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三太太這般的殷勤，云扶用力吸了一口氣兒，叫這還在正月里的寒風(fēng)一下子沖進(jìn)鼻腔，直接貫到了腦門兒上去。

    她得設(shè)想一下，一個剛在途中失了身子，造成難言之隱的女孩兒家，這會子回到故地、見了故人，該是個什么樣的神情。

    至少，需要幾滴眼淚吧？

    就算眼淚不掉出來，也需要在眼眶里打個轉(zhuǎn)兒去。

    云扶的法子好使，那突來的冷風(fēng)一下子就打酸了她的鼻尖兒，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盈滿了眼眶去。

    她還故意掩飾，忙別開頭去。

    只是動作的節(jié)拍拿捏到位，必定要叫三太太“手疾眼快”給看見去。

    三太太登時就愣了，忙擁住云扶，“云姑娘……這是怎么了，??？你可受了委屈不成，你快與我說說?！?/br>
    云扶使勁搖頭，極力不叫眼淚掉下來——好容易積攢起來的，掉下來就沒了，還得另外攢勁兒。

    “沒事。沒事……我只是，只是又想起我媽和小弟了，沒別的。”

    鐘秀芬便也嘆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唉，說的也是。今年都是因?yàn)橐獛鸵r著佩弦忙那體育學(xué)?；I備的事兒，也走不開，要不我都應(yīng)該陪云姑娘你一起去梨樹溝，也到商太太和小少爺墳前去行個禮……”

    “如今大帥不在了，佩弦好歹是跟著我長大的，我便該替佩弦盡這份兒心?！?/br>
    三太太說著又嘆口氣，“他也是忙，要不，真應(yīng)該他陪你去的?！?/br>
    云扶立即跟燙著了似的說，“不用了！我也不需要他去行什么禮，再說我現(xiàn)在跟他也沒有婚約了！”

    三太太望住云扶，有些不知道說什么好，這便嘆口氣，“好，好了，咱們不說這個了，快進(jìn)去歇著吧?！?/br>
    走進(jìn)大帥府，要過四合院那邊去了，云扶才回眸又望一眼西門外那體育學(xué)?；I備處的方向，猶豫了一下問，“……靳佩弦那體育學(xué)?；I備得怎么樣了？有三太太和四太太幫襯著他，想來應(yīng)該有點(diǎn)眉目了吧？”

    三太太便趕忙笑，“是，這一個月來這一頓忙活，好歹是有點(diǎn)眉目了。我剛?cè)サ哪菚影。?，我都?dān)心他三月里沒法兒如期開學(xué)，什么都是亂七八糟的……”

    云扶故作遲疑地問，“那，這些天來，靳佩弦一直都在籌備處里忙著體育學(xué)校的事兒吧？”

    三太太笑道，“他自然是凡事親力親為的！不瞞云姑娘你說啊，我?guī)Т笏@么些年來，還是頭一回看他做事這么認(rèn)真?！?/br>
    三太太說著抬手抹了抹眼角，“唉，看樣子是因?yàn)榇髱洸辉诹?，佩弦他終于長大了，懂事了?！?/br>
    “嗯。”云扶垂下眼簾去，“他這些年，就沒干過一件像樣的事兒么？”

    三太太尷尬笑笑，“也不能那么說，但凡佩弦干的事兒，一定都是有道理的。只是啊，他從前年紀(jì)小嘛，就是缺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長性，許多事干不了幾天就放在一邊了?！?/br>
    “這回我瞧著他辦體育學(xué)校的事兒，他是卯足了勁兒要辦的，一定能辦得成，更能辦得長遠(yuǎn)！”

    “那我倒不信了?！痹品鲰廨p轉(zhuǎn)，“憑他那性子，這一個月來都一直在上班，沒偷過懶？”

    三太太略有一點(diǎn)點(diǎn)尷尬，笑笑道，“哎，哪兒能叫他每天都上班呢？公署里所有人每個禮拜還有一天休息的，他也就休息了那么一天半天的?！?/br>
    云扶放下心來，在三太太看不見的角度，微微勾了勾唇角。

    前邊就是四合院的垂花門了，那是內(nèi)宅的二門，男人不宜進(jìn)。

    云扶停步回身，用一種復(fù)雜的眼神看了封百里一眼——

    從回到大帥府門口，再到三太太迎出門來，整個過程里，云扶都保持了極度的克制，沒有回頭去看封百里一眼。

    即便封百里見了三太太，給三太太立正行軍禮；三太太也說“小封你陪云姑娘走這一路，辛苦你了”的時候兒，云扶也是刻意梗著脖子不肯回頭，可是卻又明明還蠻在意封百里那邊舉動似的。

    大帥府從來就不是一個家，而是一個大舞臺。權(quán)力的競爭、欲~望的表演，每個裹挾其中的人都是粉墨登場，你方唱罷我登場。她從走進(jìn)梅州地界那一天，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好好兒地演這一出“引蛇出洞”的戲。

    “你先回去吧，不用跟著我了。這一個月來你也辛苦了，我回頭跟靳佩弦說，放你的假?！?/br>
    云扶說著咬了咬唇，“以后也不用你跟著我了，我又不是當(dāng)兵的，用不著副官。那車子有個司機(jī)就夠了。”

    她說得冷然又堅(jiān)決，可是卻分明還總是下意識咬著嘴唇的。

    封百里聽了前面一句話，神色還是如常，恭恭敬敬行禮；可是聽罷后頭一句話，卻是霍地抬起頭來，暫時忘了三太太就在身邊似的，用力看了一眼云扶。

    可是隨即就趕緊又低下頭去，“可是少帥命令，叫我保護(hù)您。”

    “我用不著！”云扶音量有些提高，“這是在梅州城里，我在城里還能遇見什么危險么？我用不著你保護(hù)，我也用不著靳佩弦給你下的命令！”

    封百里一張臉黢青，站在原地不方便頂撞，卻又不肯就這么離去。

    三太太在畔看著，遲疑地走上前來挽住云扶的手肘，“云姑娘啊，這是怎么話兒說的？小封為人一向忠實(shí)可靠，是佩弦最能放心的部下。他……怎么得罪你了不成？”

    云扶眼圈兒又紅了，使勁搖頭，“沒有！他怎么敢得罪我！我就是，就是不愿意叫他跟著！”

    “他是靳佩弦的部下，他天天跟著我，他們拿我當(dāng)什么啊，天天押送犯人??？”

    云扶說著一甩頭，逃也似的先奔進(jìn)垂花門去，疾步就朝里走。

    三太太親自叫人張羅著燒熱水，又將她自己用的紅漆木澡盆讓出來，叫云扶泡澡。

    云扶有些遲疑。

    三太太卻笑，“我呢雖然沒留過洋，不過好歹也還念過幾年書。我知道西洋人有自己的衛(wèi)生觀念，不習(xí)慣用旁人的體己東西，尤其是澡盆這樣的。”

    “我也知道，舊雨樓你的房間里有西洋的那個什么‘浴缸’。是洋人的玩意兒，有自來水，一擰開水龍頭就可以洗澡，不用我這個還得抬水過來，方便。“

    “可是你那個終究是瓷的呀，這大冷天的坐里邊兒冰涼。還是這木澡盆好，先被水給泡熱了，你靠著都是溫的。要不泡澡的時候兒，寒毛孔都是開的，若是受了寒，那就直接順著毛孔進(jìn)身子里去了，會坐病的?！?/br>
    云扶又吞了一口氣，眼圈兒便又紅了，“好，謝謝您三太太。”

    她想了想又說，“怨不得大帥把靳佩弦交給您撫養(yǎng)，靳佩弦也把您當(dāng)親媽一樣的愛戴。”

    三太太一怔，忙攏住了云扶的肩膀去，“瞧你說的……云姑娘，你怎么又難受了？”

    云扶吸吸鼻子，“您叫我也想起我媽來了。我小時候兒，我媽也嘮叨過這樣的話，都說女孩兒家最怕受涼，坐了病就是一輩子的事兒?！?/br>
    云扶說話的時候，小心瞟著一旁的葉小鸞。

    三太太的話太密，從她一進(jìn)大帥府的門，葉小鸞也就只來得及跟她打個招呼，剩下的就都是三太太自己一個人在說，葉小鸞就跟著杳兒在一起，跟另外一個丫鬟似的在后頭跟著。

    這會子抬水倒水，葉小鸞也跟著杳兒一起忙活著。

    雖說葉小鸞一副賢惠模樣，任勞任怨的，不過云扶也沒錯過葉小鸞面上的一抹冷淡。

    兌好了水，三太太怕云扶不好意思，這便退出去，卻特地囑咐葉小鸞留下來陪著云扶。

    云扶還是不肯脫衣裳。

    葉小鸞便也嘆了口氣，自己去搬了一架竹屏風(fēng)來，擋在了浴盆旁邊兒。

    “云jiejie你洗吧，我在屏風(fēng)這邊坐著，什么都看不見，還能陪你說說話，也省得你自己泡澡悶得慌，回頭再睡著了?！?/br>
    云扶故意背對著那屏風(fēng)脫衣裳。

    屏風(fēng)是一種奇妙的陳設(shè)，看似能隔開兩個空間，可事實(shí)上這種竹編的屏風(fēng)，即便手藝再好、編得再細(xì)，也還是能透光的。

    她自己身上哪兒留有痕跡，她自己事先都小心觀察好了。

    那些繩子印兒，乃至手掐住來的痕跡，以及——那事兒才會留下的一些特殊部位的痕跡，她都小心又“粗心”地若隱若現(xiàn)露出來些。

    想來那設(shè)計(jì)之人也要“驗(yàn)貨”吧？

    她這也算“貨真價實(shí)”，那就大方給人家看，也好叫人家更加放心。

    所幸封百里和靳佩弦的身量相似，每一個痕跡留下的比例、高度、大小，都合理。

    云扶極快地褪下衣衫，極快地該露的地方露一下，再就是極快地踩入澡盆里去。

    沒忘了踩得水花四濺，險些要跌倒似的慌張。

    葉小鸞立即問，“云jiejie，你沒事吧！”

    云扶窩進(jìn)澡盆里去，忙說，“沒，沒事……我就是頭一回用這樣的澡盆，有點(diǎn)滑?！?/br>
    當(dāng)著葉小鸞，云扶自不能如面對三太太時一般，她在極力往回找從前的感覺。

    泡了有一會子，她清了清嗓子，主動挑刺兒，“小葉，我發(fā)現(xiàn)我從回來到現(xiàn)在，你一直面沉似水啊。怎么著呀，看見三太太對我噓寒問暖的，你吃醋啦？”

    云扶說著撥拉撥拉水，“我還以為，就靳佩弦對我好的的時候兒，你吃醋呢；卻原來三太太對我好點(diǎn)兒，你也不愿意呀？”

    葉小鸞立時就惱了，隔著屏風(fēng)道，“你這人，你又說什么呢！我哪兒臉沉似水了？你一回來就看著疲憊，又委屈似的，我不知道你遇見了什么事兒，我自然不敢隨便說話，更難道還要跟你嬉皮笑臉去不成么？”

    云扶靜靜聽著葉小鸞所說的每一個字，仔細(xì)思忖葉小鸞在屏風(fēng)那邊說這話時候的態(tài)度。

    “既然不是因?yàn)槿c我那么說話而吃醋，那難道不是因?yàn)樯鷼馕揖谷换貋砹?？我這一走這么長時間，你沒以為我一走就再不回來了呀？”

    葉小鸞又輕啐一聲，“可是凱瑟琳不是還在呢么！我想就算你走，你也不會把她一個人留下吧？再說你還有溫廬那么大一爿生意呢，那么賺錢，我不信你舍得就那么扔下不要了?！?/br>
    云扶也不客氣地啐回去，“呸！你說凱瑟琳倒也罷了，又要說溫廬的生意，倒說的我像個守財(cái)奴似的。你別忘了我家還有復(fù)興東呢，那生意只比溫廬更賺錢，不會比不上溫廬，我說扔著就扔著，我什么時候被生意綁著腿，哪兒都走不得了？”

    葉小鸞反唇相譏，“復(fù)興東自有你們家那么些年的老掌柜、老伙計(jì)撐著呢，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去，復(fù)興東一樣能照常運(yùn)轉(zhuǎn)，你從哪兒都能提出錢去。可是溫廬不一樣，溫廬的生意剛上軌道，且那生意雜得很，非得你自己親自在眼前兒盯著不可?！?/br>
    云扶笑了一聲，輕輕瞇了瞇眼。

    看來葉小鸞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外加只關(guān)注靳佩弦的哈。

    也是，三太太不是也幫靳佩弦顧著體育學(xué)校的籌備處么，那葉小鸞關(guān)心一下她的溫廬，仿佛也正是一脈相承。

    洗完了澡，葉小鸞親自幫云扶穿衣。云扶特地小心翼翼遮掩了身上的淤青去。

    回到舊雨樓，凱瑟琳得了信兒，早從溫廬奔回來。

    進(jìn)來一把抱住云扶，“波士，你可回來了！我都要上報館登《尋人啟事》了?！?/br>
    云扶輕笑，“靳佩弦回來沒給你透個口風(fēng)?。俊?/br>
    凱瑟琳開門小心看看周遭，回來才壓低聲音道，“他有啊。但是也沒詳說，就說你想家了，想在梨樹溝多住兩天。這理由當(dāng)然充分啊，所以大帥府啊、溫廬啊，大家都沒懷疑。”

    “可是……我畢竟跟你這么久了，我就覺著這里頭有旁的緣故?！眲P瑟琳把著云扶的手臂，上上下下地仔細(xì)看云扶，“波士你別瞞著我，你告訴我，你真的都好吧？”

    云扶心下掂對了下，還是避重就輕，將在途中被劫的事兒說了。

    與靳佩弦的事，她暫且沒想好怎么說。

    只是被劫的一件事，已經(jīng)夠凱瑟琳驚叫出來，“……他們沒傷害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