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風(fēng)戎人對雍人非常提防,姜恒尚未進村,便在村落外再一次看見了那熟悉的眼神——于落雁城里,每個人警惕又防備的眼神。 一群風(fēng)戎的小伙子駐馬村外,在溪流畔飲馬,似是附近村落的年輕人,呼朋喚友出門打獵,盯著姜恒看。 “雍人!”有人朝他喊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姜恒讓界圭停車,說,“給人治病。” “治???”那伙人笑了起來,說,“你是游醫(yī)?” 他們對進入村落的外族,似乎抱著某種敵意。姜恒又見朝他發(fā)問的眾人,不時看看簇擁著的一名年輕人,那年輕人與耿曙年歲相仿,帽上插著一枚藏青色的羽翎,像是個小貴族,只不說話,遠遠看著姜恒。 姜恒便朝那小貴族說:“對!我們是來給你們治病的?!闭f著拍拍馬車上的物資。 貴族男子朝手下說了幾句話,點了點頭,沒有阻攔他們,卻也不跟隨他們進村,眾人便不再為難他們,拍馬走了。 “開始你的正式游歷了,”界圭說,“現(xiàn)在要做什么?” 姜恒說:“找一個帳篷,且先借住下來?!?/br> 界圭于是清點了隨身攜帶的白銀,朝村里的風(fēng)戎人借住,議定為期三日。 接下來,姜恒借來一張紅木案幾,擺放在帳外,抖開一張白布,張掛在帳篷前,上面是一個用毛筆繪出的“藥囊”圖樣。開始懸壺看病。 “嘿?!苯绻绫疽詾榻銜日掖彘L,問長問短,考究一番,甚至擺擺官架子,只沒想到竟是以這樣的方式。 “果然是羅宣的徒弟?!苯绻缯f。 整個村子里的人全來了,漢人游醫(yī)在整個塞外非常出名,然而隨著汁琮朝廷對北地的管制愈發(fā)嚴格,各村鎮(zhèn)只許遷往城中,禁止回流。近年來游醫(yī)越來越少,不少人生病了,必須拖著板車,載著病人,到落雁或其他城中去借住看病,導(dǎo)致將延誤病情。 姜恒打了個呵欠,就這么挨個看了起來。 “會說漢話么?”姜恒道,“不會,好的,沒關(guān)系。來,啊?!?/br> 姜恒拿著壓舌板,界圭則收斂吊兒郎當(dāng)?shù)哪樱俗谝慌?,幫姜恒翻譯。人的苦難總是相通,病困亦大抵如是,姜恒跟在羅宣身邊久了,從前每月都會隨他下山,到楓林村給百姓看病打下手,不少癥狀一眼就能看出來。 而且塞北一地,大多是黃熱病、敗血、傷口感染、小兒熱等常見病,姜恒一邊看病,又一邊問:“幾歲啦,家里多少人?平時吃的什么?一年有多少進項?” 病人嗚嗚嗚啊啊啊地回答了,界圭又在一旁翻譯過來,姜恒極有耐心,每個人都詳細問了家中情況,又打聽四鄰近況。 “你這么看下去,”界圭說,“沒個三五天看不完。” 姜恒正在給一個孕婦把脈,孕婦十分氣憤地說了一通,姜恒朝界圭問:“她說什么?” “她說,”界圭說,“她男人被征兵征走了,年前死在了玉璧關(guān)下。國家欠她撫恤,如今一分錢沒有了,她給不出診金?!?/br> “不打緊不打緊……”姜恒說,“你的身體很健康,多吃點蛋,喝點牛羊奶,會是個好寶寶,像你這樣的,村子里還有多少人?” 界圭朝那孕婦翻譯了,又朝姜恒說:“二十七戶。” 姜恒:“給管魏寫信罷,讓他馬上辦。克扣撫恤金,朝廷有人要倒霉了?!?/br> “喏?!苯绻绲?。 六天后,第二封信送到雍宮,耿曙在地圖上作了標記,并將另一封信轉(zhuǎn)交到了管魏手里,汁琮登時勃然大怒,下令曾宇負責(zé),徹查兵府。 畢竟撫恤對雍國而言是最重要的事,輕則百姓怨聲滔天,重則軍隊內(nèi)部嘩變,如何能忍? 姜恒第一封信便毫不留情地暴露了現(xiàn)實,數(shù)日后,落雁城處決了六名太尉府給事,將他們押到沙洲前,問斬了事。 最后一天,姜恒整理了嘎哈吶村的情況,在一本冊子上寫滿了三頁,與村長見過面,載著百姓們送的羊乳酪、風(fēng)rou與藥草,踏上前往下一鎮(zhèn)的道路。 “風(fēng)戎人都是很好的,明白事理,”姜恒說,“也并不全是蠻子?!?/br> “風(fēng)戎人確實?!苯绻缯f,“但撞上林胡人,就要當(dāng)心了,他們與風(fēng)戎人不一樣?!?/br> “嗯?”姜恒問道。 界圭漫不經(jīng)心道:“林胡有句族言,是‘悲歡之歌,誰人吟唱,我愿傾聽;生死之門,誰人把守,我能辨明?!麄冇卸鞅貓?,有仇必償?!?/br> 姜恒就這么一路北上,每到一個村鎮(zhèn)中,問過民生,便將派出海東青,往落雁城送出信去,報一聲平安,順便還會捎帶一封信給管魏。 這封信到得后來,簡直成了朝廷的噩夢——緣因每次一有信來,汁琮便將命人調(diào)查,緊接著輕則革職收監(jiān),重則市前車裂示眾。一時朝野人心惶惶,姜恒的信成為了貪官腐吏的催命符。 汁琮原本對姜恒所報,仍抱著半信半疑的態(tài)度,然而越是查下去,就越是心驚膽戰(zhàn),鐵證如山! 姜恒一封又一封的信,揭開了雍國經(jīng)年累月的瘡疤,血淋淋的事實,就這么呈現(xiàn)在汁琮的眼前。 第81章 風(fēng)戎人 離開嘎哈吶村, 姜恒又碰上了來時所見的那伙年輕人,只是這次人變少了,小貴族依舊騎在馬上, 遠遠朝他說了句風(fēng)戎語。 界圭朝姜恒翻譯道:“他問你看完了沒有?!?/br> 姜恒點頭道:“看完了!” 那小貴族又問話,這次他的隨從有人翻譯,問:“下個地方去哪兒?” 姜恒也不知道, 說:“順著路走!你們是來打獵的么?” 看那模樣, 風(fēng)戎貴族男子也許想與他們結(jié)伴,但姜恒與界圭交談的某些話, 涉及到雍國的各個民族,不想讓他們聽見。 “有緣的話, 下個村見罷!”姜恒說。 這次風(fēng)戎貴族男子沒有走,駐馬原地, 目送他們離開。 姜恒疑惑地問:“那是誰?” 界圭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一個小部落的酋長罷,春末夏初, 他們有出門打春獵的習(xí)慣, 認不得。把你的冊子收好了, 別隨便讓人看見?!?/br> “看來雍國也沒有說的那么能耐嘛, ”姜恒翻了翻手上記載的情況,說, “這弊病可不比南方中原各國少啊。” 界圭說:“看來跟著你還是有必要的,否則不等你在外頭閑逛三個月, 朝中官員,就會派人來殺你了?!?/br> 姜恒笑答道:“那可不見得, 你又知道汁琮就會按信上所述整治了?” 姜恒寫信回去, 耿曙亦會來信, 一封換一封, 但耿曙從未提及朝廷變動,全是思念之情。 “他會的?!苯绻缯f,“他那人最在乎顏面,被你一個外人揭了瘡疤,他只會惱羞成怒,說不定現(xiàn)在落雁城里,早就血流成河了?!?/br> 姜恒隨口道:“姑且聽著罷?!?/br> 沿途的行李越來越多,抵達大安城那天,姜恒沒有選擇多逗留,畢竟這種大城內(nèi),一定不缺大夫,他的任務(wù)是去踏訪人煙罕至的村莊。 界圭在大安作了簡單補給,便又護送姜恒出發(fā)了,他確實非常會照顧人,一路上姜恒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方方面面,界圭都細心無比,像名盡職的管事,更甚于刺客。 姜恒有時也會與他聊聊潯東的往事,界圭則總是很認真地聽著,帶著耐人尋味的目光。 “你似乎對潯東很感興趣,”姜恒說,“因為思鄉(xiāng)么?” “沒有?!苯绻缯f,“只是好奇,昭夫人那么倔強的一個人,在潯東住了這些年,心里常常在想什么?!?/br> 姜恒想起來了,母親當(dāng)年也在雍宮中待過,以及他的小姨姜晴。界圭一定認識她們。 但每次當(dāng)姜恒問到雍宮往事時,界圭便避而不答,理由很簡單。 “忘了,”界圭諱莫如深地笑道,“我這人記性一向不太好,只看得見眼前。” 姜恒知道他只是不想提,便沒有強迫他。兩人在大安城外套上馬,界圭說:“該把物資賣掉一部分?!?/br> “帶著走罷?!苯阏f,“帶進大安城里,按官價賣了也換不到多少錢,他們對貨物壓榨得太厲害了。” “你也沒這么大肚子,能吃完這么多?”界圭示意姜恒看那麻袋,“這馬也可憐,越背越多?!?/br> 姜恒與界圭的馬都快被壓垮了。 姜恒說:“帶到山里去,分給吃不起飯的人,不是正好么?辛苦你幾天,到山陰卸貨,我再買酒給你賠罪罷了?!?/br> “沖著你這話,”界圭摸了摸腦袋,笑道,“我親自背,也得替你背過去?!?/br> 姜恒忽然發(fā)現(xiàn)界圭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哪怕長相丑陋,被破了相,容貌未毀之前,他一定是十分英俊的,也許二十年前,他也是像項州一般,風(fēng)度翩翩的美男子。 而且自打離開落雁之后,界圭的態(tài)度又變得不一樣了。 初識那天在洛陽宮外,界圭神秘而危險,但哪怕是當(dāng)初,他也不曾下手殺自己。再見面時在西川,界圭語氣里充滿了玩世不恭,卻處處俱是關(guān)照之意。 及至當(dāng)下,界圭反而拘束起來,仿佛在正式被派給姜恒當(dāng)護衛(wèi)后,兩人之間有了上下級之分,便守規(guī)矩了不少,不再嬉皮笑臉地與姜恒胡亂開玩笑,隨著旅途過去月余,待他也愈發(fā)敬重。 午后,姜恒在野外休憩片刻,界圭用鐵壺煮起一壺茶,遞給姜恒。 離開大安后,姜恒無意中第三次碰上了那伙人,還是那風(fēng)戎貴族男子,這次帶的人多了些,將近二十名護衛(wèi),正在一片樹林前搭起簡單的營帳,預(yù)備就地棲息。 “又是你們!”姜恒笑道,“喝茶嗎?” 風(fēng)戎人手指拈著茶葉,煮在奶里,朝姜恒與界圭禮貌地點頭。 姜恒一路上已去了四十七個村莊,在每個村落里或長或短,都停留了一些時候,長則三五天,短則一日,若病人少了,他便與村長隨意聊聊。 那貴族男子收起弓箭,起身,朝他們走了幾步。 “你好!我叫孟和!”他說了一句漢話,顯然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朝姜恒自我介紹道。 “你好!真有緣分,我也叫孟和!”姜恒有點意外,用這段時間里學(xué)來的風(fēng)戎語,笑道。又讓界圭拿出自己帶出來的最后一點茶,拿過去給他們喝:“嘗嘗我們的茶?” 界圭說:“他們不會要的,他們表面客氣,實際上對雍人很提防?!?/br> 姜恒知道那人不姓孟,孟和是風(fēng)戎人的名字,乃“永恒”之意。而姜恒的“恒”字,一樣在風(fēng)戎語中翻譯為“孟和”。 姜恒示意送去,對方接了,放在一旁。為首那年輕貴族只會說一句“我叫孟和”,便啞了,交朋友的熱情,卻是顯而易見的。 不過雙方的熱情,只在互換名字處點到為止,年輕貴族便回到自己一方去了。這夜兩邊都在野外露宿,姜恒看得出風(fēng)戎人本可離開,卻主動留下來,用意是保護他們,不受深夜塞外狼群侵擾。 翌日醒來時,人已走得干干凈凈,界圭收拾行裝出發(fā)。踏過第六十三個村莊后,姜恒對風(fēng)戎人的了解越來越多,他們是最先臣服于雍的塞外民族,野性正在百年間緩慢地被馴化,猶如將狼馴化為家犬。 他們?yōu)橛簢?dāng)兵打仗,但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入朝做官,朝中文官派系里,沒有風(fēng)戎人的份。汁雍將風(fēng)戎視作天生的戰(zhàn)士,戰(zhàn)士只有一條路走,即建立軍功。 但設(shè)若一個村莊里,少有小伙子去當(dāng)兵,這個村落就會很窮很窮,窮得連飯也吃不飽,道路崎嶇難行,許多村落尚未有路連起來。 姜恒在他的冊子上記錄了自己雙眼所見,每當(dāng)離開一個村落后,他便會與界圭在路上悠閑地喝點茶。 “你不喝嗎?”姜恒見界圭坐在一旁,背靠大樹,手里拋著一把匕首玩,問道。 “我不喜歡喝茶,”界圭說,“只喝酒,喝茶讓人太清醒了,酒是好東西。” 姜恒說:“少喝 一點。” 界圭玩味地看著姜恒,片刻后又瞇起眼,仿佛在欣賞他的容貌。 “你曬黑了,”界圭忽然說,“平日別老往太陽底下跑,曬黑可就不漂亮了?!?/br> 姜恒說:“我又不唱戲,涂脂抹粉的是要做什么?怎么光說別人,不說你自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