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249、拉得下臉來么?
靳佩弦走進房間,張小山便緊張得整個人都蜷縮起來。 靳佩弦不同于云扶,靳佩弦是男人,是少帥,是他的頂頭上司,是他們營長的老大。 靳佩弦看出張小山害怕來了,這便沒往里去,抱著手臂斜靠在門框上,長眸斜睨著張小山。 “……你猜,我答應還是沒答應?” 張小山將頭深深垂下去,使勁搖晃。 他是不敢猜。 靳佩弦嗤了一聲,“你腦子原本還挺機靈的,這會兒成榆木疙瘩了?” 靳佩弦走過來,挨著床沿兒坐下,“你不都成我小舅子了么,怎么看見我還這么害怕?我敢得罪誰,你覺著我敢得罪我小舅子么?” 張小山霍地抬頭,望住靳佩弦,有點不敢置信。 靳佩弦哼了一聲,“不過啊,就算我答應了也沒用,我總得回頭先問問你們營長去。終究你是他的兵,還是身邊兒的弁兵,你的去留還是他說了算?!?/br> 張小山定住,眼珠兒半晌都轉(zhuǎn)不過來。 靳佩弦嘆了口氣,“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你是你們營長的兵,你們營長卻是我的兵。這事兒我親自去跟他說,他也不至于不答應?!?/br> 張小山囁嚅半晌,嗓子眼兒里像卡著什么東西,“……旅長,我求你,別為難我們營長。他要是不答應,你千萬別為難他?!?/br> 靳佩弦凝視張小山良久,緩緩垂下眼簾去,點了點頭,“我會看著辦的。你先歇著吧?!?/br> 靳佩弦的車子開出溫廬去,靳佩弦吩咐“停車”。 靳佩弦打開車窗簾,向外看了幾眼,不多時封百里就自己乖乖走過來,開門上了車。 兩人并排坐著,靳佩弦側(cè)頭,瞇眼去打量封百里。 “你這是做什么呢,一臉氣哼哼的。像是誰欠了你二百吊?!?/br> 不止一臉的怒氣,而且滿腮的胡茬子;兩個眼圈兒都是烏的。 還有封百里的兩腮,都塌陷進去了。 封百里深吸口氣,卻不肯說話。 靳佩弦收回目光去,高高揚起頭來,“你也是不放心張小山,想進去看看他去吧?可是你怎么不去啊,就一墻之隔,你家少夫人至于不準你進去么?” 封百里竭力平靜下來,甚至努力地扯了扯唇角,“我進去看他干什么?我才沒想進去看他呢!” 靳佩弦皺了皺眉,“這話是怎么說的?好歹他是你的兵。” “就因為他是我的兵!”封百里激動起來,臉紅脖子粗的,“老大,我手下怎么會帶出這樣的兵!整個就是個廢物,給我丟人!” “不就盯個人嘛,還是純耳那樣的廢物,他竟然都沒盯明白,還叫純耳給抓住了!更何況,要是純耳親自抓的倒也罷了,他還是自己中了五月鮮那么個小jian人的套!他們兩個年歲差不多,那就算不得是純耳大人欺負小孩兒。他自己沒看明白,那就是他沒用!他被抓了,那也是他自己無能,是他活該!” “他因此受傷了,我還去看他?我不沖進去沖他一頓鞭子,那就算便宜他了!” 封百里盡管激動之下,兩個顴骨是潮紅的,可是他一張臉其余的地方兒,分明蒼白得沒有血色。 靳佩弦扭頭看向車窗外,“張小山說,想退伍。我的意思當然是由你來決定。” 封百里便是狠狠一怔,方才還說得熱鬧,這一下子如噎著一般,瞪著眼半天說不出話來。 “怎么,你不答應?”靳佩弦幽幽轉(zhuǎn)回頭來,靜靜盯著封百里。 封百里便尷尬地冷笑一聲,“逃兵,他想當個逃兵!有任務(wù)完不成,丟了我的臉不說,還不敢承擔責任,一心就想著當逃兵!” “這么說,就是你不同意嘍?”靳佩弦語氣平和,臉上的神色也看不出喜怒來。 封百里深吸口氣,“老大,那小子他首先是個兵!當兵就有當兵的紀律,部隊軍紀如山,豈能叫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 靳佩弦點點頭,“那你想怎么處置他?” 封百里深吸一口氣,“首先,他沒完成任務(wù),就得先處罰他。至少關(guān)他禁閉,如果后頭查出來他若給少夫人惹出更大的簍子來,那就更將他軍法處置!” “至于他想當逃兵,還不是就想逃避軍紀懲罰么?老大,那就不能叫他如意!” 山路盤旋,細若羊腸,九曲十八彎。車子像是一粒兒冰蛋兒,從長留山上順溜地滑了下來。 車到山下,融入人間的擾攘,靳佩弦才輕笑一聲,向封百里湊近,“我說,我好像很久沒看見你這么正經(jīng)了……嘖嘖,就為了一個張小山,竟然叫你發(fā)這么大一通脾氣?!?/br> “原來不是早就不想要他么?還跟我打報告來著,讓我把他軍裝扒了,別叫他留在咱們旅里了……今天我還以為你能順坡下驢,正好把他給攆走呢。怎么著,轉(zhuǎn)性了?” “還是……”靳佩弦故意放緩了語調(diào),左一眼右一眼打量封百里的神色,“忽然覺著這小子挺重要的,一時都舍不得放手了?” 封百里嚇得一個激靈,“老大,您又磋磨我!我,我怎么可能覺著他重要,我,我當然恨不得早早把他給攆走,別叫他在我跟前礙眼,更兼給我丟人去!” “至于今天……”封百里咽了口唾沫,“至于我說今天不能叫他如意,也是因為我要顧著軍紀,部隊哪兒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就算想退伍,行,那也得先回來接受完軍法懲處,被判攆出去才行!” “軍隊又不是他們家的,哪兒容得他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封百里說得激動,兩拳攥得登緊,像是如果張小山真在面前,他能沖上去將張小山給暴打一頓。 “唉……”靳佩弦卻抬手撫了撫眉毛,“只可惜,軍隊是我們家的……我有這個身份,要是不做點出格兒的事兒,倒好像有點白瞎了哈?” 封百里呆住,轉(zhuǎn)頭盯住靳佩弦。 “老大,你這是……?” 靳佩弦尷尬笑笑,“通知你個事兒,就你那個廢物點心的兵——張小山,今早上剛成為我小舅子了。你說我要是看著我小舅子挨打,我要是不給我小舅子網(wǎng)開這一面的話,我好像也沒法向你少夫人交待不是??” 封百里狠狠愣住,望住靳佩弦,眼睛有好一會兒是空白的,仿佛都不知該擺出何樣的心緒來。 半晌才道,“少、少夫人竟然認了那小子當?shù)艿??這、這怎么能行呢。那小子他、他哪兒配?。 ?/br> 車子已經(jīng)開到了大帥府西門口,靳佩弦拍拍封百里的肩頭,“行了,就這么定了。我就告訴張小山,說你答應了?!?/br> 封百里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靳佩弦深深盯封百里一眼,“就當你給我個面兒了,乖~~” 靳佩弦說完,自己先下車,邁著方步進他那坐落在西門外的“體育學?;I備處”去了,留著封百里自己一個人傻坐在汽車里,好半天都認不清楚自己心底下究竟是個什么滋味。 離過年越來越近了,梅州城的空氣中都開始浮蕩起濃郁的年味兒來。 家家戶戶掃塵土的,掛祖宗畫像的,置辦年貨的,個個都喜氣洋洋。 相比之下,純耳的情形就太過凄慘了。 因為張小山的事,靳佩弦索性派人將他所住的院套都給封了,將他給圈禁在里頭。就算他這時候想帶著云扶給的幾百塊銀元回家過年,他都出不去這個院套了。 榮行被閹了,更是連續(xù)多日如在冰里活里似的熬著。那刀傷本就兇險,稍不小心就能要了人命去,純耳就更不敢這時候移動榮行,便只得在院套里呆著。 也幸虧他們家是皇親國戚,家里是有太監(jiān)伺候的,故此還能撥電話回去問經(jīng)驗,純耳便摸著石頭過河,親自照看著榮行。 若榮行再這個時候死了,他就更有罪過了。說不定會被那位靳少帥借題發(fā)揮,給他安上個人命官司去。 ——更何況,人家青橙班的班主這兩天還正上門要人呢。 說是要人,自然其實是要錢。他還欠著人家青橙班的兩封包銀,一直沒給呢。他不給銀子,人家青橙班的班主自然要先要人。 他哪兒交得出啊?他都不知道五月鮮和香滿庭這兩個小下三濫的,跑哪兒去了,是死還是活。 他當初從青橙班包人的時候,自是跟人家青橙班立著字據(jù)的。他得確保五月鮮和香滿庭兩個在他這院套里好好地呆著,若人死了、病了,甚或跑了,他就都得擔負包賠人家青橙班損失的責任的。 這樣一來,純耳只覺焦頭爛額。 他別的倒還罷了,唯獨一樣兒,大過年的,總不能真的就不回家了啊。那么一大家子人,還都指望著他呢。 他困在院套里思來想去,想要托人,卻也想不到個合適的人去。 最后,還是想到了云扶去。 他猶豫了一個下午,最后在夕陽只剩下最后一縷余光的時候兒,他還是給云扶撥了個電話過去。 宮里雁親自將純耳押著上長留山。 純耳這次再進云扶的辦公室,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副洋洋自得的模樣。 他甚至膝蓋都有些軟,為了能過年回家,他甚至是很想過可以行個大禮之類的。 云扶坐在沙發(fā)上,都未起身,抱著膀子靜靜盯著純耳。 純耳想了想,最后還是摘下瓜皮帽,向云扶躬了躬身,“沈公子,多謝你肯見我。那小孩兒的事……我自知理虧?!?/br> 純耳的態(tài)度還叫云扶滿意,云扶便抬手讓了讓,“我這溫廬是開門做生意的,不是公堂,那便來的都是客。純貝勒請坐吧,坐下說話。” 純耳這次便連坐下都不敢坐實,而是欠了一半的身子,頗為小心謹慎。 云扶輕嘆口氣,“純貝勒在電話里將來意也都說了,我心里也有數(shù)了。純貝勒相信我們手里沒有協(xié)議,不是所謂的故意賴賬就好?!?/br> 云扶從靠背里坐直起來,身子微微向前,“那咱們之間,就反倒多了更多種可能,就還有更多的可以談?!?/br> 純耳聽出弦外之音來,心下不由得激跳起來。 在他來說,他知道溫廬這筆賬已經(jīng)死了。可是聽著沈公子的這個話茬兒,卻仿佛他還能存著一絲指望去。 云扶眼簾輕垂,指尖在茶幾上輕輕劃著,“倒不知道純貝勒如今,是靠著什么營生???” 純耳尷尬地笑笑,“還能靠什么呢?跟所有愛新覺羅家的子孫一樣,我們家現(xiàn)在也是靠著變賣家產(chǎn),就等著坐吃山空呢。” 云扶點頭,“大多數(shù)的黃帶子皇親國戚們,是因為除了架籠遛鳥、聲色犬馬之外什么都不會。沒了朝廷的錢糧,可不就只能靠典當度日了么?” 云扶頓了頓,“不過你們這些人里頭,卻也有頗有志氣,愿意甩掉王公貴胄的嬌氣,自食其力的?!?/br> 云扶拿過一份報紙來,指著報紙上頭一張相片兒,“您看看。” 純耳伸頭過去一看那文章的題目,也是皺眉。因為那新聞的題目叫做《拉洋車》。 新聞里說的是前清的克勤郡王,名晏森的,祖上是大清太祖皇帝次子代善的后代。他們家的爵位“克勤郡王”是,世襲罔替,不需要每一代承襲的時候都要降低一等。 這樣的,沒有在大清的幾百年中降等,卻在大清滅亡之后終究變得一文不值。晏森繼承王位的時候是14歲,15歲時清朝末代皇帝溥儀退位。也就是說,正兒八經(jīng)的王爺只做了一年,大清國就亡了……晏森自小也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清朝滅亡后,原本高高在上的王爺一下被打入凡間,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15歲的晏森能想到的便是變賣家產(chǎn),當時許多王公貴族也是依靠變賣家產(chǎn)度日,而年輕氣盛的晏森一口氣就把自己的祖宅買了,而且買主就是民國的總理熊希齡。 但變賣祖宅的錢很快就被揮霍一空,不到一年時間,他又將祖墳變賣,其后多年間將家產(chǎn)、田地也變賣的一干二凈得以勉強度日。最后無奈之下竟在北京城做起了拉車的營生。 云扶盯著純耳的眼睛,“尚且可以如此,我倒要問問純貝勒你,是否肯拉下這張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