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曹明耀沒有走遠(yuǎn), 就在街上站著, 尹招娣把他養(yǎng)得地都不下, 除了看書, 真的是啥都不干,還跟地主家的少爺似得。旁邊有幾個男人在聊天,他只聽,不摻和。 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尹招娣, 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 卻調(diào)轉(zhuǎn)身子, 望向別處, 當(dāng)做沒看到。 有人說:“曹明耀, 你家婆娘來了?!?/br> 曹明耀只是嗯一聲, 沒有動。 說話的那人笑,笑得不懷好意。 尹招娣跑到曹明耀跟前, 臉紅如潮, 發(fā)絲凌亂, 氣喘吁吁。 曹明耀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 往家走, “喘勻了再說。” 尹招娣在他后面跟著, 樂呵呵的, “你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來了?!?/br> 曹明耀猛地停住,似在消化她話里的意思, 幾秒鐘后疾步往家走, “是嗎?怎么沒有聽到廣播?!彼褪窃诩依锏鹊男臒? 才跑到大街上,若是有廣播也能聽得更清楚。 他不知道填報的志愿能不能錄取,這是第三年高考,只有兩年的錄取分?jǐn)?shù)線,根本無法做參考,只能憑著感覺來。也不敢報太好的學(xué)校,報了本省的師范,打算將教書事業(yè)進(jìn)行到底。 先是等成績等的心焦,好不容易成績出來了,又等錄取通知書,真當(dāng)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如今真的來了,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尹招娣把郵遞員親自送信并想要見他一面的事也說了。 曹明耀笑,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沒有三頭六臂,有什么可看的。 一進(jìn)家門,郵遞員就沖了過來,握住曹明耀的手使勁搖,“我千里來送信,就是想跟您這位大學(xué)生見個面,再握個手,回家跟我不爭氣的兒子講,他爸爸的這雙手可是跟大學(xué)生握過的。小狗崽子,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得跟他爸一樣穿街走巷的送信?!?/br> 郵遞員穿著工作服,工作服很干凈,也很舊,袖口磨的發(fā)了毛,袖肘和膝蓋處發(fā)白。年紀(jì)大約四十歲,留著平頭,頭發(fā)白了一半。長得很憨厚,背著郵政包,一直笑嘻嘻的,看起來很好相處。 曹明耀回握住他粗糙的手,“您太客氣了,勞動人民才是最偉大,我不過是個教書匠。” “您可是文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我今天見到您,一輩子都值了?!?/br> 曹玉鳳望天,這話怕是說的過了,你知道以后會變成這樣,這個世界會叫你吃驚的。 曹明耀除了笑,真不知道該講什么,遂,留下他吃飯,郵遞員不肯,又說了幾句恭維的話,走了。 曹明耀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燙金的錄取通知書五個大字,撫摸著字,不禁熱淚盈眶,多年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這夢想晚來了十幾年。 當(dāng)年的他躊躇滿志,夢想著金榜題名,成為天之驕子。 時代的變革,把他踩在腳下,受盡白眼,吃盡苦頭。 如今,他就要成為一名大學(xué)生了,可以光宗耀祖了。 曹明耀收好錄取通知書,“我出去下,一會兒回來。” 尹招娣說好,她知道他要去哪兒。 尹招娣比曹明耀還要激動,窩在眼眶里沒有落下的眼淚替他流了出來,她一邊哭一邊笑,像個傻子。其實她特別想摸一摸錄取通知書,這輩子頭一回見呢。 曹玉鳳拿了毛巾過來,她可沒有尹招娣那么激動,讓人愁的事還在后頭呢。她想讓母親陪讀,生活費(fèi)就是一大筆錢,她讀初中也需要學(xué)費(fèi),錢從哪里來,還有父親的生活作風(fēng)問題。 尹招娣擦干凈眼淚,心情一點(diǎn)點(diǎn)平復(fù),這才發(fā)現(xiàn),女兒并不如她那么興奮,她很納悶,“鳳兒,你爸爸考上大學(xué)你不高興嗎?” “高興啊?!?/br> “我怎么看著不像呢?!币墟肥莻€敏感的人,只要兩父女的情緒有點(diǎn)變化,她就能感覺到。 曹玉鳳想不如趁此機(jī)會,給尹招娣敲個警鐘。 “爸爸是咱們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我當(dāng)然高興,可是媽,爸爸報的是省城的大學(xué),開學(xué)后,他就要去省城讀書了?!辈苡聒P特意咬重了“省城”兩個字,提醒母親她就要和父親分開的事實。 果然,尹招娣的心情急轉(zhuǎn)直下,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自從嫁給曹明耀,她就沒有想過分開。當(dāng)年她嫁給曹明耀的時候,曹玉鳳的外公并不是很滿意,曹家的成分不好,跟了他就得忍受村里人的白眼,他們是貧民,屬于成分最好的。 是尹招娣相中了曹明耀,一定要嫁給他,玉鳳的外公拗不過,狠狠要了一筆彩禮,把女兒嫁了過來。 過門后,尹招娣從來沒有因為明耀成分不好嫌棄他,反而處處忍讓,處處愛護(hù)。她想跟他過一輩子的。 半輩子還沒過完,怎么就要分開了呢。 尹招娣失魂落魄地坐在了竹凳子,緊緊抓著毛巾,仿佛那是她生命中的救命稻草。 曹玉鳳不忍看母親這樣,便把她跟父親的約定說了,“媽,你是要跟我去鄉(xiāng)上,還是跟著爸爸去省城?” “在省城生活需要很多錢吧?” 遠(yuǎn)離家鄉(xiāng),人生地不熟,無依無靠,吃喝拉撒住樣樣需要錢。 “爸爸讀師范,不用交學(xué)費(fèi),還會發(fā)生活費(fèi),省一點(diǎn)兒應(yīng)該夠你們用?!?/br> “那不行,你爸爸要讀書,還要養(yǎng)家,太辛苦,家還是我來養(yǎng)。” “拿什么養(yǎng)?”曹玉鳳攤攤手。 是啊,拿什么養(yǎng),伸出手指頭人家又不會給你吃給你穿。 “繡活還能做嗎?”尹招娣所能想到的唯有此,她也只會這個。 等是就是你這句話。 “能,只要你想做,隨時都能?!?/br> “咱們接著做,偷偷的做。” 曹玉鳳笑,偷?完全不用,可以光明正大。 尹招娣拉住女兒的手,“先別跟你爸講?!?/br> “我知道,我明天去聯(lián)系下美玲?!?/br> “美玲,在做什么呢?” “她現(xiàn)在厲害了,倒騰繡活,賺了不少錢?!边@半年來,她們都書信來往,她告訴美玲村里的事,美玲告訴她外面世界的變化。收到姜美玲第一封信的時候,玉鳳愣怔了很久,她沒想到美玲會寫信來。 尹招娣驚了,“?。坎蛔ニ??” “媽,時代變了,以后就算你倒騰什么都不會有人抓你了。” 尹招娣半信半疑,怎么會呢。 ………… 曹明耀兜里揣著錄取通知書,意氣風(fēng)發(fā),他終于可以給父母一個交代了。 董桂蘭還是那個樣子,利利索索,身上的衣服一點(diǎn)兒褶皺都沒有,臉色紅潤,這幾年的時光仿佛在她身上停滯了。 曹成坐在藤椅上,腿上蓋著薄毯。他倒是老了不少,最明顯的變化就是頭發(fā)少了,寥寥幾根白發(fā)趴在頭頂。他的心情很好,嘴角一直掛著笑。 曹成最喜歡的就是明耀,寄予厚望,本想他喜歡讀書,家里又有錢,哪怕出國留學(xué),都供得起,可惜世道變化,一家人從天上被打到地下,明耀成了教書先生。 曹成并不是看不起教書的,只是覺得自己的兒子有更廣闊的天地,他是要翱翔在天空中的,不是被踩在泥土里。 明耀坐在父親身邊,深吸了口氣,“爹,我有話跟你講?!?/br> “我知道,你要是沒事不會來的。說吧,什么事?” 明耀把兜里的通知書拿出來,信封原樣疊好了,“給您?!?/br> 曹成拿過信封,紅色的信封扎的他眼睛痛,“這是?” “您打開看看。” 曹成顫著手打開信封,燙金的大字讓他的手顫抖地更加厲害,他坐直了身子,打開通知書,“恭喜曹明耀同志被黃江師范大學(xué)錄取……” “老二,你考上了?!” “嗯,考上了?!辈苊饕吭诓艹傻囊巫臃鍪稚?,默默流淚,這情景在他的夢里出現(xiàn)過不知道多少回,有段時間他甚至不敢睡覺,害怕夢醒了,什么都沒了。 曹成枯黃且布滿老人斑的手放在明耀的頭頂,兒子一直知道他在等什么,為了這一天,他不敢合眼,不敢生病,不敢去死。如今,得償所愿,可以瞑目了。 曹明耀說:“爹,9月份我去讀大學(xué),鳳兒讀初中,不能再在您跟前盡孝了?!?/br> “沒事,你們都去,我身邊有你娘,不用你們?!?/br> “我想請大哥和三弟兩家子吃個飯,就當(dāng)是慶賀,也順便拜托他們替我多照顧你們二老?!?/br> “好,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痤^來,我怎么教你的,無論遇到什么事,腰不能彎,頭不能低?!?/br> 曹明耀抬起頭,哭過的眼睛紅紅的,“父親的教導(dǎo),兒從不敢忘記?!?/br> 曹成滿意地頷首,招手叫董桂蘭,“不來看看老二的錄取通知書嗎?” “不看,我才不像你們,一點(diǎn)兒小事就激動不已,我們家可以出過狀元的?!?/br> 曹成笑了,每一條皺紋里都寫上了調(diào)侃,“我這老糊涂,忘了董小姐是大戶人家出身?!?/br> 董桂蘭切了聲,又翻了個大白眼,她慢悠悠地走到兩父子跟前,從曹成手里抽走錄取通書,“不過呀,那是祖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可不比眼前的?!彼粋€字一個字地看,讓每個字都印到心坎里,眼睛里淚花閃爍,陪著老頭子等了這么多年,終于夙愿得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