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第三十九章 花明 聽見這話,我心里只覺得一陣陣心酸,一陣陣愉悅,如天鵝交頸般融合,“值得”這樣鼓噪乏味的兩個字,一直在我腦海里盤縈打轉(zhuǎn),為了這個人,來到異世吃的苦,受得罪都值得了! 深深凝望之后,二哥幾乎與我同時撲向彼此,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變換著角度以便更深的接觸。他的懷抱那么溫暖,我只想抱的緊些,再緊些,如若能刻進彼此的骨骼里才最好!讓那些曾經(jīng)的巫山之云滄海之水都見鬼去吧,我也不是不能容人的,若他能從今往后真心對我,我也能忘記過去事,只珍惜眼前人。 可是突然,他沒有征兆的推開我,怔怔的又冷靜了下來。 是想起薛凌云了嗎?是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感覺和薛凌云不一樣嗎?是突然記起這是不同的兩個人了嗎?我的心驟然痛得無法言說,就像溺水之人一樣呼吸困難。 他見我雙眼含淚,大有見憐之意,又試探著握住我的指尖道:“婉婉?!蔽页槭殖鰜?,忿道:“你當我是什么?”他不防我說出這話來,立時神色愕然,我微微平復(fù)心情,抽出絲帕拭掉臉上的淚痕,本想繞過心里的坎兒敷衍幾句,卻不料話一出口便不由人:“青梅竹馬?情根深種?若不是被我撞破,哥哥還打算騙我到多會兒去?” 二哥露出糾結(jié)的神色,緩緩道:“你果然還是計較的。” 我冷冷一笑:“計較?你未曾對我說過實話,又如何怪我計較?” 他漸漸隱去眉間的喜悅,只悶悶坐著不說話。我本來一腔熱忱,想著若是他軟語溫存幾句,或是言語激烈為自己辯白一番,也就把這件事撂過不談。沒想到他居然不置一詞,這感覺就像是隨便我怎么猜忌怎么傷心也無所謂。沉默寡言雖然穩(wěn)妥,此時卻不合時宜。 銅嵌琉璃金獸香爐里不時發(fā)出細微的獸炭爆裂噼啪聲,流動在空氣中的煙霧娉婷裊裊,鋪天蓋地的馥郁香味像是要把我團團緊裹,讓人覺得呼吸都不暢快。 靜了半日,他終于出聲道:“我不如承昭三弟會說話,你要這么想我也沒有法子。我只單單能說,若我真是存心騙你欺你,我便死無葬身之地!合了你的心意也便罷了?!?/br> 我駭然,忙伸手捂住他的口,又是氣又是惱:“你這么說,分明是陷我于不義!若是我有這等心意,我也死無葬身之地!” 二哥無語,只幽幽嘆了一口氣道:“這又是何苦,莫非真要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你才信么?” 他這話說得情真意切,我聽得一陣陣悸動。可是想起薛皇后,便如同兜頭澆了一盆雪水,冰洌徹骨。我一時也噎住,即便明明是真心,此時說出口卻都成了假意。二哥與我愁腸百結(jié)對視著,又呆呆坐了一炷香的樣子,他看著軟紗窗欞上糊的如意羅紋花樣子喃喃道:“我總不負你便罷了……” 又是這句話,之前這話曾讓我感動的一塌糊涂,現(xiàn)在時移事易,還可以輕信嗎? 我還未開口,門口便傳來錦心棠璃的聲音,我慌慌的用袖子擦掉臉龐殘淚,喚她們進來。錦心捧著一個紅木托盤,里面安放著兩碗姜湯,一個四仙銘文攢盒。走近一看,攢盒里裝著幾樣果脯并小塊飴糖。 錦心見我看攢盒,忙笑著說:“本來一去就讓給我們弄的,但那里現(xiàn)等著熬五小姐的藥,冬熙說是怕串了藥性,非要讓她們弄好了才給我們弄。因此回來晚了。”我丟了攢盒蓋子,淡淡的也不說話。 棠璃本意是想留出余地讓我與二哥解開心結(jié),但見我雙眼紅腫,二哥神色黯然,大概也猜到疙瘩越來越死越來越多。當下也不多說,只端出姜湯道:“二爺小姐趁熱喝,起先受了寒,須得滾滾的喝上一碗?!?/br> 二哥接過去,勉強笑道:“難為你們專門跑這一趟,其實也不用仔細,我在隴西時常風里來雨里去的,倒也慣了。”棠璃笑著從托盤里取出攢盒來,爽利道:“二爺這是哪里話,既回了家,斷然沒有風吹雨打不管的理兒。何況二爺是在我們這邊受的寒,就算二爺體壯不顧惜身子,我們小姐心里又怎么過意的去呢?” 她是說者有心,我倆是聽者有意。一碗姜湯喝的苦辣酸甜,五味俱全。 錦心本來正蹲著拍打棉簾子腳跟處凝結(jié)的雪塊,突然“哎呀”一聲仰頭道:“是了,奴婢才剛聽她們說,老爺把大小姐許給鐘大人了!”我和二哥都唬了一跳,二哥忙問道:“你在哪兒聽來的?”錦心見他認真問起來,忙撂了棉簾子,恭敬回道:“是二夫人房里的丫鬟夏熙說的,老爺與二夫人商量,說是三夫人替鐘家提親,問大小姐可愿意?!?/br> 我只喝了半碗姜湯,此刻聽了忙也問道:“知道不知道大小姐那里怎么說?”錦心回道:“聽說二夫人和大小姐都是愿意的,老爺極歡喜。三夫人約莫明日去鐘府商議,左不過這個月鐘家就要來送聘禮了。” 忽得了這個消息,我心里不免詫嘆。承昭原是不肯的,那狂狷的性子說起長姐來滿是一臉厭棄,為何現(xiàn)在突然又轉(zhuǎn)了心意主動提親呢?罷罷罷,只要他肯,便是替裴家解了天大的圍,又何須執(zhí)拗在緣由上。長姐如此傾慕他,即便他此時無情,等到明媒正娶做了夫妻生下孩子,天長日久,保不準舉案齊眉鶼鰈情深。 我長長吁出一口氣,心里的石頭算是擱下了一塊。 二哥看看天色,起身道:“我也來了好半日了,既然meimei身子無恙,我且去了?!碧牧у\心忙笑著送他,我等她們走出去,才起身跟在后面,默默的站在門邊眺望,一雙眸子追隨著二哥的背影,直到那高大落寞的身影消失。 棠璃回身見我這樣子,溫和道:“小姐,外面冷,進去吧?!蔽一腥换剡^神,只見她一雙明眸只在我臉上打轉(zhuǎn),自己不覺,原來又有淚水滑落。錦心兀的低頭拿起靠在墻角的紅頭竹抓籬細細扒拉門口甬道上的雪,棠璃扶我進里間坐下,挪到我身側(cè)道:“小姐這是怎么了?奴婢看著今日與二爺反到愈發(fā)生分了。二爺向來對咱們是極好的,若是錯了一星半點的,小姐莫非一點也不能體諒?” 我兀自強撐著,心中游離著隱隱的疼痛與憂愁,棠璃這話雖平淡無奇,我卻生生覺得禁不起。她只知道我和二哥生分,哪知其中緣故,何況二哥言語閃爍,我也不知道這條情路究竟該不該走下去,又如何走下去。 窗邊瓶樽里插著的幾株臘梅,傲骨崢嶸,被室內(nèi)的暖氣一烘,香氣便向更深幽處去。 棠璃輕嘆一聲,依舊笑著端起攢盒,把我愛吃的瓜條朝著我這一方。我看著那個八角形的攢盒,釉色明艷,畫風淡雅,美中不足便是有一處小坑。驟然記起初蕊在時極愛這種小食,偶有一次與錦心打鬧,手中攢盒滑落而出,當下便撞出一個坑來,莫不就是眼前這個? 我正看著,棠璃一瞟眼便覺出不對,忙跪下道:“是奴婢們不好,這個攢盒原是摔壞了,一時失察忘記丟棄,望小姐贖罪?!蔽覇问址鏊饋淼溃骸斑@又算什么罪呢,只是這個盒子,看著分外眼熟?!?,正說著,錦心掃完了積雪進來,外廳一向有粗使丫頭,但棠璃錦心二人總嫌別人做的不仔細,事事都身體力行,才換來我每日都能過的那么舒坦。 見我問起,錦心神色凄惶道:“這個攢盒,原是初蕊嬉鬧時磕壞的?!碧崞鸪跞铮覀?nèi)诵闹芯闶且魂囆乃?,她自上元?jié)失蹤至今已是第七日,不單父親手下的人沒找到她,連我拜托二哥三哥并相熟的親眷都沒能打聽到她和雙成的消息。最后見到他們的就是上元節(jié)那天在二門和外門當值的小廝,可是就連他們也說不清這兩個人出去之后究竟朝哪個方向去了。也難怪,那一天全城松戒,看花燈的人屯街塞巷,張袂成陰。便是十分留意,也容易跟丟了去。 棠璃眼見錦心要失態(tài),忙正色道:“別混說了,小姐本來就體弱多思的,你又要惹起她傷心不成!”錦心忙忙抬手拭淚,擠出一張笑臉。想起初蕊在時嬌憨可愛,活潑動人的樣子,我心里也十分傷感。不見了她,這屋子里沒人聒噪,我常覺得冷冷清清,如同老屋殘垣一般蕭條。 忽而有人在門外笑道:“這屋外邊掃的也忒仔細,倒是一點雪趣也沒了?!蔽乙宦犨@脆亮的聲音便知是長姐,正欲起身出去迎接,她倒一掀簾子進來了。我忙上去扶住,只見她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煙霞紫綾子如意云紋衫,外罩一件鑲白狐皮罩衣,又系著翠紋織錦斗篷,言笑滟滟,神采奕奕,一掃往日凄苦之態(tài)。 我心知她是為著姻緣之事欣喜,雖不知承昭究竟為何突然轉(zhuǎn)了性子,還是替長姐高興。于是整一整衫子,笑吟吟做了一個萬福道:“給jiejie賀喜了!” 第四十章 強說歡期 甬道上結(jié)了薄薄的冰,又鋪上一層白雪。雪花如絮般飄著,整個裴府一片沉靜。室內(nèi)炭火燃燒熊熊,氣氛愜意。 長姐又羞又喜扶我一把道:“meimei聽說了?” 我站直了道:“自然是聽說了,這些天我也身子不爽利,竟沒去恭賀jiejie大喜?!?/br> 她臉上緋紅道:“我也沒想到他竟能回心轉(zhuǎn)意,倒不用去那荒山野嶺投親靠友了?!?/br> 她嬌羞起來,眼波流轉(zhuǎn),梨渦若隱若現(xiàn)。我輕輕撫她的臉頰道:“這些倒是其次,jiejie得償所愿,孩子名正言順才是正理兒?!遍L姐垂下眼簾,翡翠梅花釵上的墜子窸窣作響。 “我也不懂他想些什么,之前還……現(xiàn)在遽然讓三娘傳話說要娶我過門,問我可愿意?我還被唬了一跳。” 我笑著掀動茶蓋,茶香余韻飄散,長姐又說:“現(xiàn)時我的事是結(jié)了,你的又當如何?” “我有何事?”,“少裝糊涂?!遍L姐蹙眉,又斜眼看看周圍。 我說:“棠璃錦心就和我的心腹一樣,jiejie有話只管直說?!遍L姐這才說道:“我聽母親說起,三娘日夜在媜兒耳旁教唆,說是你存心教初蕊狐媚并誘騙雙成私奔,你聽這話,可不是立意要媜兒與你決裂么?” 我早知三娘絕非善類,但又沒料到她竟然會不分青紅皂白到如斯地步。媜兒對雙成用情至深,突遭背叛必定刻骨銘心,三娘陰狠,把媜兒的一股子急火攻心引到我身上,勢必讓媜兒視我為眼中釘rou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借刀殺人,這步棋真是下的高明! 長姐又說:“若是真說起來,你的難題層疊曲壘,比起從前過之而無不及。媜兒這里倒還罷了,可是宮里的事怎么辦?難道你愿意去那里與人爭強斗狠一較短長?” 我搖頭道:“我不愿意。只是,躲明是躲不過;跑,便是欺君大罪;jiejie尚且有地方避,我卻如何是好?” 長姐沉吟半天道:“不如托病?”錦心奉上新鮮水果道:“去年七月大選,小姐正是因著狂癥托病未曾參選。今年3月內(nèi)選若還是這個說辭,只怕不妥。”我也覺得錦心此言有理,當下托著腮思慮,都說君命難違,我又顧忌著裴府,若皇帝一味要宣召,也真?zhèn)€是避無可避。 若是不稱病,又想讓皇帝漠視我的存在,大概只有兩條路,要么東秦改朝換代,要么我不存在這世上。想到這里,自己也心下一駭,怎么會想出這些來。但剎那似乎又看到一縷微光穿破厚重的黑暗,靈光突現(xiàn)。 西方有羅密歐與朱麗葉,東方有梁山伯與祝英臺,都是以死抗爭,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與尊嚴,最終在九泉下團聚,沒有任何人能束縛他們。 我自然是不想死,也不想二哥死,可是裝死卻不失為一個很好的辦法! 棠璃見我垂首想了半日,輕聲道:“小姐可要用些果子?”我仰頭問道:“昔日的丹藥都放在哪里?” 長姐與棠璃錦心俱是一驚,我忙笑道:“不為別的,你們且聽聽這招能否行得通?”聽完了我初略的計劃,三人面面相覷,都有些不敢置信。長姐出了一會子神道:“不妥不妥,一則這假死藥不好找,二則走漏了風聲九族都要陪葬。meimei心里即便再怎么不喜歡,也無須如此冒險??!” 錦心也愁道:“縱使一時瞞了過去,往后怎么辦?京城是不能住了,若說住在外邊,不防被人看到,也是死罪!”棠璃悶聲不吭,也面露擔憂之色。 我左右為難,怔忪的伸手要茶吃,不覺碰翻了原本放在面前的茶盞,灼熱的茶湯溢出了杯沿,燙的我手背立時紅腫起來。長姐“哎呀”一聲忙搶過手去料理,棠璃心急,去雪地里摳出一大塊冰來為我敷上。錦心則去內(nèi)室找上次我燙傷時三哥送的藥膏。 長姐一邊拂去我手上的茶葉末子,一邊輕啟朱唇慢慢吹氣。我看著她嫵媚的面容和溫柔的舉止,想不通這樣的女子為何承昭就是不喜歡?她輕聲道:“你看你,還是這么毛毛糙糙的。萬一留了難看的疤,看誰敢要你?” 我聽她如是說,突然又有了對應(yīng)之策。自古皇帝只愛美嬌娥,若是我毀了這張臉,憑著一張東施無鹽之貌,皇帝必定敬謝不敏! 只不過我剛說出口,棠璃便正色道:“罷了吧,祖宗,別一天盡想著沒正形的事兒。在圣上宣召之后毀了容貌,便是對天家大不敬,別說小姐不能全身而退,便是靖國府也得被千牛衛(wèi)踏到塵埃里去!” 見我神色灰敗,錦心不忍道:“自從小姐大病初愈,也不煉丹服藥,也不形容萎頓,奴婢們只說小姐這下子活的有精神頭了。萬沒想到宮里一紙宣召,又讓小姐吃不下睡不著。奴婢們沒什么見識,只是擔心小姐身子撐不住,天子是九五之尊,說什么就是什么,原本是沒有轉(zhuǎn)圜的。但凡小姐想開些,也不至于這么辛苦?!?/br> 她正說著,父親派了人來,說是宮里又來了人送東西,叫我去謝恩領(lǐng)賞。我心里雖然不情不愿,動作可一點也不敢遲滯,換衣服上妝只是須臾而就的事。只怕拖得遲了,無意中得罪這些宮里來的“貴人”們,回去說點不咸不淡的暗箭傷人,我并無懼,只是不能連累了裴府上下。 尚儀局崔尚宮在元宵節(jié)時已經(jīng)來過一次,只是當時我并未在場,因而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相見。我見過大禮,又謝過皇帝賞賜的綾羅綢緞珠寶玉器,才細細看她。崔仙至三十來歲,容貌清秀端莊,穿著一件淺緋色碧霞聯(lián)珠對孔雀紋小袖短棉襦,下身束宮緞素雪絹裙,梳著簡潔古典的錐天髻,環(huán)釵佩飾,樣樣齊全。她不過是一個正五品的尚宮,服飾華麗妝容精美已至如此,遠遠望去便是一團珠光寶氣,近身更覺玉動珠搖熠熠奪目。 她身后四個宮女,皆是一樣穿戴,均著淡粉色對襟半臂高腰棉襦裙,從腰間穿過的紅色系帶打著細致的結(jié)扣,雙環(huán)望仙髻上沒有頭飾,一切都保持著驚人的一致,唯有一對兒不同的耳墜顯示出她們是有著各自性格的女孩子,而不是宮廷復(fù)制出來的木偶。 崔尚宮笑語盈盈執(zhí)了我的手道:“早聽說小姐貌似謫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忙躬身道了福說:“尚宮謬贊了,小女子資質(zhì)平庸,怎擔得起如此盛名?宮中貴人才真是美艷無雙,小女子不過是投尚宮眼緣罷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對于自己刻意而又自然順溜的謙和逢迎感到不習慣。有時候一番話說下來,自己都覺得心中膩歪。不知何時,我也學(xué)會了虛與委蛇,明明是厭惡這種場合的,卻不得不扮上最真誠的笑容去面對。 崔尚宮攢起明亮的目光看著我道:“小姐真是會說話,也難怪即將添位后宮。還望小姐受寵之時,別忘了替仙至在圣駕前美言幾句才好?!彼f笑間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悅,可見平日里這種話說的極其熟練順口,并非真的對我寄予厚望。 所幸她既已將東西送出,也便是完成了使命,只寒暄了一陣子便又款款離去,臨走時我輕聲問起云意的近況,她略瞇眼一掃,皮笑rou不笑道:“沈御女么,聽說當今正令皇后擬制,不日又要晉位更衣了。小姐無須擔心,沈御女雖然出身微賤,但皇后仁厚,皇上又寵愛的緊,現(xiàn)時在宮里正炙手可熱呢?!?/br> 深宮里俱是些跟紅頂白之人,云意的性子素來是愛憎分明的,容貌那么明艷,家世卻又那樣低微,若是不經(jīng)意間得罪了那些出生王宮貴胄的妃嬪,豈不是要吃大虧?現(xiàn)今聽崔尚宮如是說,想必云意在宮里正得盛寵,倒也沒有人敢跟她過不去吧?如是想著,我心里微微松動了一些。 崔尚宮走出幾步,又驟然回頭嫣然道:“小姐生的這般清麗脫俗的模樣,通身又這般風流做派,真是老天眷顧?!彼f“老天眷顧”四個字時刻意咬重了發(fā)音,我不是傻子,自然聽出有異,只不過她用意何在尚不分明,我只有裝作羞澀,垂下螓首揉捏起手上的絲帕來。 她的身影慢慢隱去,我長出一口氣,倒向一旁的紅木太師椅坐下,父親來到我身邊道:“這些日子身子可好些了,怎么總是感染風寒?幸而是在家里,還可以慢慢調(diào)養(yǎng)。若是進了宮還是這樣,只怕早就挪到冷宮去了!”我撅著嘴賭氣道:“正是呢,女兒本來身子就弱,若說不想進宮,爹爹又不肯!” 父親疼惜的撫摸我的頭發(fā),緩緩道:“我兒,并非爹爹有意送你進宮,實在是皇命難違。你姑母就曾說過,不要讓我們裴家的女孩兒做蕭家的媳婦。我但凡還有別的主意,都不會舍得送你去那深宮禁地,永世不得樂享天倫?!?/br> 他又深深嘆息,臉上顯出疲累老態(tài)。他是那樣一個男人,活得隆重而愜意,并且時刻都捧出一腔熱情來呈現(xiàn)一個為父為夫的男子所應(yīng)有的風采與承擔,然而此時我分明感到那隱藏在他眼神深處的忐忑與悲傷,如繞梁之音揮之不去。我直覺的感到,其實父親并不快樂,他雖然整日簇擁在妻妾兒女之中,卻在天長日久的扮演著一個他自己并不喜歡的角色。 第四十一章 游子尋春半出城 回到房里,長姐已經(jīng)走了,棠璃差了錦心去送,自己卻端立在屋里等著我。我進門便見到她一臉肅色,也不知為了何事。 見我坐了,棠璃便掩了棉簾子后的門扉,又讓門口值守的丫鬟不許放人進來,我正納悶著,冷不防她一頭跪在我面前道:“這里沒有旁人,小姐若還當奴婢是個貼心的,就請給奴婢說句實話,小姐寧死不去宮里,是不是心里裝了人?” 我見她言辭懇切,素日里又知冷知熱,穩(wěn)重謹慎,早已當她是自己親jiejie一樣,既見問起,也就爽快的一口認了。 棠璃又遲疑著低聲問道:“那個人,可是,可是二爺?” 我低頭不語,俄頃道:“是。” 她驀然揚起頭來,眼睛里竟是悲涼與不忍:“小姐糊涂,二爺與小姐雖不同母,卻是親生骨rou,如何能共結(jié)連理?!這事要是傳了出去,小姐與二爺在東秦豈有立錐之地?” 我囁嚅道:“我與他即便沒有世俗羈絆,也是走不到一起的。他心里,原是只有薛皇后的?!贝嗽捯怀?,自己只覺得眼眶酸澀難當。 棠璃訝異道:“小姐怎么知道的?”但她隨即又道:“既然小姐清楚,為何還要這么自苦?五六天了,小姐吃的少睡的少,說話更少。她們只說小姐在懼怕宮廷幽深,可是婢子知道,小姐心里一定有事?!?/br> 我勉強使自己的嘴角勾出一個弧度,只覺得詞窮。心里瘋長的思念是伊甸園里的蘋果,閃亮瑩澤,引誘我渴望細細去品嘗。但是倘使我真的放任去感受,那歡快的感覺又立即變成無盡的空虛彌蒙,陰沉沉的壓在心上,無盡的傷痛似乎要將我全部吞噬。 棠璃能看出來,未必別人不能看出來。我是不是真的太放任自己了,若是他真的心屬于我,那么抗爭也是值得的,可是他這樣反復(fù)無常的行徑,又要我如何去權(quán)衡利弊? 我撐著頭,良久只是無言。 二月二日新雨暗,草牙菜甲一時生。輕衫細馬青年少,十字津頭一字行。 二月初二這一天,天氣晴朗的像是六月灼日。父親破天荒的帶著全家人出外踏青,一家人分乘兩輛馬車,父親、二娘三娘乘坐一輛,我們小字輩的乘坐一輛。 媜兒一路上都低垂著頭,全然無話,連二哥也一并不搭理。長姐怕父親起疑,強撐著也出來玩耍,她已有四個月孕,胎像穩(wěn)定,此時正緊靠著我。好在官道平整廣闊,并不覺得顛簸。 我對二哥心有芥蒂,他又顧忌皇家威嚴,與我互不往來已有多日。今日同坐一輛車,相距甚近,于我而言竟恍若隔世。 長姐輕輕撩起一層簾子,扭著頭對我說:“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踏青,這早春時節(jié)還寒著呢,meimei也穿得太單薄了些?!?/br> 我穿著茜紅蘿花抹胸,外罩一件淺綠色鏤金絲薔薇花紋短襦,齊腰系著一條煙云百褶裙,出門時棠璃拿了件迎春罩紗,我嫌太累贅便沒有穿。 此時聽長姐這么說,二哥的眼神便若有似無的瞟了過來。我忙笑道:“我原是這樣體熱的人,即便冬日里睡覺也習慣擺著兩條胳膊出來的,不妨事?!?/br> 長姐頷首道:“雖如此說,還是太小孩子心性了。” 她又扭頭朝外面看著,我們的馬車已經(jīng)接近城門,兩邊商鋪漸次減少,行人也相對稀疏。長姐忽而“咦”了一聲道:“那個人莫不是雙成?” 我還沒看到她手指的方向,媜兒已經(jīng)把我搡至一旁,自己飛快的掀起車窗簾子,只朝外面望了那么一眼便大喊道:“停下,快停下!”車夫趕緊勒住馬韁,車未停穩(wěn),媜兒便一躍而下。 二哥隨著跳下車去,我急忙讓長姐留在車上,自己也跟了下去。 媜兒朝一個俊秀挺拔的人影奔去,我跟在后面,單看那人側(cè)面確實有些像雙成,可是通身的打扮和舉手投足間的氣質(zhì)又相差甚遠,連我都能看出不同來,媜兒居然不能,可見真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我看著她像小鹿一般將那人撞了個趔趄,俄而又揮動粉拳擂向那人胸口,幸好父親他們乘坐的那輛馬車已經(jīng)過了城門,否則看到這從小冷冷清清斯文淡漠的女兒這個樣子,不知道要瞠目結(jié)舌到何種程度。那人身旁有好幾個隨從,立時便將媜兒隔了開來,其中一個還揚起了馬鞭作勢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