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彼螕彀涯樎襁M柔軟的枕面，側(cè)臉壓出一道輪廓分明的分界線，眼睛不斷眨動，“我問你，你工作的地方，有星星看嗎？”

    王霸那邊沉默了許久。

    “偶爾?！蓖醢宰终粓A的聲音多了幾分人性。

    “我以前，從來看不見星星?？墒歉缯f過，星星很漂亮?！彼螕煺f，然后閉上了眼，一聲不再吭了。

    黑曼巴無聲滑行在他身體上，從腿纏繞到大臂，停在手臂一側(cè)。它的眼睛，始終對準休息艙的入口，保護著自己的領(lǐng)地。

    視殘比全盲要痛苦，最起碼宋撿這么覺得。

    如果他完全看不見，或許就安安分分當個瞎子了，就是因為只能看見剪影，才會無端生起很多煩躁。

    一個半盲的孩子鬧騰起來，比健全的小孩兒麻煩得多。自己還沒被拋棄之前，宋撿每次鬧騰都會被爸爸打一頓。

    因為看不清，又急于想要看清，宋撿會像野生動物那樣抓撓自己的眼皮，撕扯周圍能抓到的一切。他發(fā)出尖叫，尖叫聲刺耳，他會一直叫到自己完全啞掉，啞幾天說不出話。

    會抓住自己的手臂摳撓。

    他看不見，也沒法自己剪指甲，咬指甲成了宋撿的消遣。有時咬出血了，甲緣被啃成毛刺，抓一道能疼很久。

    但這些疼，能暫時緩解視殘帶來的壓力。

    后來……后來怎么就不鬧騰了呢？宋撿在睡著之前回憶，啊，想起來了。

    因為自己鬧騰的時候，被哥發(fā)現(xiàn)了。他把自己摁住，打手，打胳膊，每一下都特別疼。打得宋撿真的不敢再抓。

    哥撿到自己的那一天，就打手了，打得宋撿害怕，還打得他改了名字。

    改名之前的生活，宋撿已經(jīng)不太記得了，或許是那時候自己年齡太小，根本記不住。又或許是每天都被關(guān)在帳篷里，盼著哪個婆婆在帳篷口曬太陽，自己坐在邊上，和婆婆們聊聊天。

    可是改了名字之后的生活，每一天的日子，宋撿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們的家、毯子、水壺、短刀、麻繩、馬、荊棘花……即便他看不見，可每一樣都在他腦袋里生了根。

    “哥……”宋撿沉浸在夢里，難得一天沒有抱著槍，而是抱著被子。

    再睡醒，宋撿是被吵架聲吵醒的。哨兵的聽力太發(fā)達，稍稍有點動靜都逃不過去。小丟還在他懷里，頭部搭在他的下巴上。

    在對視。

    察覺到主人醒了，它高興地繞著宋撿的脖子轉(zhuǎn)圈，盤在那一圈疤痕上。

    他又躺了一會兒，外面還在吵，只好吞了一口漱口水起來看看。

    是幾個哨兵在打架，宋撿已經(jīng)看習慣了，哨兵本來就好斗，很容易被激怒，會有管理員來。果不其然，管理員來了，先是命令他們分開，然后順著梯子，爬到了宋撿的位置上。

    “報告，我沒打架?！彼螕炫滤`會，“我就是看他們打架來著……”

    “有事找你?！惫芾碚f，他的頭發(fā)是灰白的，是退役哨兵。

    “有事？”宋撿穿好衣服，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有種喜悅，“是周允長官找我嗎？”

    王霸那邊，一聲嘆息。果然還是淺層依賴了。

    “周允長官有任務(wù)，他去前線了?！惫芾韱T遞給宋撿一個黑色的補給袋，“這是他臨走前交給我的，讓我給你。是你落下的東西。”

    落下的？自己沒落東西啊，除了那副眼鏡。宋撿接過來，和管理員道謝，再關(guān)好門，拉開了補給袋。

    全是蘋果，他翻動，底下是一些綠色的菜葉。

    “他給你什么了？”王霸問。

    “哦……吃的?！彼螕焓軐櫲趔@，拿起一片菜葉慢慢地嚼，“你吃過菜嗎？”

    “沒有?！蓖醢栽谀沁呌涗洠八麨槭裁唇o你？”

    宋撿也想不出答案?！安恢馈贿^，周允長官對哨兵很好，他還說，哨兵對向?qū)Р皇琴u命的關(guān)系，是相互保護。”

    “你知道你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嗎？”王霸提醒他，“他替你重建了精神圖景，幫你建立了精神壁，我懷疑你對他產(chǎn)生了非常淺的依賴。不然怎么可能幫一個向?qū)дf話？”

    非常淺的依賴？宋撿一下把補給袋推開。“真的？這不行啊，我還得找我哥呢，我怎么能對他依賴？不行不行，我哥要是知道一定氣死了。”

    “所以啊，保持警惕，保持敵意?！蓖醢栽僖淮翁嵝阉翱梢院退呓?，只是為了竊取情報，但是要小心向?qū)У尿_局。”

    宋撿嗯了一聲，蘋果也不敢吃了，全部堆好，一個一個碼放在柜子頂上。

    可是……周允長官上前線了，前線……會不會很危險？

    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宋撿腦袋里好幾天。

    幾天后，宋撿才把綠色菜葉吃光，可是蘋果仍舊碼放著。即便不吃它們，每天都能聞到它們的清香。

    特別是休息艙的門一關(guān)上，味道無處可逃。這天早上，宋撿打開了門，伸了個懶腰。

    “撿哥！”旁邊一個雀躍的聲音。

    宋撿偏頭一瞧，是尹生?！霸趺词悄惆?？”

    “我住你隔壁了！”和尹生一起探出頭的，還有一頭雄獅。個頭很大，鬃□□當漂亮厚重，卻沒有不怒自威的感覺，明顯也是一頭剛長大的獅子。

    “咱們一起去吃飯啊！”尹生邀請他，“我請你！”

    “改天吧，今天我有事?！彼螕齑_實有重要的事，穿上衣服，先去公共洗漱區(qū)清潔自己。再回來時，他把所有罐頭滑進補給袋，背好槍袋，出發(fā)。

    一百多個罐頭很沉，壓得他肩膀發(fā)酸。

    44號列車的人比較多，哨兵們都喜歡去市區(qū)。移動基地太大了，完全按照地球自轉(zhuǎn)減慢之前的人類城市重建，到了終點站時，展現(xiàn)在宋撿面前的是一條熱鬧的大街。

    哨兵沒有錢，但是可以來這里消費點數(shù)。

    宋撿走進一家食堂，報上編號，要了一份粉絲。說是粉絲，其實還是罐頭，只不過是粉絲味道的罐頭。

    以前不嫌棄，現(xiàn)在吃過了s級大向?qū)堇锏牡案?，綠葉蔬菜，宋撿的舌頭開始挑食。但是食物是自己的點數(shù)換來的，不能浪費。

    哥以前也說過，不能浪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宋撿慢慢地吃著罐頭，也不知道周允現(xiàn)在在干什么……大向?qū)綍r都有任務(wù)嗎？什么任務(wù)？有多少個哨兵一起行動？誰陪他行動？

    等等，宋撿放下勺子，自己想他干什么？

    “怎么不吃了？”王霸聽到吃飯的聲音突然停了。

    “我問你?！彼螕煊酶拐Z問，“如果……”

    “不用問了，你這幾天已經(jīng)問了我好多次關(guān)于向?qū)У膯栴}。”王霸毫不猶豫地說，“你承認吧，確實是淺層依賴。但是不嚴重，只要他的向?qū)卦谀泱w內(nèi)代謝干凈，就會消失?！?/br>
    “是嗎？他對那些s級的哨兵，也是這樣做的？我不能依賴他啊，我還得找我哥呢?！彼螕爝@幾天都沒有打針，真實的向?qū)亟o了他全方位的保護，“那……淺層依賴都什么表現(xiàn)？”

    “會對該向?qū)в休p微占有欲，宋撿，別告訴我你已經(jīng)……”

    “不可能！”宋撿立刻否認，“我……等向?qū)卮x干凈了，我就正常了。你別瞎說啊。”

    話音剛落，宋撿眼角里飄過一個形似周允的人。那身制服，好像也是向?qū)А?/br>
    長官？他任務(wù)結(jié)束回來了？宋撿放下罐頭，追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撿撿：我要找我哥??！

    周允：……

    因為時間已經(jīng)過了48小時，撓痕只剩下一點點了，所以撿撿沒看出來咋回事。

    第53章 鋌而走險

    沖出去的瞬間,宋撿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先不管那個人是不是周允，只是看了一個背影，自己就這么盲目地沖出來,連粉絲罐頭都沒吃完。

    再不濟,那也是罐頭，也是自己辛辛苦苦撿垃圾換的點數(shù)。哥說過的,食物不能浪費，食物就是生命。

    追了幾步，他又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追上那個背影。那個高大的背影像一陣風,閃了一下，消失在鋼鐵城市的小巷里。

    或許,那根本不是周允。

    肯定不是，向?qū)兌即┲品?除了最高指揮官遲澍的制服是白色的,其余的向?qū)Ф即┎畈欢唷?/br>
    可自己這是怎么了？宋撿站在原地，對真實的向?qū)馗械骄次?。只是那么一點，就能讓自己產(chǎn)生淺層依賴,怪不得向?qū)е荒芙os級哨兵做梳理，無論向?qū)鞘裁醇墑e。

    要是幾十萬哨兵同時產(chǎn)生了這樣的依賴,一定會為了搶奪向?qū)?大打出手。

    自己就靜靜等待向?qū)卮x完畢吧，應(yīng)該快了。哨兵能感覺出自己是否需要準備注射向?qū)?，身體會不舒服,情緒也會受到干擾。

    這時候的哨兵,非常容易沖動，是好斗的狗，放在一起就會打架。

    “你到底在干什么??？”王霸無奈地勸,“快回去吃飯，我聽到你跑步了?！?/br>
    “我……我跑出來看看，沒什么事。”宋撿強迫自己忘掉周允長官，兩個人不應(yīng)該有聯(lián)系，“我只是……突然想吃小蛋糕了。”

    “真幸福，我從來沒吃過，最起碼你還吃到過?！蓖醢哉f，“快回去吃飯，要記住自己的立場啊小撿撿?！?/br>
    “嗯。保持敵意，保持警惕?！彼螕彀凑赵贩祷?，卻從記憶里翻騰出巧克力和新鮮草莓的味道，慢慢回味。

    再回到方才的食堂，宋撿悲催地發(fā)現(xiàn)自己沒吃完的罐頭被人收走了。罐頭殼子是金屬的，屬于基地可回收物資。就連軍需補給包里的罐頭，吃完也要把殼子盡量拿回來。

    我還沒吃完呢，怎么就給收走了呢……宋撿猶豫了一下，沒有要第二份。哨兵的新陳代謝比較快，容易餓，宋撿盡量不讓自己餓肚子，但有件事比填飽肚子重要。

    他要干的事，是基地里絕對不允許的事，自己絕對算不上一個乖哨兵。宋撿背著包離開食堂，在街上和無數(shù)哨兵相撞，大多數(shù)人的級別都是b級?；乩锷诒嗔耍ハ喽疾徽J識，但是退役后，可以和哨兵或普通人結(jié)婚。

    宋撿左拐右拐，進了一條小巷，對著一扇門敲了三下。

    里面沒有人應(yīng)聲，回答宋撿的方式是同樣三下敲門聲。

    “我?！彼螕煸偾萌拢T才打開。

    “你來晚了，昨天就該來?！崩锩娼討?yīng)他的人是個女人，也是哨兵。

    “我這幾天……”宋撿沒好意思說自己這幾天光顧得研究周允了，“忙，事情多。李韓沒了。”

    那女人習以為常。“哨兵啊，總是說沒就沒。我們都要珍惜生命。”

    宋撿半瞇著眼睛，等待視覺適應(yīng)屋里的光。“你怎么不驚訝？上次他和我一起來的?！?/br>
    “我為什么要驚訝？”女人慢慢坐下，“我今年三十歲，要不是斷了腿，下了戰(zhàn)線，在基地城市里開店鋪，你以為我能活到今天？哨兵的宿命就是炮火。好了，這次的貨帶回來了？”

    宋撿拉開背包，把一百多個罐頭全部給了她。又從夾層里抖落出十幾根木棍。

    “怎么就帶回來這些？”女人開始清點。

    “30區(qū)地況惡劣，全是荒漠，很少見到樹木?！彼螕煲恢痹诟赏挡啬玖系墓串敚斑@些，都是我冒著風險藏在內(nèi)褲里帶回來的?！?/br>
    女人立刻放下了，笑了笑?！芭R時據(jù)點的檢查只針對金屬，不針對木料，但是你藏在那里……”

    “不然我怎么藏?。课乙膊幌?，總是扎我屁股呢。我……”我小不點兒委屈死了，宋撿做出一個習慣性推鏡框的動作，一下?lián)淞丝?，鼻梁上是空的?/br>
    女人第一次見到宋撿不戴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