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一時(shí)間被震住了，竟然無言以對。

    ——她真的忘記初衷了嗎？她陷入了古代世界，把自己當(dāng)成了蘇美爾人，因此抗拒了“重溯文明計(jì)劃”本身嗎？

    “不，我沒有?！币聊蠑蒯斀罔F地說，再次回身，從眼前的光屏上觀察現(xiàn)場的狀況。

    “你沒有忘記就好——”

    丹尼爾隨手調(diào)整面前一座儀器上的按鍵，似乎是調(diào)整了時(shí)間軸。伊南眼前的圖像像是快進(jìn)一樣，圣倡們慟哭著，前來悼念的烏魯克人一撥一撥前來，小獅子哈基什憂傷得不肯吃東西，只管在伊南的“遺體”附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夜色已深，伊南娜的神廟跟前點(diǎn)亮了火把。人們將鮮花堆放在伊南身邊，無數(shù)人聚在神廟附近，徹夜為她守靈。

    這一夜過得很快，當(dāng)清晨的曦光從神廟后面照過來的時(shí)候，神廟跟前的臺階上，出現(xiàn)了吉爾伽美什的身影。

    他只用了一夜，就飛騎從遙遠(yuǎn)的西帕爾趕回了烏魯克城。想必他靠著膽量、勇氣、過人的精力，和最精湛的騎術(shù)，避開了夜間行路馬失前蹄的兇險(xiǎn)，捱過了剛剛過去的這個(gè)漫漫長夜。

    年輕的王顯然不肯相信壞消息，可是他又不得不相信親眼所見的。

    他見到“友人”的“遺體”，英俊的面孔抑制不住地扭曲著，飛快地紅了眼。

    他頸項(xiàng)之間只留下一枚空空蕩蕩的頸飾，里面的護(hù)身符碎成齏粉，早已消失不見——似乎他和摯愛之間的聯(lián)系，就這么從此斷絕了。

    守在神廟跟前的圣倡們原本已經(jīng)停止了哭聲，這時(shí)見到王，女人們再次痛苦地哭出聲來。

    一名年長的圣倡向吉爾伽美什膝行而去，萬般慚愧地哭泣道歉：“王，是我們的錯，是我們沒有照顧好……”

    吉爾伽美什紅著眼，沒有理會圣倡的歉意。他大踏步來到“伊南”面前，雙膝一松，整個(gè)人像是完全被悲傷壓倒一般，頹然跪倒。

    他滾熱的淚水灑在伊南身邊的地面上。

    他需要用雙臂支撐自己的身體，才能保持不讓自己直接癱軟在地。

    伊南睜大了眼——她沒有想到吉爾伽美什會這么快趕回來。難道這家伙……真的感覺到了她的離去嗎？

    緊接著她看見吉爾伽美什奮力支撐坐起，將“她”的身體抱在懷里，將“她”的面孔緊緊地貼著心口，用下巴抵住“她”光潔的前額。王的淚水瞬時(shí)都流淌在她漆黑的長發(fā)上。

    他面對圣殿中的伊南娜神像，眼淚涔涔而下，卻憤怒地張口大聲質(zhì)問：

    “是誰，是誰奪走了王的新娘？”

    “王，王自忖從未做過對不起烏魯克的事？為何王的新娘會突然遭受死亡的懲罰？”

    他突然奮力抱起伊南的軀殼，大踏步走進(jìn)圣殿，來到金星女神伊南娜面前。圣倡們?nèi)紘槈牧耍腥斯蛟诩獱栙っ朗采磉吰砬螅骸巴?，別這樣——”

    可是誰也擋不住吉爾伽美什向面前的“神明”發(fā)出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

    “金星女神伊南娜啊，如果你真的位列神明，如果你真的存在于世，就請你慈悲——把王的愛人還回來！”

    “先王杜木茲、先王盧伽班達(dá)、父親、母親……這世上所有自稱是‘神明’的家伙們，如果你們是真實(shí)的存在……請你們，請你們站出來……”

    “向我證明！”

    吉爾伽美什抱著摯愛的軀殼，在伊南娜的神像跟前，哭成一個(gè)淚人。

    *

    伊南在吉爾伽美什喊出第一聲的時(shí)候有些迷糊——王的新娘？……是她嗎？她什么時(shí)候成了王的新娘？

    這是說，吉爾伽美什早就瞧破了她的偽裝？

    她不太確定地回過頭，看了一眼丹尼爾。

    丹尼爾神色冷靜，眼神專注，但是他臉上的肌rou緊張，似乎眼前吉爾伽美什的痛苦他能夠感同身受。

    但他見到伊南疑惑而迷糊的眼神，卻像是忍俊不禁地?fù)P起唇角，用他一貫好聽卻沒有感情的聲音說：“他愛著你?！?/br>
    簡簡單單的四個(gè)字，蘊(yùn)含的意思層層疊疊。

    伊南大吃一驚，反問：“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

    丹尼爾嘴邊依舊掛著笑，卻低下頭，似乎不想讓伊南看清楚他的眼神。他語氣輕快地反問：“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里帶著滿滿的諷刺，可是伊南卻不知為何，依舊聽出了一點(diǎn)悲傷。

    好像類似的對話以前就在他們之間進(jìn)行過，只不過這一次，說話的雙方掉了個(gè)兒。

    伊南一時(shí)還沒辦法接受吉爾伽美什的愛情。

    丹尼爾卻告訴她——這就是她必須要執(zhí)行的任務(wù)。

    “他會疑惑，他會驚訝于即使是你，王最愛的人，也無法逃脫死亡的命運(yùn)。”

    “他會思考，死亡之后，靈魂將歸于何處，他將來有沒有機(jī)會再見到你?！?/br>
    “而你，將見證這一切，見證烏魯克的王，如何去尋覓死后的世界，如何尋找永生之路?！?/br>
    “你的意思是，”伊南憤然問，“在這個(gè)時(shí)空里我從頭到尾，只是用來傷害吉爾伽美什的一個(gè)工具人。讓他先愛上……然后再失去，你們通過這件事來判斷，人類是如何看待‘生與死’的？”

    丹尼爾伸出手，輕輕擊掌：“總結(jié)得非常好?！?/br>
    他臉上赫然寫著贊許，仿佛在說：你不愧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