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許多都不記得了,”姜恒側頭,朝耿曙說,“光記得項州帶我去釣魚那會兒。” 耿曙道:“就不記得我為你抓魚了。” 姜恒想起來了,那天很冷,耿曙為了給他找點rou吃,站在深水里,摸了一下午,一無所獲。 “從潯東去洛陽的路上,實在太冷了,”姜恒說,“還好沒把你凍著?!?/br> 耿曙說:“可惜摸了好幾個時辰,什么也沒有?!?/br> 姜恒說:“也許因為那山澗里,本來就沒有魚?!?/br> “你心疼我么?”耿曙問。 “當然了,”姜恒說,“只是那會兒不懂?!?/br> 耿曙說話總是直來直往,所有的感情都不加于掩飾,“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也好,“你心疼我么”也罷,尤其那一聲聲的“恒兒”,讓姜恒感覺到了不盡的溫暖,卻也有點難為情。 但耿曙從到他家的第一天就是這般,十歲時這么朝他說話,十九歲上,還是這么朝他說話,當初稚氣的容顏,已化為歲月間凝重的、英俊的男性臉龐。 “知道你心疼,”耿曙漫不經(jīng)心道,“比什么都值,旁的人我都不這么說,恒兒?!?/br> 姜恒笑了起來,說:“你在落雁,一定不這么說話。” “在落雁,我不說話,誰也不說,都攢著對你說。我太高興了,恒兒,你還活著,你回來了。我又活過來了,我當真太高興了?!惫⑹镉终f,“這幾天里,每天我心里頭都在出太陽,簡直像做夢一樣?!?/br> 耿曙仿佛要將自己內(nèi)心里,裝了五年、無處宣泄的感情,統(tǒng)統(tǒng)朝姜恒倒出來,想訴說他怎么思念姜恒、怎么難過??墒窃挼阶爝?,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會說了,只能笨拙地去談往事,期待姜恒能懂這些回憶里所掩藏的諸多心情。 姜恒聽懂了。 “你再這么說下去,我怕我也不想你娶嫂子了?!苯闳缡钦f。 耿曙笑了起來,像是在笑姜恒表達感情時竟也如此笨拙,又像是在笑自己,忽然也覺得有一點點難為情了。 第55章 蜀錦袍 入蜀道一路上陽光燦爛, 一如許多年前離開潯東前往洛陽,那筆直大路兩側的風景。有時耿曙甚至在想,如果他們一直在行路就好了。 江水滔滔, 猿啼陣陣, 在城外看見鐘山的那一刻, 姜恒真切地感覺到,西川到了。 “鐘山九響, 改朝換代?!惫⑹飸醒笱箅S口道。 姜恒笑道:“楓水化凍,冬去春來。前半句可不能亂說,哪怕任意一國的國君, 也不會希望聽到?!?/br> 西川千年來物產(chǎn)富庶, 川中平原被譽為天府之國、魚米之鄉(xiāng), 楓水繞國都而過, 灌溉萬頃良田,更被蜀道相隔,不通外界, 中原的戰(zhàn)亂影響不到此地,當真是姜恒這些年來所見,天下最富饒的地方了。 六百年前, 晉天子得天下,將西川封予李姓代氏, 從此便一代接一代,傳了下來。及至兩百年前代國中興,出將軍嶺, 得漢中之地, 又南下從郢國手中奪巴郡,將此版圖擴展至五國中第二大, 隱隱有問鼎中原的架勢。 而數(shù)十年來,代國更出了一名不世強者,正是今日坐擁西川萬頃良田、兵馬二十萬數(shù)的代武王。若非耿淵琴鳴天下打亂了四國攻雍的計劃,說不定眼下代武王已平定北雍,出劍門關與諸國一較高下,中原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西川城墻高大氣派,時值隆冬清晨,城中薄霧升起,一派欣欣向榮之景,百姓安居樂業(yè),絕非濟州等地可比。 “西川人有錢,”耿曙在旁卸下貨物,朝姜恒說,“這回過來,能不能見姬霜公主不知道,錢想必不會少掙?!?/br> 姜恒無奈道:“我倒不會做生意?!?/br> 姜恒站在馬車旁,核對貨單。西川城中民風富庶,城防守備卻十分森嚴,細細盤問了他們來處,又看了貨單,但大體俱十分禮貌,也不收姜恒的賄賂金。 “頭一回來?商人在西川通行無阻,”守衛(wèi)隊長隨口道,“不必繳入城費,就問問,你們什么關系?” “我是他的伴當。”耿曙手里拿著匕首,帶鞘握著,隨手玩了幾個花樣,說。 “他是我哥。”姜恒眼里帶著笑意,并注意到那隊長腰牌上書“李靳”二字,心道興許是名代國王族? 隊長沒有問他們?yōu)槭裁葱帐喜灰粯?,想必不是家生子?/br> 但一問一答間,看姜恒那模樣明顯不是生意人,一臉什么都不懂的表情,初次走商的人都這般。 “進罷?!崩罱f,“本國律法,不可逾犯,有事到城北清州橋后,川防寮司去找人?!?/br> 姜恒謝過李靳,李靳遞出貨單,隨口道:“長得還挺討人喜歡,放你出來走商,家里人放心么?” “不放心,”耿曙抬手,以劍鞘隔住李靳的手,不讓他碰到姜恒,接了貨單,說,“所以我這不正跟著?” 李靳笑了起來,姜恒便行禮,與耿曙走了。 西川一地商人地位不低,這還要追溯到惠王十一年時,公子勝所推行的代國變法后,重商養(yǎng)農(nóng)之國策。商人載著來自西域的大量物資,途經(jīng)川中,前往中原諸國,形成錯綜復雜的關系網(wǎng),奇貨可居,數(shù)十年來得獲重利。 來自諸國的黃金與白銀,又滾滾注入西川,供養(yǎng)了代國強盛的軍隊與富庶的百姓,是以城內(nèi)商會盤踞,大大小小的商行擁有不可小覷的影響力,甚至左右著下一任代王的人選。 “汁琮非常推崇李宏的治國之道,”耿曙找到城中客棧,朝姜恒說,“掙錢,養(yǎng)兵,有用不完的錢,就能征募起不怕死的軍隊,他曾經(jīng)希望雍國也能恢復與南方四國的通商……待會兒再來逛,咱們先找地方住下?!?/br> “要打敗一個國家,”姜恒說,“須得用什么辦法呢?南方四國這些年里,還是很聰明的……他們知道強攻雍軍,討不了好,還會死傷慘重。” “嗯。”耿曙說,“雍軍實力還是很強大的,如果換了你,你會怎么打敗雍國?” 姜恒想了想,答道:“換作我,首先,阻斷所有與關外通商的道路,聯(lián)手壓制雍,讓他們掙不到錢,雍國的鐵、馬、銀、物產(chǎn)哪怕再豐饒,沒有國家購買,光靠本國百姓,根本消耗不完。國庫日漸空虛,汁琮養(yǎng)不起兵,只能轉(zhuǎn)而朝國內(nèi)百姓課以重稅,久而久之,民羸則兵疲?!?/br> “汁琮哪怕有再強的凝聚力,等到發(fā)不出軍餉的那天,除非裁軍,否則一定會引發(fā)叛亂。只要四國有耐心,不費一兵一卒,用釜底抽薪之計,便可耗死汁琮。” 姜恒這些日子里,聽耿曙談到不少東宮的決策內(nèi)情,知道朝臣們都在提醒汁琮這點,他們必須拿出對策。 第一個對策是增加人口,消耗雍國境內(nèi)資源,并讓他們?nèi)ジN,豢養(yǎng)更多的軍隊。 其次則是盡快出關,不能再等了,夜長夢多,等待無異于坐以待斃,戰(zhàn)爭一起,從中原擄掠回的戰(zhàn)俘、錢財、糧食,當可補充雍的國庫。 姜恒一路觀察西川城內(nèi)風物人情,只見東西南北四街俱是商肆,更有天水、西域等地商隊不遠萬里,前來西域做生意,川商在國內(nèi)易貨后再帶往中原,到處都是響當當?shù)慕疸y入袋之聲。 商隊盤踞的地方,歇腳的客棧也相當多,耿曙憑嵩縣縣丞簽發(fā)的文書,便順利入住。 “但這也證明了兩點,”姜恒說,“首先,法令明晰;其次,民風開化?!?/br> 耿曙“嗯”了聲,不予評價。姜恒卻心中清楚得很,要讓國都成為商貿(mào)大集,非一朝一夕可成,首先要保護商人交易的安全,否則誰敢來做生意?其次則是要有相當?shù)臍饬浚试S貿(mào)易影響,甚至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左右國君的決策。 除此之外,還要允許商人們七嘴八舌地“議政”,說國君的壞話。 前一點汁琮能辦到,但后兩點,以雍國的做派,只怕很難。若非當年公子勝力排眾議,推行變法,將商人推到如斯地位,只怕以代武王的性子,要做到也很難。 武王李宏唯一相信的,就只有這個庶出的弟弟,李勝也是天下不世出的人才,有他治理代國,退可守西川百年之鼎盛,進可逐鹿中原。 只可惜,手無縛雞之力的李勝,被他們的父親像殺雞一般,在安陽一劍捅死了。 耿曙登記了“聶海”這一名字,姜恒則依舊用了原名。 “什么時候去見嫂子?”姜恒來都來了,也不著急,躺在坐榻上,隨手戳開窗,西川冬天的陽光便照了進來,外頭隱約可見積雪鐘山,窗框內(nèi)的景色就像畫兒一般。 “這么著急做什么?”耿曙皺眉道,“嫂子嫂子,我都不惦記,你怎么這么惦記嫂子?” 耿曙令姜恒朝里讓了讓,兩兄弟并肩躺著,姜恒笑了起來,手指刮了下耿曙的臉,說:“就想看看。” 姜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與耿曙來到西川,仿佛就背負了某個責任,親眼目睹兄長成親,是件人生大事,可又讓他心里不禁一陣空落落的,就像即將失去什么東西一般的不安,這不安便讓他無意識地,反復提起此事。 “我可沒說要與她成婚。”耿曙說。 姜恒側頭看看耿曙,兩人嘴唇、鼻梁挨著,就像小時候一般。 “哦?!苯阆雭硐肴?,只得答道,“我也不催你,但你當真不必介懷,你若喜歡她,就試試看唄?” 不知為何,姜恒忽然又有點小竊喜,重逢以后,他還沒與耿曙待夠,自然不想將他這么匆匆忙忙地交給別人。 耿曙一手搭在姜恒肩上,想了想,說:“幫她的忙,又不意味著就娶她了,何況……算了?!?/br> 姜恒茫然道:“何況什么?” 耿曙本想說的是,何況他現(xiàn)在也不回雍國了,自然也沒必要提這門親事,代國公主要嫁的是雍國王子,不是他耿曙這個人——這點耿曙一直很清楚。無論在落雁還是在西川,所有人都只在乎他的另一重身份即“王子”。 對他而言,天底下只有一個人,無論他是誰,待他都一如既往,這個人就是姜恒。 但耿曙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只認真看著姜恒,說:“走罷?逛集?給你做兩身衣服去?” 姜恒笑了起來,就像從前一般,耿曙只要拿到錢,首先考慮的就是讓他吃飽,其次則是給他做身新衣服,把他收拾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這就是他的責任。 姜恒拿著貨單,前往市集開始采買,大多是自擬的藥材等物。接著則通知嵩縣在本地的商人,來將他們的貨物領走。 “龍涎香,紅花,蝎殼……”姜恒對照貨單,準備一次將藥材買夠。 “你還會當大夫了?”耿曙說,“看來學了不少,又是你師父教的?嘿。” “我怎么聽你提起我?guī)煾?,總覺得酸溜溜的?”姜恒一瞥耿曙。 還在潯東與洛陽時,姜恒便大致讀過醫(yī)家典籍,在羅宣門下學藝,又學到了不少用毒與解毒之道。 “那可不敢?!惫⑹餆o聊地說。 “站好?!苯阈χf。 兩人站在裁衣鋪里,姜恒選了最上等的蜀錦,為耿曙做一身新衣服。耿曙說道:“我不喜歡雍衣,換一身罷,黑的就行?!?/br> “只要穿黑,”裁縫是個老頭,耐心道,“就都像雍式,這可改不來。當兵的?喲,這身板?!?/br> 姜恒提議道:“給我哥做身文武袖罷?” 耿曙站得筆直,姜恒的提議無論什么,都是好的:“文武袖不錯?!?/br> “好好,”那老頭說,“哥哥文武袖,弟弟穿什么?來,站這邊?!?/br> 姜恒趁著他給自己量身材時,朝那老裁縫道:“咱們這兒是西川最好的裁縫鋪子了罷?” “那是自然,”老頭答道,“王家也在這兒做呢。” 耿曙在一旁端坐,正要開口,忽然轉(zhuǎn)念一想,沒有打斷姜恒的話。 姜恒以眼神示意,機靈一笑,又說:“聽說公主是個大美人兒,她的衣服也來這兒做不曾?” “那可折煞老頭子了,”裁縫邊躬身量姜恒的腰腿,邊喃喃道,“府上選了緞子,都是上門做,怎么能讓公主親自來?” “啊,”姜恒想了想,說,“那能不能煩請老先生上門時,替我送封信到她手上?” 裁縫動作一停,姜恒笑著從懷里摸出一封信,遞到他手上。 “公子稍等?!辈每p點了點頭,說道,接過信,轉(zhuǎn)身徑自進了后堂。 “信上寫了什么?”耿曙絲毫未料,姜恒出門還做足了準備。 “什么都沒有,”姜恒付過錢,把裝藥材的小包讓耿曙挎著,猶如使喚騾馬般讓他手提腰挎,自然而然,解釋道,“信封里只有一張白紙?!?/br> 耿曙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這裁縫鋪子與姬霜的公主府有聯(lián)絡?” 姜恒說:“猜的,反正也沒損失,不是么?” 耿曙嘴角抽搐,姜恒拍拍他,牽起他的手,又說:“去的人,自然會描述咱倆什么長相。寫信求救的只有嫂子,她一聽就明白?!?/br> “別叫嫂子?!惫⑹锏吐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