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jié)
耿曙已睡熟了,姜恒也困得不行,不多時便入睡。 及至日上三竿時,一陣嘈雜驚醒了兩人,耿曙卻已先醒,換上房內準備好的氐人衣物,氐族所著服飾與雍人相差不大,只在衽、腰帶等處做了少許更改。氐人貴族習慣在衽處別數枚夜明珠。 姜恒起身,由耿曙服侍洗漱完畢,外頭一個人也沒有。 姜恒:“?” 兩人穿過走廊,只見山澤已經醒了,廳內一道屏風擋著,水府上家兵全部派了出去。 水峻正說著話,聽到腳步聲,于是從屏風后轉出。 “兩位,”水峻說,“現在府外全是衛(wèi)氏的家兵,我已召集全城氐人,預備與他們背水一戰(zhàn)?!?/br> 姜恒:“……” 姜恒半點沒料到,衛(wèi)家竟在未有證據的情況下,包圍了水家,而看水峻這模樣,顯然是要拼個魚死網破了。 “萬萬不可!”姜恒登時色變。 水峻說:“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待會兒只要沖突一起,我會派人護送你們,趁亂離開灝城,城里只要一亂起來,城門處便無人管了。衛(wèi)賁正調集全城所有軍隊……” “我能從衛(wèi)宅中把人帶出來,”耿曙沉聲道,“當然就能全身而退,你不必擔心我們,還是想想自己罷。” 屏風后的山澤說:“挪開,我要親自朝恩人道謝?!?/br> 水峻于是挪開了屏風,山澤醒來后經過了簡單的收拾,雖消瘦憔悴、臉色蒼白,卻看得出容貌英俊,一頭烏黑長發(fā),身穿寬大的藍色長袍,端坐于正榻上,手里握著一把短刀,顯然一旦衛(wèi)家士兵攻入水府,他便作好了隨時將了結自己性命的準備。 水峻傷感地笑了笑,山澤說:“我腿腳多有不便,在水牢中幽禁日久,更……” 姜恒說:“你且先好好休息,不用站起來?!?/br> 山澤于是坐在榻上,朝姜恒與耿曙拜了三拜。 耿曙沉吟不語,問:“外頭現在是什么情況?” 水峻說:“衛(wèi)家調了兩千人過來,封鎖了本家朝外的四條街道與灝城主街。氐人在城中,足有四萬數,我們不怕他們。” 姜恒說:“先不論衛(wèi)家裝備精良,又有戰(zhàn)馬,氐人手中只有農鋤鐵鍬,打起來勝算渺?!退愦蜈A了,砍下衛(wèi)賁的腦袋,又能怎么樣呢?” 廳內四人沉默,片刻后,山澤說:“您說得對,先生,此舉定將激怒落雁城,他們會派出軍隊,前來攻打灝城。” “當然,”姜恒說,“你們也并非沒有勝算。雍國內戰(zhàn)既起,風戎、林胡都會馬上響應,但灝城必然成為這場風暴的首當其沖之地?!?/br> 耿曙補充道:“前提是,你們能守住這座府邸?!?/br> 沒有人比姜恒更清楚雍國的困境了,從還在鄭都濟州城時,他就算準了汁琮只要一死,雍國必然分崩離析,原本在強權鎮(zhèn)壓下的所有矛盾,都將化作血雨腥風,吞噬大雍的百年基業(yè)。 那么坐視山澤開春遭問斬,這一切是否就不會發(fā)生呢? 答案是否定的。 “水峻,那位來自鄭國的趙先生,是如何說服你的?”姜恒準之又準地切入了一切的關鍵點。 水峻頓時一怔。 山澤朝水峻說:“告訴他們無妨?!?/br> 水峻嘆了口氣,說:“趙英供應我們武器,預備在來年開春,山澤被處刑后,借此悲痛,讓氐人發(fā)起抗爭。鄭國則里應外合,同時出玉璧關,攻打落雁城?!?/br> 耿曙被這么一提醒,馬上就清楚了,他們救不救山澤,結果都不會有明顯區(qū)別,也許來年開春,王室面臨的危機只會更嚴重。 “他是怎么來到這兒的?”姜恒沒有問水峻是否答應了他的要求。 “我不大清楚,”水峻答道,“興許是玉璧關的崇山峻嶺之間,尚有無人得知的小路?” 外頭嘈雜聲更響,衛(wèi)賁來了,已開始有人怒喝,讓水宅開門,要進來搜查。 水峻說:“沒有時間了,必須馬上護送兩位恩人離開,我去拖住衛(wèi)賁?!闭f著,他匆匆走出,經過姜恒與耿曙身邊時,又朝兩人一躬身。 廳內余山澤、耿曙與姜恒。 “氐王子,信得過我嗎?”姜恒忽然說。 山澤說:“氐族早已歸化,何來‘王子’一說?如今我不過是雍國一名尋常百姓,為了族人的土地,付出自己的性命,奔走不休。先生若想救我一人性命,大可不必,除非您能解開這個死結?!?/br> 姜恒心道山澤當真是聰明人,也許他已猜到自己二人的身份,卻始終沒有說破。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姜恒說,“您覺得氐人歸于鄭,就比歸雍更好么?” “我不知道。”山澤認真地說,“我只知道,雍人想殺了我。” 姜恒嘆了口氣。 “國家傾覆,各族勢必危如累卵?!苯阏f,“鄭人利用氐人,全因受到如今雍國所威脅,若看不開這一層,塞外土地一旦分崩離析,諸族各自為政,在鄭人手里,也不過是當奴隸罷了?!?/br> 山澤沉默不語,片刻后道:“姜恒,這要看未來?!?/br> “我愿意盡力一試?!苯阏f,“但我無法預測這結果,也許能好轉,也許更壞。您愿不愿意賭一場?這是你唯一的機會?!?/br> 山澤只是短短頃刻,便下了決心,點頭。 姜恒頓時松了口氣,望向耿曙,帶著請求的神色,耿曙尚不明白,面露疑惑,但忽然間,與姜恒多年的默契,讓他心有靈犀。 耿曙二話不說,轉身離開廳堂。 水宅外劍拔弩張,衛(wèi)家的家兵已將此處團團圍住,氐人正從全城的四面八方趕來,一場暴亂正在醞釀,衛(wèi)家顯然忌憚三年前那場流血之亂,眼看第一箭射出后,動亂便要難以收拾。 衛(wèi)賁是名四十余歲的中年人,騎著高頭大馬,終于趕到了戰(zhàn)場。 “水峻!”衛(wèi)賁沉聲道,“這里是灝城,是雍國的國境,你們還想造反不成?!” 水峻面對衛(wèi)賁時,儼然變了一個人,認真道:“衛(wèi)賁,你要搜查我府上,按理乃是緝拿氐人王族,依法辦事,須得拿出落雁城簽發(fā)的搜查令,灝城雖已封了給你,你卻沒有治轄權!官府的搜查令在哪里?” 衛(wèi)賁一聲冷笑,其衛(wèi)氏在灝城經營日久,國都派來的官員,早已唯其命而是從,哪里敢違拗? “你是不是還沒搞清楚,”衛(wèi)賁簡直囂張跋扈到了極點,“這座城真正的主人是誰?” 說著,衛(wèi)賁抬起手,只待水峻再抵抗,一聲令下,就要強沖水宅。 然而就在此刻,大門緩慢打開,耿曙走了出來。 衛(wèi)賁一剎那還以為自己看花眼了,抬起一手竟是忘了放下。 耿曙一襲氐人服飾,連劍帶鞘握在手中,端詳衛(wèi)賁。 “讓你的人滾回去?!惫⑹锢淅涞?。 衛(wèi)賁在數月前剛見過耿曙一面,軍團練兵時,衛(wèi)賁親自率領手下,前去犒軍。但現在借他十個腦子也想不到,上將軍汁淼竟會出現在氐人的宅中。 “淼殿下?”衛(wèi)賁難以置信道。 “本將軍說話只說一次!”耿曙一聲怒喝。 耿曙之威嚴,甚至尚在汁琮之上,汁琮雖是雍國之王、戰(zhàn)神之身,于玉璧關下被刺,又身居朝中,君威多少遭了折損。而耿曙卻是新近數年里,塞外所傳頌的汁琮親傳徒弟,更在鐘山一戰(zhàn)成名,連李宏亦不是他的對手。 這話一出,衛(wèi)家士兵頓時恐懼,稍稍退后。 衛(wèi)賁放下手,翻身下馬,頓時換了一副面孔:“殿下,他們俱是逆賊,昨夜氐人劫獄,帶走了逆賊頭目……” 耿曙拇指稍稍一彈,彈出劍格,露出寒光四射的劍刃。 “人是我救走的,”耿曙沉聲道,“怎么?有什么意見?” 衛(wèi)賁剎那腦海中轟然一響,但他既為家主,馬上就明白過來,事情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嚴重——衛(wèi)家一定被人算計了。 水峻一手不住發(fā)抖,深呼吸,控制住自己,沒有轉頭看耿曙。 “是,殿下?!毙l(wèi)賁極是識趣,耿曙代表了東宮,耿曙的介入也就意味著東宮的態(tài)度,這已不是他能解決的問題。 耿曙獨自一人,數千人便在他的面前散去,頃刻間撤了個干干凈凈。 姜恒就站在院里,看著這一切。 衛(wèi)賁說:“殿下不如請移步到……” “沒空?!惫⑹镏苯亓水數鼐芙^了衛(wèi)賁,轉身,關上了大門。 姜恒:“……” 耿曙:“?” 姜恒:“你還是給他點面子?!?/br> 耿曙:“都得罪他了,還講什么面子?給他面子,他就不會來找咱們麻煩了么?我看不見得?!?/br> 姜恒一想也是,耿曙想得很簡單,但這中簡單,卻往往直入人心,頗有“大巧不工”的境界。 水峻總算得知耿曙的身份,未知這對他們而言意味著幸運還是不幸。 山澤踉蹌走下榻來,朝姜恒說:“要去哪兒?我準備好了。” 水峻一個箭步上前,耿曙與姜恒對視。 “跟我去落雁城,”姜恒說,“這是你唯一的申辯機會。” 水峻:“他會被車裂。” 姜恒說:“也可能不會?!?/br> 山澤一手扶著水峻的肩膀,水峻說:“不行,我不能讓你走,山澤。” “我相信他們?!鄙綕烧f。 第93章 凍羊羹 是日午后, 衛(wèi)賁放出信鴿,火速通知尚在朝廷為官的父親,麻煩來了。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 衛(wèi)卓必須做好準備,面對朝中對他掀起的腥風血雨。 “他們出城了。”手下來報。 “有多少人護衛(wèi)?”衛(wèi)賁問。 “無人護衛(wèi), ”手下答道,“僅三人, 姜恒、汁淼, 以及山澤。” 衛(wèi)賁思考著將這三人在路上截殺的辦法,首先能否神不知鬼不覺,在他們回落雁的路上一起殺光?耿曙武藝卓絕,單挑是能打敗李宏的人,卻防不住千軍萬馬與亂箭。姜恒……此人功夫未知, 卻是險些將汁琮一劍斃命的刺客。 山澤則全無武藝, 當可排除在外。 但這三個人里,只要有一個人逃掉, 勢必會引起更大的麻煩。汁琮平日里對衛(wèi)家睜只眼閉只眼, 但汁淼可是他的兒子,對王族下手, 又另當別論了。 “派人跟著, ”衛(wèi)賁說,“別被他們發(fā)現了, 有十足把握再下手?!?/br> 深秋時節(jié),塞外一片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