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姜恒看著界圭,界圭的眼神有點恍惚,片刻后,姜恒伸出手,輕輕地按了下他的頭。 “不是你的錯,”姜恒說,“別放在心上?!?/br> 界圭笑道:“謝了?!?/br> “他是個怎么樣的人?”姜恒又說。 “是個漂亮的人?!苯绻缯f,“姜太后收養(yǎng)了我,將我?guī)У铰溲愠?。雍人都將我當牲口使喚,唯獨他,是不一樣的。?/br> 姜恒不想界圭沉浸在往事里,他平緩的語氣底下,也許有許多傷感的情愫。 “我爹呢?”姜恒說,“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界圭說:“汁瑯死的那天,你爹早就不在北方了,他已在安陽自己過日子,帶著他的黑劍,要為他殺光所有與雍國為敵的人。我匆匆忙忙趕回來,尚不能見汁瑯最后一面。” 說著,界圭忽然轉頭,說:“你知道一個人最難受的時候,有多難受么?” 姜恒沉吟片刻,那種痛苦他經歷過,就在羅宣帶來耿曙骨灰的時候。 “知道?!苯阏f。 界圭說:“你讀書多,描述一下?我只會‘肝腸寸斷’這四個字。起初我從來不明白,肝和腸,怎么會斷呢?” “會的,”姜恒說,“絞痛,痛得你沒法喘氣。” 界圭:“還有‘心痛如絞’。” 姜恒:“嗯……是的?!?/br> 界圭說:“但那些都差得太遠了,比起失去他來的難受,所謂‘肝腸寸斷’,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不痛不癢。可我實在想不到比這更好的形容了?!?/br> 姜恒想了想,最后道:“漫天星河從今墜落,盡成煉獄火;不敢抬頭看,天崩地裂,滄海桑田?!?/br> “對……”界圭喃喃道,“當真是這感受啊。這句太好了,我得記下來?!?/br> 界圭赤裸身軀,翻身下床,找來紙筆,寫在紙上,字跡歪歪扭扭的,顯然也不曾練過。 “字寫得丑,”界圭寫字時抬頭看了姜恒一眼,說,“與我人一般丑,見笑了?!?/br> 姜恒輕輕拍了下他的背脊。 “好好活著。”界圭在他耳畔輕輕地說,“活著,總是很好的,不為你自己,也為了惦記你的人?!?/br> 翌日清晨,雨停了一小會兒,界圭便趁著這個時候,催促姜恒趕緊上路。但兩人剛進山不久,載來的物資就被搶了。 四面八方,樹上、山上、崖壁上,全是手持強弓的林胡獵人,上千弓箭指向他們,為首之人朗聲喊著他們。 姜恒:“我以為你知道風羽的意思?!?/br> 界圭加重語氣:“是我以為你知道風羽的意思?!?/br> 姜恒:“你住宮里,又是武官,怎么會不知道?我剛來我怎么可能知道?” 界圭:“那是你哥的鳥,你不知道誰知道?” 兩人:“……” 界圭一身靛青色武袍,身材修長,馬上二話不說,抽出佩劍,以自己的身體擋在了姜恒身前,猶如山岳一般,不容任何人靠近。 姜恒算是知道界圭這一身傷是怎么來的了。 “先退,”界圭沉聲道,“我去為你殺光他們?!?/br> 姜恒抬頭看天邊,他不是耿曙,沒有經過與探鷹共處的時光,不明白海東青飛翔的軌跡何意,無法與它交流,現(xiàn)在看來,它盤旋的動作,也許是在不停示警,前面有敵人。 “他們在說什么?”姜恒問。 “東西留下,”界圭道,“讓我們滾?!?/br> 姜恒說:“給他們罷?!?/br> 界圭:“不行?!?/br> 界圭已經算脾氣好的了,換了耿曙,這會兒估計先得上去捅死幾個,出口惡氣再說。 姜恒:“本來也是給他們的?!?/br> 界圭:“這能一樣?!” 姜恒不想界圭去搦戰(zhàn),上千人的箭矢鋪天蓋地射下來,自己兩人又帶著馬匹與騾子,哪怕能跑掉也要受傷。 “給他們,”姜恒拉住界圭,認真道,“聽我的?!?/br> 說著,姜恒反而走到界圭身前,擋住了他。界圭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身前姜恒。 “要就拿去吧!”姜恒朝高處喊道,“都拿走,這些本來就是給你們的!我只要這個!” 姜恒從物資里取出一本冊子,那是他沿途記下的,朝高處出示,意思是得帶走,這會兒沒有人阻攔了。 界圭當真一肚子氣,想吼姜恒幾句卻忍住了,說道:“他們聽不懂?!?/br> “聽得懂,”姜恒說,“你看,他們把武器收了?!?/br> 姜恒猜測這伙人里,一定有聽得懂漢話的人,只是不愿意說,畢竟雍人與他們的仇恨太深了。 “走吧,”姜恒慢慢退后,界圭欲言又止,姜恒卻拉住了他的手,手掌摩挲,說,“走。” 界圭甩開姜恒一手,憤憤收劍,劍入鞘發(fā)出震響,以彰示自己武力。 姜恒聽到那聲時便震撼了,當世能做到這點的人寥寥無幾,他見耿曙露過這一手,在對戰(zhàn)李宏之時。必須內力雄厚綿長,才能發(fā)出收鞘的金鐵之聲,果然界圭名不虛傳。 界圭搭上姜恒肩膀,臉色陰沉,那扭曲的五官變得更恐怖了。 兩人走出山嶺,在樹林前坐下。 “這下好了,”界圭說,“馬也沒了,東西也沒了?!?/br> 姜恒笑了起來,界圭皺眉道:“讓海東青送信回雍都,叫你哥帶兵來平了他們?!?/br> 姜恒說:“這怎么行?!他們是什么人?” 界圭語氣中帶著怒火,說:“一年多前征討林胡,剿滅了他們十余村鎮(zhèn),并遷往灝城與落雁,其時有不少人躲進了山中,就是這上千人,當時怎么找都找不著,管魏說隨它去了,果然不能隨它去?!?/br> “雍人占了他們的土地,”姜恒說,“放火燒了他們的村莊,令他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現(xiàn)在要把人趕盡殺絕了嗎?” “你不殺他們,”界圭正色道,“他們就要殺你,與蠻族沒有道理可講?!苯又绻缬中纳挥?,方才實在是被憤怒沖昏了頭。 “今天入夜后,”界圭說,“你就在樹上待著,哪兒也不許去。我快去快回,殺光他們。這上千人,還不是我的對手……” “界圭?!苯愫鋈坏?。 姜恒認真喊出他的名字時,界圭的臉色稍稍變了。 “不要這么做,”姜恒認真地說,“不要,可以聽我的嗎?” 界圭沒有說話,眼神復雜地看著姜恒。 “他們很快就會回來找咱們的,”姜恒說,“不要用殺來解決?!?/br> 界圭深呼吸,姜恒笑道:“咱們來打個賭怎么樣?” 界圭突然平靜下來,轉頭望向四周,像是聽見了什么有趣的事。 “打賭?”界圭恢復了如常神態(tài),說,“行。” “打賭他們天黑前就會找過來?!苯阏f。 界圭:“唔?追殺咱們?” 姜恒說:“不,東西原數(shù)奉還,你信不信?” 界圭搖頭,明顯不以為然,但轉念一想,又道:“賭什么?” 姜恒:“輸了我答應你一件事?!?/br> 他知道界圭要他放出海東青,朝落雁求援。 界圭懶懶道:“我若輸了,我也答應你一件事?!?/br> “好的?!苯阈Φ溃澳敲淳拖人瘋€午覺罷。” 姜恒倒是在山嶺下的草海上先躺下了,這幾天里下過數(shù)場雨,草地上帶著清新的水汽。界圭也跟著躺平,但不多時便煩躁地起來,暴露了內心真實所想。 “你當真?”界圭說。 姜恒:“對——” 姜恒叼著草桿,睜眼看天色,忙道:“不好,又要下雨啦。” 雨又來了,界圭只好與他躲到樹下去,幸虧今天只下雨不打雷。到得天色昏沉時,界圭說:“你要輸了,我先想想,讓你辦點什么事?!?/br> 姜恒沒好氣道:“除了送信還能做什么?” 界圭說:“信你本來也要送,倒是想點別的為難你,我才快活?!?/br> 姜恒:“……” 然而就在此刻,遠處忽然傳來喊叫聲,界圭當即表情一變,姜恒好奇地從樹下探頭張望。 第83章 無名村 果然, 人來了。 “你怎么知道的?”界圭喃喃道。 姜恒:“因為他們只要翻咱們的行李,就會發(fā)現(xiàn)我是行醫(yī)的大夫,而他們躲在山里不敢出來, 一定有很久很久, 沒法給同胞看病了, 所以我猜會找來的,你看?” 界圭心服口服。 林胡人語氣依舊兇惡蠻橫, 表情卻比在峽谷中埋伏時和緩了不少, 姜恒一再示意界圭不要出手殺人。 “給他們。”姜恒見林胡人要上前搜身, 界圭只得按捺怒火, 交出佩劍。 “以你的身手, 想殺人,有沒有劍, 本來也不會有區(qū)別?!苯阏f。 界圭說:“能不能讓你全身而退,不受一點傷, 卻有很大的區(qū)別。” 姜恒淡然道:“受點傷有什么的?被師父救回來那天, 我兩腿都斷了。” 界圭表情發(fā)生了變化, 自覺地沒有問下去,跟隨那伙林胡人進了東蘭山中。他確實猜對了, 自從一年多前,耿曙率軍征服東蘭山畔大大小小的村落后, 林胡近九成人被汁琮強行遷走, 搬往六城,推動“化外之民大融貫”的國策。余下兩千余人, 則為了躲避雍國鐵騎, 躲進了深山中。 林胡得名于“林”, 也即塞外的宏大森林、山嶺, 俱是他們的地盤。汁系出關前,他們已在此地居住了上千年,乃是東蘭山的主人。只要他們朝山里一鉆,雍騎極難找到,耿曙曾經幾次放火燒山,逼出來不少,最終要再搜索余下的人,既費神又費力,便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