上身稍稍后仰,繞指柔寒光四射,直指脖頸。 四周一片靜謐,一片楓葉離開枝頭,落在繞指柔劍身上,無聲無息,裂為兩半。 數(shù)息后,遠處一聲喝彩,緊接著才是太子府守衛(wèi)的滿堂起哄。 “承讓,占了兵器的便宜?!苯闶談Γ笾轮懒俗约簭牧_宣處,學(xué)到了幾分劍法,在如今的天底下,大概又是什么樣的位置,打個把江湖俠客,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問題,被人一擁而上,說不定就要棄劍投降了。 孫英一笑,沒有說話,從姜恒身邊離開,末了,又遙遙抬頭看了一眼。姜恒跟隨他的目光望去,瞥見了太子靈離開的身影。 第39章 三人言 午后, 姜恒坐在殿內(nèi)發(fā)呆,隨手畫了張自玉璧關(guān)南下的千里地圖,繞過洛陽與靈山一帶, 作了幾個標(biāo)記。 他來到濟州已有月余, 秋陽明媚, 較之滄山霧蒙蒙的天氣大有不同,而這秋高氣爽的天氣里, 卻總讓人昏昏欲睡,倦怠不愿動彈。 正遐想時,太子靈的到來打斷了姜恒的思考。 “我知道羅先生, 今天還有話想說?!碧屿`道。 “殿下快請坐。”姜恒答道, 注意到太子靈把孫英也帶過來了。 太子靈道:“眼下唯有你、我、孫先生三人。羅先生, 有話但請直言不妨?!?/br> 孫英提著個酒壺, 醉醺醺的,看那模樣只想往花匠身上撞,花匠卻躲了開去, 識趣離開院落。 姜恒想了想,把案上的紙鋪開,孫英側(cè)頭端詳, 忽而笑了起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姜恒朝太子靈說道, “若有得罪之處,還請殿下包涵?!?/br> “孫先生今日所言‘伐交’,所交乃是雍國?!苯阏f。 太子靈頓時一怔, 孫英卻哈哈大笑, 答道:“不錯!正是如此!” 姜恒望向太子靈,太子靈沒有回答。 “先不論是否合適。”太子靈反問道, “羅先生當(dāng)真覺得,雍國會與本國聯(lián)盟?我們有什么條件,能與汁琮交易呢?” 姜恒說:“這就是另一個前提了,只有這個前提存在,雍國才會答應(yīng)咱們的聯(lián)盟之議。即,我認為他們不會進攻崤山?!?/br> 姜恒與孫英交換了一個眼色,雙方心照不宣,彼此都是聰明人,孫英一定早就認為,雍國這次來勢洶洶,目標(biāo)不是鄭國,而姜恒也認為,只要汁琮的目標(biāo)不是鄭國,一切就都好說。 姜恒鋪開手畫的地圖,朝太子靈示意:“我猜測,他們真正的目的地,是越過已成廢墟的洛陽,直取嵩縣,擴張國土,在中原建立第一個據(jù)點。” 孫英拍了下腿,答道:“不錯!嵩縣為無主之地,環(huán)山面水,背臨洛陽,南面郢地。若取得此地,便扼守住了郢、梁、鄭三國的交匯點,可以從此地出兵,攻打任意一國?!?/br> 姜恒說:“雍兵入關(guān),各國必定如臨大敵,卻誰也不愿率先出兵阻擊,持觀望態(tài)勢,這是他們奪取嵩縣最好的時機。汁淼率騎兵兩萬五千人,急行軍三天可抵達嵩縣。嵩縣駐軍三千,幾乎不會遭到任何反抗?!?/br> 太子靈道:“嵩縣是天子封地,姬珣雖崩,嵩地卻不屬于任何一國,雍國占據(jù)這里,確實不算入侵各國領(lǐng)土,唔,大家沒有伐雍的理由。其后呢?你覺得該如何應(yīng)對?” 姜恒說:“提前布防,讓車將軍率領(lǐng)五萬人出崤關(guān),預(yù)備隨時斷掉汁淼的后路。這么一來,只要守好王都洛陽,嵩縣便勢必成為孤軍?!?/br> “但是!” 說著,姜恒加重了語氣,說道:“車將軍的部隊必須萬分小心,如果這正是雍國的誘敵之計,拉開戰(zhàn)線后,極可能被汁淼反將一軍。屆時一旦他們回頭,困住洛陽,就很麻煩了。所以,我建議將軍只派少量駐軍守住洛陽,大軍則埋伏在城外四面,以作接應(yīng)?!?/br> 孫英哭笑不得,說:“這連環(huán)計實在太復(fù)雜了,羅先生,我猜雍人沒有這么聰明。” 姜恒提醒道:“這可不一定。”又隨手畫出洛陽四面地形,說道:“車將軍可讓一部分兵力,埋伏在靈山峽谷,設(shè)若雍軍回援,便可在峽谷兩道發(fā)動伏擊,這樣一來,雍軍前鋒精銳必定折損過半,元氣大傷。” 孫英思考良久,說道:“但背后還有十萬人,該來的,遲早會來。” “只要這一步被打亂,”姜恒說,“咱們搶到了先手,自然就可談盟議了。鄭與雍可結(jié)盟,條件是……瓜分梁國?!?/br> 太子靈道:“瓜分梁國?羅先生,您認真的?” 姜恒說:“不錯。密會汁雍,將梁國王都安陽,以及周邊地區(qū),沿著安河為界,劃給雍,照水以東,順著黃河下游,統(tǒng)統(tǒng)歸鄭,鄭國用‘保護梁人’的名義,將他們納入國境中。這么一來,鄭、雍二國都得到擴張,代國得不到絲毫利益,與雍尚未形成的聯(lián)盟,必定瓦解破裂?!?/br> 太子靈眉頭深鎖,孫英卻同情地看著姜恒,搖了搖頭。姜恒自然明白孫英深意:他不會答應(yīng)的。 “殿下是個要臉的人,”孫英不無嘲諷道,“吞并鄰國,且又是母族姻親,眼睜睜看著梁王室被汁琮的鐵蹄踐踏,辦不到?!?/br> 一月前的那個夜晚,姜恒已在師門中仔細朝鬼先生分析過。 要一統(tǒng)天下,勢必從鄭國開始。而一統(tǒng)天下的第一戰(zhàn),也勢必是玉璧關(guān)之戰(zhàn),雍國是最先要解決的,趁著天下各國對雍國的敵意與仇恨尚在。 但他對鄭國的認知,仍然出現(xiàn)了少許偏差,最大的偏差便在于太子靈身上。他的野心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大,或者說,他的城府,比自己所想更深,不愿輕易流露出野心。 “接下來,”姜恒卻還不死心,“五國就此成為四國,一場狂風(fēng)驟雨中,鄭、雍二國得以坐大。但我打賭,雍國絕無能力治理他們的新領(lǐng)地,塞外與塞內(nèi),是兩個地方。他們將面臨兩個選擇,一:將梁人大批撤出關(guān)外,帶到雍都落雁。二:將塞外之民帶到關(guān)內(nèi),兩族融合。” “無論哪一個選擇,”姜恒注視在一旁踱步的太子靈,解釋道,“安陽都不會永遠屬于雍,鄭梁接壤,煽動起一場叛亂,輕而易舉。雍人所思所想,就像天真不經(jīng)世事的小孩,屆時殿下可以將梁人門客派回,讓他們到安陽去做官,讓他們煽動梁人,設(shè)法復(fù)國。” “我辦不到?!碧屿`甚至沒有聽完姜恒的話,就說,“乘人之危,與虎狼勾結(jié),此非王道?!?/br> 孫英得到了意料中的回答,撐著膝蓋起身,答道:“既是如此,殿下也大可不必擔(dān)憂,哪怕我們按兵不動,那叫什么汁淼的小子,也絕不會到崤山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