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jié)
“坐罷?!惫⑹镎f。 于是孟和、山澤、水峻、郎煌,一字排開,坐在城墻上,填滿了界圭與耿曙、姜恒之間的空位。大家把腳垂著,孟和一腳踏著城墻,手擱在膝上,提著一袋酒。 “在看什么?”孟和說。 “看長城?!苯愦鸬馈?/br> “看得見?”孟和轉(zhuǎn)頭,看看身邊幾人,“你們看得見?我莫不是瞎了?我怎么看不見?” 眾人都笑了起來。 “你漢話越說越好了?!苯阏f。 “學的?!泵虾驼f。 “廢話?!鄙綕烧f。 眾人又笑,姜恒覺得這場面真的十分有趣,來人全是王子!氐人王子、風戎人王子、林胡人的王子……如今已是林胡王了,以及自己身邊的雍人王子。 這當真是難得一見的場面,諸人卻不怎么在乎自己身份,吵吵鬧鬧,像極了落雁城集市上那些三五作伴、勾肩搭背的小伙子。 水峻說:“你想回家,是不是?都說南方才是雍人的家?!?/br> 姜恒答道:“天大地大,天地就是我的家。倒是有些人,應當希望雍人趕緊滾蛋罷?” 眾人又笑,郎煌說:“是又如何?雍人早該滾了。滾得遠遠的,不要回來。當然,你愿意來,我們還是歡迎的。” 耿曙淡淡道:“我呢?” 郎煌說:“你就算了。” 孟和指著遠方,說:“長城!我就想去看看?!?/br> 姜恒問:“你們到過長城南方么?” “沒有?!鄙綕烧f。 孟和也搖頭,數(shù)人沒有一個去過長城以南。 “南方什么樣?”孟和道,“你說,恒兒。” 耿曙皺眉,這個稱呼太親昵了,平日里只能自己用。 水峻神秘兮兮,朝山澤眨眼,意思是你看,我說得對吧?山澤卻露出責備的眼神,讓水峻規(guī)矩點,不要拿他倆亂開玩笑,畢竟別人是親兄弟,與少年郎之間的親昵不一樣,傳出去對名聲不好。 姜恒沒有看到,說:“南方啊,其實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中原大大小小的戰(zhàn)亂,已經(jīng)持續(xù)很多年了,當然,也有很美的地方,嵩縣就是?!?/br> “我的封地,”耿曙說,“我是武陵侯?!?/br> “嗯,”姜恒朝他們說,“武陵,就在琴川邊上。” “琴?”孟和問。 山澤解釋道:“玉衡山下,有五道河流,就像琴弦,所以叫琴川?!?/br> 孟和點了點頭,做了個“彈琴”的動作。山澤說:“我是很想去洛陽看看的,聽說那里是天下的中心,神州的知識與書本,詩、書、禮、樂,俱在王都,猶如天上的宮闕?!?/br> “已經(jīng)被燒了?!苯阏f,“眼下保留得最好的,在梁國安陽?!?/br> 山澤嘆道:“太可惜了?!?/br> 山澤從小便讀漢人書,對中原自當十分向往,姜恒便道:“等雍軍入關(guān),你可以來中原看看?!?/br> 山澤說:“我從小就想游歷神州?!?/br> “有機會的?!苯阏f。 水峻說:“你會帶我去么?姜恒還沒走呢,你倒是想走了?!?/br> 山澤笑了起來,攬著水峻肩膀,也不避人,在他耳畔親了下,說:“自然一起,到哪兒都行?!?/br> “哎——”眾人實在受不了他倆。 “我也想去,”孟和朝姜恒說,“明年我去看你。” 耿曙對孟和總抱著一點警惕,但他與他的兄長,風戎大王子朝洛文乃是生死之交,倒不怎么討厭孟和,兄弟倆長得太像了。 “你呢?”孟和朝郎煌問。 姜恒心里有點不舍,雖然與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長,彼此卻一起戰(zhàn)斗過,同生共死的情誼,自當不一樣:“我們可以在嵩縣見面,如果有機會的話。” “再說罷,”郎煌說,“我對中原沒什么興趣,去逛逛是可以的?!?/br> 一時眾人靜了,一同望向遠方,從這里看不見長城,太遠了,也看不見玉璧關(guān),卻看得見那隔開中原大地與北方雍國的、連綿不絕的山。 “不過我也聽過,”郎煌說,“那是很美的地方。” “天下處處都很美,”姜恒說,“你喜歡一個地方,是因為這里有對你而言,重要的人?!?/br> 大家想了想,紛紛點頭,耿曙卻知道,姜恒那話的本意——他接受了雍,始終是因為他。這個原因,從來沒有過改變。 他摟緊了姜恒,夕陽漸漸沉下去,孟和說:“聽說你會彈琴,姜恒,彈琴給我聽?!?/br> 姜恒哭笑不得:“我不會?!?/br> 山澤正色道:“你爹生前琴藝是天下第一,你不會?騙誰?” 界圭說:“我去找琴,他會,我聽他彈過?!?/br> 姜恒:“你什么時候聽到的?” “潼關(guān)!”界圭眨眼間已下了城墻,“半夜——!” 姜恒與耿曙對視一眼,耿曙點了點頭,示意彈吧,他也想聽。 郎煌看著界圭的背影,若有所思,耿曙不禁望向郎煌,郎煌卻若無其事,收回視線,打量姜恒,眼里帶著笑意,取出他的云霄笛。 “我給你吹云霄?!崩苫驼f。 不多時,界圭回來了,拿著姜恒收在宮中的那琴,還帶了幾壇酒。姜恒打趣道:“你們要趁著今天不禁酒,把一年里的份全喝了嗎?” 界圭說:“不知為什么,今天特別想喝?!?/br> 回來后,郎煌又朝界圭特地多看了兩眼。 姜恒說:“好罷,奏一曲琴,權(quán)當為同生共死的袍澤們送行?!?/br> “我不聽哀樂,”孟和說,“送過他們了。” “要的,我還沒送過他們呢。”姜恒接過界圭遞來的琴,調(diào)整姿勢,耿曙便自覺側(cè)過膝,架在城墻上,膝頭供姜恒枕琴。 隨即,孟和讓眾人稍等,躍下城墻去,回轉(zhuǎn)時也帶來一件樂器,卻是一把小小的胡琴,猶如琵琶般,手指輕彈,發(fā)出清脆聲響。 姜恒有點驚訝,孟和居然還會彈奏樂器? “快收起來!”郎煌正在調(diào)音,說,“這又不是賽馬大會,沒人聽你彈棉花?!?/br> 眾人哄笑,孟和卻倔強地要與姜恒和音。山澤與水峻則各拿出一個陶塤,一黑一白。 姜恒笑了笑,沉吟片刻,耿曙卻騰出一手,擱在琴上,替他按弦。 姜恒行云流水般連彈,所奏卻是鏗鏘有力的《小雅·常棣》。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 姜恒低聲唱道。 耿曙卻接過了歌謠,引吭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歌聲一起,塤、云霄、胡琴三器應和,樂聲頓時激昂澎湃起來。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耿曙看著姜恒,唱道。 姜恒臉上帶著悲傷的笑容,本意是緬懷在這場大戰(zhàn)里死去的外族袍澤,但在耿曙歌聲之下,哀戚之意漸緩,反而化作對生者的勉勵。 接著,耿曙手腕換弦,姜恒單手彈奏,頓時被帶跑了琴音,愈發(fā)厚重。 “死生契闊——”耿曙閉著雙眼,認真唱道。 “與子成說——”眾人紛紛停下手中樂器,這首歌在塞外傳唱已有百年,連孟和都會唱,聽到熟悉的旋律時,頓時隨之應和。 “執(zhí)子之手……”耿曙空出的一手,仍然握著姜恒的手。 “與子偕老?!苯绻缤蜻h方,輕輕地隨之唱道。 《擊鼓》之音響遍神州大地,有人的地方,就有這首歌,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既是袍澤征戰(zhàn)彼此性命相托,又是情人之間生死相隨的歌謠,就連城墻上不遠處的士兵,聽見這琴聲,也紛紛唱起了《國風擊鼓》。 姜恒停琴,說:“兩首了,夠了?” “再來?!惫⑹锇戳肆硪幌?,姜恒想了想,奏出第三首。 “山有木兮,木有枝?!惫⑹镩]著眼也知道姜恒的第三首琴曲。 云霄樂聲停,這首《越人歌》則是數(shù)人都沒聽過的,但界圭、耿曙熟得不能再熟了。 “心悅君兮——”界圭的聲音忽然變得嘹亮,被那琴聲觸動,動情地唱了起來。 姜恒:“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耿曙與界圭一同應和道。 這首歌確實非常應景,城墻上所坐俱是王子,真正“與王子同舟”之人,當然就是姜恒了。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姜恒每次唱到這句時,總有點不好意思,越人那奔放、大膽的歌謠,仿佛在朝整個天地訴說著自己滔滔不絕的情,而這情感,正是這首歌里最動人之處。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耿曙望向姜恒,嘴角微微牽著。 琴聲漸沉寂下去,在那余音里,界圭的聲音漸低,最后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眾人都會了,在裊裊琴音消散之間,隨之唱道:“心悅君兮……君不知。” 姜恒收了琴聲,將古琴放在一旁。 “真好聽!”孟和震驚了,他是第一次聽見“越人歌”,說道,“太美了!” 界圭朝他們解釋道:“最后一句,是不唱出來的。因為既然‘君不知’,平日里便不可說,只有成‘絕唱’之時,才能唱出口,即最后一次奏琴,奏過后便要赴死了?!?/br> “哦?!惫⑹稂c了點頭,連他也不知道,但回想起父親生前每次奏這首歌,似乎從來沒將“君不知”三字唱出來過,確實如此。 姜恒卻想起了趙竭與姬珣,果然是。 夕陽漸沉下去,眾人又出了一會兒神,直到如血殘陽落下地平線,一年中白晝最短的一天結(jié)束了。 “做雪燈去罷,”水峻提議道,“走了!” 姜恒歡呼一聲,余人便紛紛下城墻。落雁城的百姓狂歡了一天,終于迎來了倒數(shù)第二個慶典,全城近四十萬人離開家門,在大街小巷,或自家門外,或主街道上,以積雪堆出雪人雪狗、飛鷹走狐的造型,并在心臟處掏空,放上一盞小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