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其后數(shù)日，終蜀城中開始紛起流言，大同小異俱是傳凌坤英勇善戰(zhàn)，此戰(zhàn)過后前途不可限量。街頭巷尾甚至有人說出“凌坤風(fēng)采堪比汪仁”這種話來。

    我本欲靜觀其變，想著多候些日子蕭顯晦便會籌到財寶，聽到這些消息后方后知后覺，此時只怕宗政煦已領(lǐng)泛夜軍隊在前線作戰(zhàn)，他既要于表面上效力涼鴻，又要在暗中幫助胡汝，自己已是兩相兼顧，更加難以分出心神，再想方設(shè)法送錢財入終蜀。如今情勢已是十萬火急，急迫無奈下，蕭顯晦也唯有散布謠言這一條路可走了。

    只是此舉勢必會引人懷疑。明眼人只須稍加思索，便可想明此事與汪仁之事乃是異曲同工。自汪谷珊之事后，皇后已對我漸起隔閡。有一回我與蕭望舒閑談時又被她撞見，蕭望舒直言不諱說出我夸贊凌坤之語，其后曲藥便時不時來至鏡花宮。送禮傳話是假，監(jiān)視控制是真。

    蕭紂雖對傳言內(nèi)容心有不滿，但因與皇后感情甚篤，愛屋及烏也相信凌坤為人。一時之間，事態(tài)竟似陷入僵局。

    即便無需擔(dān)憂桓恪與宗政煦情況，西荒起義軍隊這邊卻已是火燒眉毛。他們已連退數(shù)城，避無可避的接近終蜀。一旦其距終蜀過近，便會完全暴露在蕭紂眼下。終蜀乃涼鴻帝都，兵力部署與他們相較乃云泥之別。若還如此時一般拖延時間，負(fù)隅頑抗的結(jié)局已然可以想見。

    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挑起蕭紂對凌坤的懷疑。一旦他對凌坤生疑，重蹈覆轍處置凌坤，桓恪與宗政煦便可率軍長驅(qū)直入，無往不利。那時蕭紂自會將全部精銳兵力投向胡汝，時機一到，泛夜便可光明正大的助力胡汝，自解西荒軍隊燃眉之急。

    只是依蕭紂與皇后的感情，此事著實難辦。如今我被監(jiān)視，不可堂而皇之的收買籠絡(luò)宮人，制造陷阱。唯一可行方法，只有直接同蕭紂談話，借機挑撥。

    此招極險，因事后皇后必會知曉。若成事，則皇后定會向蕭紂告知我行為蹊蹺；若不成，良機錯失，便再難顛倒乾坤?？墒顷H宮之中，皇后唯一不能阻攔的與我往來之人便是蕭紂了。他要與誰對話，與誰獨處，眾人即便不安也不能明言。

    箭在弦上，必得鋌而走險。因遙蘆原是裳露宮之人，加之外人看來她與我并不十分親近，皇后便未曾派人額外監(jiān)視于她。

    一連五日，我都命遙蘆萬分小心的帶著一名宮女至蘭步坊附近，裝作閑逛模樣，希冀偶遇蕭紂。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第五日申時方過，鏡花宮外便傳來通傳聲“皇上駕到——”

    原還希望蕭紂會命遙蘆傳話，由我去尋他，但如此便要他站在風(fēng)中等候，終究是不可能的。左右我與蕭紂對話之事也會傳到皇后那處，此時不過加快些速度，也算意料之中，無傷大雅。

    我收斂心神，淺淺福禮“翊靖見過皇上?！?/br>
    “此時造訪，未知是否打攪翊靖長帝姬休憩？”

    這般說著，蕭紂卻順順當(dāng)當(dāng)坐至上位。我偏身向遙蘆遞去示意眼神，回頭在下首落座“皇上大駕光臨，乃翊靖之榮。只是不知，皇上為何此刻來到鏡花宮？”

    未立刻回答，蕭紂先環(huán)視堂中一遭，感嘆道“上回來此匆匆忙忙，因那刺客之事攪得人心不安。今日再入沉璧堂，倒是一絲血腥氣都無了?！?/br>
    心中一沉，我面上得體微笑“所謂‘云母空窗曉煙薄，香昏龍氣凝輝閣‘?；噬系弁踔畾?，震懾鬼神，是翊靖托了皇上福分呢?！?/br>
    “翊靖長帝姬知書達禮，秀外慧中，不僅熟背古賢詩詞，信口拈來，更是通曉經(jīng)緯之道，巾幗不讓須眉，甚而較之孤之朝中臣子更具遠(yuǎn)見卓識。”

    蕭紂笑意漸深，難測心思“是泛夜人杰地靈，鐘靈毓秀之因，還是翊靖長帝姬耳濡目染，泛夜先帝惠帝治國有方之果？”

    “皇上這般高看翊靖，翊靖著實心虛?！蔽姨谷慌c他對視，不卑不亢“早年在忝渠寒山寺中，翊靖常聽住持感嘆，經(jīng)學(xué)大師匡衡幼時鑿壁借光，勵志求學(xué)，貧窮時能奮發(fā)，勵精圖治得高名位。但也是此位極人臣，美名傳揚，鼎盛之時任丞相的匡衡，卻漸而忘形，侵占土地，圖謀不軌，終究落得被貶庶民，名譽掃地的下場。可見人心不古，初念易變，所謂賢者都逃不過的誘惑，普通人又何能抗拒其中一二呢？”

    沉默不語，蕭紂凝神，我莞爾一笑，恍若不知“因此翊靖時刻警醒自身，勿要忘卻初心。時刻憶苦思甜，時刻居安思危。既勿要成為匡衡，終負(fù)國負(fù)君負(fù)民，也勿要使身邊出現(xiàn)匡衡，予他機會，助他成才，卻被反咬一口。畢竟，即便一人起初頗得信任，做事勤懇，也難保他日后不會蘭芷蕭艾，香草成雜草。”

    “蘭芷變而不芳兮，今直為此蕭艾也?！笔捈q沉吟，抬眸看向我“翊靖長帝姬倒似乎對此體會頗深？”

    “皇上憂心國事，日夜cao勞，許未曾發(fā)現(xiàn)，這鏡花宮中的掌事宮女已非原本皇后娘娘指給翊靖的曲終?！蔽覍Υ鹑缌?，作惋惜狀“曲終正是與裳露宮中的遙湄一樣，一時貪念，竟取了翊靖的東西去做順?biāo)饲?。由她二人身上，翊靖格外體會這些道理，因此多言，生出感嘆?！?/br>
    許久無言，片刻，蕭紂才勾起一抹笑，毫無遮掩的望過來“對于此等人物，翊靖長帝姬定有妙招應(yīng)對了？”

    默默隨蕭紂一起品了一口皇后贈予的廬山云霧，我放下茶盞，輕笑道“翊靖不過一介女流，如何談得招架之法。若能做到防微杜漸，清源正本，或許便可不必?fù)?dān)憂此等事由。至于如何不傷了無辜，如何免去冤枉好人的可能……恕翊靖才疏學(xué)淺，仍未想到兩全之計?！?/br>
    “暗中探察。”似自語又似回答，蕭紂笑意漸濃“只需于暗處派人監(jiān)察，既可調(diào)查重臣之忠心，又不至于損了和氣與信任，更可消除心中疑慮，除卻后顧之憂……實為上策啊。”

    “皇上有百龍之智，別具慧眼，翊靖欽佩。”我心悅誠服，垂首認(rèn)同，面上神情尋不出半分破綻。

    蕭紂須臾朗聲而笑，下了高位走至我面前“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此話果真不假?？磥斫窈笕艄掠泻我苫螅箍蓙碚埥恬淳搁L帝姬，將困頓迎刃而解?！?/br>
    “皇上如此謬贊，實令翊靖惶恐?！蔽移鹕砀６Y，淺笑道“翊靖每與皇上對話，承教總是豐足，實乃翊靖大幸?！?/br>
    “翊靖長帝姬既有如此膽識，不必過謙，反倒妄自菲薄?！笔捈q心情頗好的轉(zhuǎn)向單過“單過，待回乾心殿后，將正殿案上的那枚白釉黑花臥虎瓷鎮(zhèn)紙取來，贈予翊靖長帝姬。”

    “皇上……”

    “翊靖長帝姬勿要推辭，此乃孤之謝禮?！笔捈q揚手止了我欲言，笑道“近日來總有一事橫在孤心頭，孤想忽視卻終究不得。與翊靖長帝姬一番交談，確有醍醐灌頂之效。時辰不早，孤便先回乾心殿了?！?/br>
    “那翊靖便卻之不恭了?！蔽腋Ｉ怼肮突噬??！?/br>
    待蕭紂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走遠(yuǎn)，我輕吁一聲，朝向遙蘆“今日多虧你了?！?/br>
    “奴婢只是依長帝姬所言，同珍兒說這幾日總聽長帝姬講些道理，深覺受益?！边b蘆眼眸晶亮“皇上在旁邊像是聽了一陣子，便來問奴婢長帝姬到底說了些什么。奴婢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皇上便隨奴婢至鏡花宮了?！?/br>
    “多虧你機智，懂得隨機應(yīng)變?！蔽逸p笑，不吝夸獎“我倒是慶幸你未得裳露宮重用，今次才能給我做掌事宮女?！?/br>
    “翊靖長帝姬對遙蘆之恩，遙蘆實在沒齒難忘?！彼坪跸露撕蔚葲Q心，遙蘆方要跪下，被我看出勢頭當(dāng)先阻止“原在裳露宮時，遙蘆總是低人一等，受人輕賤。若非翊靖長帝姬信任救助，遙蘆此刻早已是一縷亡魂了。”

    寬慰拍拍她肩頭，我和善微笑“你本性善良，跟在汪氏身邊這些年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實屬難得。今日你所得的一切都是應(yīng)得福報，不必謝我，更不是我予你的恩惠。我私心倒是想對你更好些，只是你也曉得，我與你皆是身份特殊之人，在這終蜀后宮中如履薄冰。皇后娘娘幾乎日日派曲藥前來鏡花宮，她的意思想來你也明白。是以人前，咱們唯有做出不甚交好模樣，才能掩人耳目，長久平安?！?/br>
    “遙蘆明白。”堅定頷首，遙蘆很快笑開“遙蘆知道，長帝姬是好人，會盡全力保全身邊所有人不受傷害。遙蘆愿同長帝姬共同進退，無論前路如何，絕無二心，一意跟隨長帝姬?！?/br>
    至今日止，我的人生起起落落，跌宕起伏，險象環(huán)生。但在勾心斗角中，似乎每每也總能受上蒼眷顧，叫我得到一絲溫暖。在胡汝時，有桓娓，有鑄豐，有行軍時結(jié)識的友人。在泛夜時，有箺笙，有辛夷，有寒山寺上下。即便又入龍?zhí)?，回到?jīng)鲽?，也能遇見遙蘆。命數(shù)可轉(zhuǎn)，天意可逆，生命中享有的這些珍貴，既是變數(shù)，更是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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