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jié)
姜恒笑道:“沒有意義?!?/br> “嗯。”耿曙說。 這仿佛成為了一道無解的題,姜恒卻說:“我確實想過,這些年里,天下五國,咱們都去遍了,洛陽天子王宮中的政務文書,我比任何一國的國君都更清楚?!?/br> “嗯。”耿曙說。 “五國的情況,我也大體了解?!苯阏f,“不過你說得對,我會認真想清楚。好了?!?/br> 耿曙看了眼鏡中的自己,如今的他已成為一名不起眼的男人,除卻眼神之外,很難有人認出他就是汁淼了。 “這又是誰?”耿曙說。 “趙起,”姜恒說,“按記憶做的臉,姑且先用這身份罷?!?/br> “我不是想讓你拿出一個解決的辦法,”耿曙到一旁去徑自鋪床,說,“你總要面臨這件事的,恒兒?!?/br> “我知道?!苯愫芮宄?,耿曙在提醒他,不能因為兒女情長而亂了方寸。可所謂兒女情長,不正是耿曙拋給他的難題么?有時他甚至想揍耿曙一頓。 兩兄弟一個在榻上,一個在屏風外,依舊睡下。耿曙守著他應有的禮節(jié),這是對他的尊重,而姜恒也心知肚明,不能辜負了他的尊重。 第172章 神秘客 翌日大軍準時開拔, 甚至沒有人來送行,龍于仿佛早就習慣了無人送行,與耿曙率領(lǐng)軍隊, 天不亮便離開濟州城, 南下前往潯水。 許多年前, 姜恒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他有一天竟要在自己的故鄉(xiāng)開戰(zhàn)。 潯東、潯陽與潯北三城呈犄角之勢, 乃是與郢國接壤的重鎮(zhèn),城中居民被撤往國都濟州, 如今潯東已成空城。 城外是二十五萬人的雍軍,營帳從鄭郢道上一字排開,密密麻麻,漫山遍野。 海東青正在高處盤旋飛翔——另一只海東青。 “那是黑爪,”姜恒注視遠方的小黑點, “孟和來了,要么就是他哥哥朝洛文?!?/br> 更可能的是兩個一起來。風羽在他們逃離安陽時, 耿曙便將其遣回, 否則它的所在, 極可能令兩人暴露行蹤。 此時耿曙與姜恒站在姜家的房頂上,耿曙說:“平陸處易,而右背高, 前死后生,此處平陸之軍?!?/br> “你居然還記得?”姜恒笑道。 “當然。”耿曙隨口道, “汁琮太托大了?!?/br> “還有一句話, 叫‘一力降十會’他有二十五萬的大軍,自然有托大的倚仗?!苯愦鸬溃敖酉聛? 想必是朝洛文打前鋒。” “但他還沒到降十會的地步,如果被放火燒營,他們將面臨很大的麻煩,”耿曙說,“夏末秋初,吹的又是北風?!?/br> “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姜恒這幾天里,智計倒是回來了,“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不怕被放火燒,因為最遲今夜,他們就會下城?!?/br> 二十五萬人猶如蝗蟲過境,當真寸草不生,但凡小一點的城鎮(zhèn),這人海涌上來,其威力俱是無可比擬的,光是用人推也推倒了小城鎮(zhèn)的城墻。汁琮向來信奉只要手頭有絕對的力量,足可碾壓所有的對手,什么計策,什么謀略,只要人足夠多,都發(fā)揮不了作用。 如今在他眼里,潯東壓根連戰(zhàn)爭都算不上。 城內(nèi),姜家大宅成為了他們的臨時據(jù)點,信報飛快進出,耿曙將所有士兵調(diào)派到城墻上。 “我可以相信你。”耿曙朝龍于說。 龍于穿戴鎧甲,朝耿曙說:“放心罷,我的武功雖不及五大刺客,尋常殺手,亦近不得我的身,我會保護好姜恒?!?/br> 耿曙便朝姜恒說:“我這就走了?!?/br> 姜恒說:“去罷,好好打仗?!?/br> 耿曙調(diào)遣四千兵馬,暫時離開潯東,沒入了城外夜色。 姜恒心中忐忑不安,他猜測最遲今夜,汁琮一定會來攻城,而另一名武將車擂,正準備率軍死守城墻。 如果汁琮不來呢?姜恒怕就怕自己猜錯了,設(shè)若汁琮今夜不襲城,他們的大軍,一定防守森嚴,前去偷營的耿曙,極有可能有去無回,哪怕全身而退,這四千人也勢必全軍覆沒。 龍于始終坐在姜家的宅邸正廳內(nèi)發(fā)呆。 “咱們得找點什么事來做,”龍于朝姜恒說,“到入夜還有一陣呢,有琴嗎?你爹當年琴藝冠絕天下,想必你也彈得是很好的。” 姜恒從扎營地圖中抬頭,攤手,說:“沒有,誰來征戰(zhàn)還帶著琴?” “那當真是可惜了?!饼堄谡f,“我吹首笛子予你聽罷?!?/br> “這倒可以?!苯阈廊坏馈?/br> 龍于便吹起了笛子,曲子婉轉(zhuǎn)動人,帶著少許哀傷之意,復又高轉(zhuǎn),猶如漫天桃花灑落。姜恒收起軍報,一切已成定局,就看結(jié)果如何了。 只要能在這里拖住汁琮的主力部隊,接下來的戰(zhàn)局,便全在他的控制之中。 曲聲停,姜恒忽道:“我記得世上,傳聞有五大刺客?!?/br> “嗯?!饼堄诘皖^擦拭笛子,說,“耿淵、項州、羅宣、界圭、神秘客。” “最后一人究竟是誰?”姜恒說。 龍于說:“若被知道了是誰,就算不上神秘了,又怎么能叫‘神秘客’呢?” “龍將軍是越人嗎?”姜恒改口道。 “是?!饼堄诤鋈恍Φ?,“姜大人不會以為神秘客就是我罷?” 姜恒沒有說話,這名最后的大刺客,已令他疑惑很久了,大爭之世,似乎只有他鮮少出過手,但一定是殺過人的,否則沒有出過手的人,又如何名列大刺客呢? 龍于說:“咱們越人雖已亡國,卻已成天下的習武世家?!?/br> “嗯?!苯阏f,“五國之中,不少將領(lǐng)、侍衛(wèi),甚至國之大將,俱有越人出身。” “你是唯一一個習文而名滿天下的?!饼堄谡f。 “名滿天下,還早得很罷?!苯阏f。 “但你骨子里仍是武人?!饼堄谛Φ?,“這么說來,我倒是懷疑姜大人才是那名神秘客。” 姜恒明白龍于言下之意,興許天下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也或者說,神秘客可以是每一個在家國傾覆之際,挺身而出之人。 如此說來,他便不再疑惑了。 “可以先睡會兒,”龍于說,“我倒是希望他們今夜不要來?!?/br> “好罷?!苯阌谑窃诳蛷d內(nèi)和衣而臥,靠在案幾一側(cè),小憩片刻。短短一個時辰內(nèi),夜色籠罩了潯東,他竟是在夢里,再一次見到了母親。 “娘?”姜恒驚訝道。 昭夫人從廳內(nèi)走下,坐到姜恒身畔,沒有說話,只微笑著摟住了他,撫摸他的頭發(fā)。 而廳堂正中,坐著以黑布蒙眼的耿淵。 “你該回去了,恒兒。”耿淵一手按琴,朝姜恒道,“回去罷,我的孩子,回到你真正的家?!?/br> 昭夫人將姜恒半抱在懷,低頭看著他,姜恒眼淚淌了下來,抓住她的衣袖不放,但下一刻,屋頂轟然垮塌下來,帶著無數(shù)烈火流星,從天而降。 姜恒剎那驚醒了,聽見攻城的吶喊與廝殺聲。 “什么時候了?”姜恒馬上道。 “子時。”龍于匆匆從廳堂外進來,說道,“你料對了,他們來攻城了,跟我走!” 姜恒換上鎧甲,與龍于各上戰(zhàn)馬,馳往城墻。飛火流星射入城中,無數(shù)宅邸正在火焰里燃燒,士兵涌上城墻,手持火油朝下傾倒。 第一撥攻城的軍隊來了十萬人,督戰(zhàn)的隊伍穿梭來去,姜恒快步蹬上城墻,看見翱翔于遠方的海東青,一個身影越過城墻沖上,龍于馬上彎弓搭箭。 “自己人!”姜恒馬上認出了那身影,制止龍于。 界圭登上城墻,喊道:“你怎么還在這兒?!” 已有雍軍沖上城頭,他們穿著雍人的鎧甲,卻是汁琮從中原臨時招募來的新軍,他們充當死士隊伍,在自己人的箭矢之下死戰(zhàn)不退,沖上城墻。 “汁琮來了嗎?”姜恒如今最怕就是自己的判斷失誤。 “我不知道!”界圭說,“太后讓我來找你們!” 界圭抽劍,守在了姜恒身邊,姜恒朝龍于一點頭,龍于便知姜恒安全無虞,徑自前去領(lǐng)軍鏖戰(zhàn),城墻上、城墻下尸體堆成了小山。姜恒來不及朝界圭解釋,飛奔過城頭,射出一枚燃燒箭矢,飛往天際。 城中占據(jù)了屋頂?shù)乃惺勘娂娚涑龌鸺谝徊旮采w了城外,緊接著,潯東城門打開,龍于率軍殺出。 龍于少年成名,一戰(zhàn)而退郢國十萬大軍,如今年過四旬,正當盛年,汁琮的部隊確實遭遇了勁敵。 “你哥呢?!”界圭持劍跟在姜恒身后,隨時為他斬殺翻上城墻、朝他撲來的敵軍。 就在這一刻,雍軍突然鳴金,收兵。 “在那兒呢。”姜恒示意界圭朝遠處看。 雍軍后陣突然燃起了大火,火借風勢,朝著平地上的營帳席卷而去,城門口的威脅暫時退了,龍于率軍成功地壓住了戰(zhàn)線,推到城墻下一里開外。 “夠朝洛文受了?!苯绻缯f,“沒想到居然是你倆在帶兵,這輸?shù)貌辉??!?/br> “你……”姜恒在這一刻,終于明白了過往的許多事。 界圭神秘兮兮地做了個手勢,他丑陋且滿是傷痕的容貌,在這溫暖笑意面前,竟是顯得無比英俊。 他示意“噓”,不必再多說了。 姜恒會心一笑,界圭忽然說:“可以讓我抱抱你么?” 姜恒安靜站著,界圭抬起一手,輕輕地把他朝自己攬了一下。 “怪難為情的?!苯绻缬肿匝宰哉Z道,“算了?!?/br> 彼此都有點尷尬,再次陷入了沉默中。 姜恒有許多話想朝他說,然而那個“謝”字實在太輕,甚至侮辱了他。 界圭在這暗夜里,靜靜地看著姜恒。 “我爹他……”最后,姜恒說,“如果我是他,我會好好待你?!?/br> 界圭別過臉去,攻城的火光映在他的側(cè)臉上,他淡淡道:“不打緊,我心甘情愿,他原本待我就很好,只是我們注定走不到一起去罷了?!?/br> “當年……”姜恒又輕輕地說。 “我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界圭說,“太后也想不明白,你說,你爹是死在他的手上么?” 姜恒驀然一凜,他只想朝界圭表達謝意,沒想到,這件事,卻困擾了他許多年,舊事重提,令他們的對話也變得凝重起來。 “你沒有證據(jù)?!苯阏f,“太后也沒有,汁琮哪怕有弒兄的念頭,但只要沒有證據(jù),就不能給他定罪,何況在那個時候,若再殺了他,雍國、汁家就全完了,興許我爹真的是病死了呢?畢竟殺我爹,與起意殺我一個繼承人,原本是兩樁事?!?/br> “我沒有?!苯绻缯J真答道,出神地說,“否則我管他什么雍國江山,什么血脈承續(xù),十九年前,我便拔劍捅了老二,再抹了脖子,落得個干干凈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