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
次日傍晚,桐花臺。 唐聿提前在這里等著蕭遠,這是他教導(dǎo)小皇帝上完日課后回偏殿休息的必經(jīng)之路。 空氣中飄蕩著丹桂的甜香,原來已經(jīng)秋天了。 這一年來唐聿每天都在痛苦中警醒著,甚至無閑停下看一看四季更迭。 他嘆了口氣,嗤笑一聲。 線人傳回消息,蕭遠昨日出宮秘密見了些朝臣,那些人中已少有他當年留下的黨羽,而多是現(xiàn)在朝中密謀要清君側(cè)的?;逝?。 原來同李越宸相比,唐聿竟然如此不值一提。 “噠——噠——噠——” 蕭遠踩著屐履走近。 從前他總是穿著張揚華貴,讓人一看便知是惹不起的狠辣人物,但現(xiàn)在他似乎多了些閑情,裹著個松散的素色長袍,腳上蹬一雙木制屐履,溜溜達達一副頤養(yǎng)天年的模樣。 “蕭遠?!碧祈仓焙羝涿?/br> 他沒有遮遮掩掩地喊什么群青先生,左右蕭遠的身份在宮里宮外都傳開了,誰還不知道權(quán)相蕭遠回來了。 蕭遠微微一笑,“唐大人近來倒是好興致。” 他總是這樣,化骨綿掌般打散唐聿醞釀已久的情緒,仿佛唐聿是個吵鬧著要糖吃的孩子。 唐聿咳嗽一聲,周圍的宮人很有眼色地退后,給兩人留下不受打擾的空間。 “最近折子多嗎?需得注意休息?!笔掃h看見了唐聿眼下的烏青。 當年蕭遠把持朝政的時候,夜夜挑燈是常態(tài),當時唐聿還納悶過,這人都不用睡覺嗎? 唐聿嗤笑一聲,道:“折子多不多,蕭大人還不清楚嗎?” 蕭遠擰眉,“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唐聿失笑,“蕭大人合縱連橫何等聰明,朝中那些廢物哪個不是聽蕭大人吩咐辦事?他們有什么話,還不都是替蕭大人說的?” “唐聿,你發(fā)什么瘋?”蕭遠臉色沉了下來,任誰也不想好聲好氣地打個招呼,換來對方這樣一番不由分說的指控。 “我發(fā)瘋?對,我發(fā)瘋?!碧祈材钅钣性~,委屈地不能自已。 “我一個人跑到塞北差點死在突厥人手里,我天天風餐露宿在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死扛,唐家滿門忠烈就出了我這么畜生,全天下人都恨不得我死在外面曝尸荒野?!?/br> “原來我誰也不為,我就是發(fā)瘋而已?!?/br> “你同那些朝臣商量好了吧,你要為了李越宸殺我嗎?你要殺我嗎?” 唐聿說到激動處,雙眼通紅。 “唐聿!唐聿!”蕭遠費力搬過唐聿的肩膀,盯著他的眼睛盡量柔聲安撫道:“對不起,我說錯話了。這些年你受委屈了,我不知道,我......” 蕭遠本想讓唐聿靠在自己肩頭緩一緩,卻忽然發(fā)現(xiàn)唐聿比自己還要高出半頭,只好順水推舟把手放在他后頸上下輕撫,想要給他一點撫慰。 唐聿熱血上頭,幾乎聽不清楚蕭遠說什么,只知道現(xiàn)在蕭遠和他貼得極近,那人說話時熱氣幾乎能噴灑在唐聿臉上。 蕭遠淡粉色的薄唇翕動,臉上一片焦急。 原來蕭遠也會為他心急嗎? 唐聿鬼使神差般抬手,捧住蕭遠的后腦,精致的面孔越來越近,唐聿虔誠地吻上了蕭遠的唇。 此刻心事,以吻封箋。 人聲悄然而止,四下萬籟俱寂,花苞啪的一聲張開,甜膩膩的小風微醺。 蕭遠瞪大了眼睛,微涼的手抓上唐聿扣著他的手腕,蕭遠收緊了五指,卻不知為何最終沒有選擇拉開唐聿的桎梏。 秋風又起,一年好時節(jié)。 唐聿的淚水從眼角滑落,順著嘴角洇進去,又咸又澀。 如果這是一場美夢,他情愿一輩子也不醒來,他將自己的所有都獻給了蕭遠,這時候如果蕭遠一把匕首刺入他的后心,唐聿也無從抵抗。 “蕭遠......”唐聿呢喃著。 “對我好一點,求你......” 唐聿輾轉(zhuǎn)著起身,依依不舍地睜開眼,蕭遠一絲不茍地站著,眼神卻一片空白。 唐聿的淚水混著他的,一起滑落。 他聽到了唐聿的哀求,他想要努力找到自己的聲音,可是緊澀的喉嚨阻止著他開口,蕭遠深吸一口氣,只能輕聲嗯了一聲。 他給唐聿做出了承諾,只是不知道唐聿聽不聽得到他的心聲。 沖動潮水般退卻,理智逐漸回籠,唐聿直起身,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臉上一片火燒。 他做了什么? “你......” 頭一次分不清夢境與現(xiàn)實,唐聿不知所措。 蕭遠看上去則比他冷靜得多,兩人之間的距離重新拉開到一步開外,涼爽的秋風灌進兩人中間,讓兩顆炙熱的心都冷靜下來。 “唐聿,”蕭遠說,“我從沒想過與你為敵?!?/br> 蕭遠的話打破了旖旎的氣氛,唐聿只聽了個開頭就如墜冰窟。 “我不能讓陛下出事,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笔掃h說。 話又繞了回來,李越宸像是擺在唐聿和蕭遠面前的死結(jié),一個欲其生,一個欲其死。 生死面前,兩人各屬不同陣營。 好像從一開始,唐聿和蕭遠就不曾真正站在一起,哪怕他們肩并肩,哪怕他們心意互通,哪怕他們曾經(jīng)擁吻。 分道揚鑣。 蕭遠從唐聿身邊離去,秋風鼓起他飄揚的廣袖,柔軟的長發(fā)拂過唐聿的肩頭,可他如秋風一般遠去。 后知后覺,唐聿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面好像還停留著溫潤的觸感。 蕭遠這個人手是冷的,心是冷的,但看上去最冷冽鋒利的薄唇卻不可思議的溫暖柔軟。 唐聿沖動地吻了他,他沒有掙開。 唐聿確信自己沒有感受到一絲抗拒的力量,雖然他只是虔誠地貼近蕭遠,還沒有膽子放肆地深入,但蕭遠的反應(yīng)仍然出乎唐聿的意料。 就好像是在夢中。 他頭一次,在蕭遠面前沒有克制住自己的邪念,方才的一串動作行云流水一般,唐聿已在夢中演練過多次,但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膽敢在蕭遠面前表現(xiàn)出來。 他一直把自己的欲念深埋在心底,用自己的皮囊將其牢牢包裹,任憑思念堆積成災(zāi),任憑想念發(fā)酵變質(zhì),孕育出不敢示人的妄念。 唐聿一直以為,如果蕭遠知曉了他內(nèi)心的欲望,他們就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但是,事實好像并非如此。 唐聿對待感情一直遲鈍無比,他花了這么多年才意識到自己對蕭遠的愛意,也在剛剛在半信半疑地發(fā)現(xiàn),蕭遠對他似乎也不只是兄弟般友誼。 蕭遠對他總是縱容的。 縱容唐聿第一次見面就拿刀指著自己,縱容唐聿心懷不軌地接近自己,縱容唐聿像個沒規(guī)矩的無賴一樣走哪跟哪,在丞相府中蹭吃蹭喝儼然半個主子,縱容唐聿的嬉笑怒罵,縱容唐聿對自己......輕薄無禮。 唐聿原本以為蕭遠總是拿自己當作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他所有的痛苦在蕭遠面前都如同無理取鬧,讓他一笑了之。 但仔細想來,蕭遠當真能如此大度嗎? 唐聿第一次意識到,蕭遠對他是不同的。 他的心在狂跳,這個認知讓唐聿暫且忘卻了先前的糾葛,他遲來的恍然如同久旱逢甘霖,執(zhí)掌江山的王爺此刻同所有懷春少年一般驚恐彷徨。 蕭遠喜歡自己嗎? 蕭遠知道自己喜歡他嗎? 唐聿在軍營中說一不二,此刻卻不敢自信地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復(fù)。他從少年起就流連秦樓楚館,但混在一處的世家子弟中就屬他潔身自好,別人都說唐小爺還沒開竅。 那如今,他算是開竅了嗎? 唐聿猛地回頭,看向蕭遠離去的方向,他想要不顧一切地追上去,抱起他的蕭遠就跑。 但他不能。 橫亙在兩人面前的問題從未消失,唐聿必須做出一個決斷。 ※※※※※※※※※※※※※※※※※※※※ 啊啊啊啊唐聿笨死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