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惑。

    但是廉武依然很疑惑，趙雍為什么會器重他。

    李衍已經(jīng)成為趙國攻打中山的北路軍統(tǒng)帥，不到四十，統(tǒng)帥近十萬大軍，這種信任，是李衍一次次拼命，一次次軍事改革換來的。無論戰(zhàn)功還是能力，他都比不過李衍。

    他廉武憑什么呢？

    可能，就憑現(xiàn)在他能做到的吧。

    晉陽之形勝，乃是天下之肩背，控帶山河，河?xùn)|之根本。而則晉陽之安危，又在藺城之穩(wěn)固。秦晉爭霸，藺城乃是晉西門戶；趙國擁有之后，秦國數(shù)次進(jìn)攻藺城，藺城也數(shù)次易手，此后一直為趙國所有。藺城之南，就是古渡口，當(dāng)年魏國大軍和秦軍交戰(zhàn)，守將吳廣率領(lǐng)魏武卒從這里順流而下，渡河擊敗秦國，取得河西之地，魏武卒一戰(zhàn)天下知；當(dāng)年，此地也是晉國國君拜祭黃河的地方；當(dāng)年，孔夫子過藺城，見一道人戲水，以為此人要尋短見，舍身相救，差點(diǎn)葬身大河之中。而藺城最著名的，當(dāng)屬大禹治水之時，黃河到藺城而遇巨石攔路，眾人呼之為蛟龍壁。禹王持耒駐足，帶領(lǐng)眾人鑿?fù)ㄊ?，浩浩蕩蕩的黃河才有了宣泄之地，而蛟龍壁因此被黃河切割成了兩段，一段在東岸，一段在西岸，因?yàn)榇说啬耸谴笥碇嗡畷r遇到的第一個擋道石門，故稱之為孟門。孟者，第一也，所謂孟仲叔季是也。

    而今之所謂藺城，乃是后來趙簡子所改，因?yàn)檫@里來了一位藺候。

    當(dāng)初，趙氏遭逢下宮之難，趙氏闔族被晉景公殺害，只留下趙武一個孤兒。時任下軍將的韓厥向晉景公訴說趙氏的功績，才讓趙武活了下來。韓厥何人也？其祖乃韓國的祖先韓萬。韓萬是曲沃桓叔姬成師的兒子，曲沃代翼之后，封地在曲沃的晉國宗室篡逆成為晉國大宗，韓萬也被封在了韓原這個地方，遂以韓為氏，稱姬姓韓氏。

    韓厥本是韓萬的子孫，韓簡的兒子。后來，晉文公繼位，擁立晉惠公的韓氏一族衰落，韓厥年幼，被迫入趙氏家族為奴，成為趙衰的家臣。但是趙衰對于韓厥非常欣賞，很快就將韓厥提拔起來，而后，趙衰的兒子趙盾也是非常重用韓厥，正是這份撫養(yǎng)提拔之恩，才眷顧了趙氏在家族蒙難之后，受到了韓厥的報答，留下了一絲骨血趙武，并受到了韓厥的撫養(yǎng)。

    再后來，韓厥的兒子韓起讓賢，將上軍將的位置讓給了趙武，趙武執(zhí)政之后，和韓起一起執(zhí)掌晉國。從此，韓趙兩家交替成為晉國執(zhí)政達(dá)五十多年，后來，韓趙魏三家攻滅智氏，再后來，就是三家分晉。所以韓趙兩家的淵源非常深厚，這也是為什么三家分晉之后，韓趙兩家聯(lián)盟多過敵對的原因，從本質(zhì)上來說，韓趙兩家從趙衰開始就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這也是為什么，趙肅侯為趙雍選擇的親事，是韓國公主了。即使趙雍如今再娶新夫人，除非韓倩病亡，否則王后一職，非她莫屬。

    韓起死后，由于兒子去世較早，孫子韓不信繼承了爵位，而他的兄弟韓康則到了趙氏手下為官，韓康因功被分封在了孟門，改之為藺邑。后世子孫遂以藺為氏，在藺邑生根發(fā)芽，韓康也稱之為藺康。

    正是因?yàn)橛兄@樣的關(guān)系，藺氏子孫在藺城的地位非常超然，只不過趙雍新政以來，先是田不禮任命為藺邑城守，改邑為城，修筑城墻，田不禮本身能力出眾，不多時便將藺城經(jīng)營成為趙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城；緊接著廉武成為藺城守將，兩人一文一武，平時相處倒也融洽。而藺城藺氏的地位則有些沒落，家族底蘊(yùn)還是在的，很多藺氏的子弟都在官府中為官。其中一個叫藺相如的十六歲少年，頗為耀眼。

    藺相如匆匆將自己的公務(wù)處理完，就趕緊登上城頭。城頭之上，城守田不禮和守將廉武正扶著城墻，遙望城外駐扎的秦國軍隊(duì)。根據(jù)新的趙國政令，藺城屬于縣制規(guī)劃，但是藺城又比其他的縣要大很多，就是比之郡城晉陽，也只不過差了一點(diǎn)而已，是以雖然趙國的官僚體系中沒有城守這一職務(wù)，大家私下里還是喜歡以舊稱稱呼對方。

    “將軍，這股秦軍的氣勢端的是非比尋常，越有一萬之?dāng)?shù)吧?！碧锊欢Y看著城下烏壓壓的秦軍部隊(duì)，心里有點(diǎn)發(fā)怵。雖然早知道這種情況早晚會遇到，但是真的來了，的確心里沒底。

    “差不多吧。秦軍在城外五里扎營，面前的應(yīng)該就是攻擊部隊(duì)了。后面大約還有三萬左右的輜重部隊(duì)?！绷潼c(diǎn)頭應(yīng)道，“秦軍這陣型緊密，軍紀(jì)果然嚴(yán)明?！?/br>
    “將軍此刻還有此等雅興?！碧锊欢Y苦著臉說到，“如今我城中不過一萬多人，如何守得住這虎狼秦國四萬大軍？”

    “先生多慮了。仆在邯鄲，曾聽聞孟老夫子說過一言，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深以為然。如今秦軍而來，勞師遠(yuǎn)征，既無地利之便，亦無天時相助，我軍坐守堅(jiān)城而兵力相當(dāng)，以逸待勞，此乃當(dāng)立功之時。為何還要愁眉苦臉呢？”

    田不禮見廉武一身輕松，心中稍安。對于廉武的本事，他還是相信的。

    “既然如此，這里就交給將軍了。某在城中調(diào)度糧草，協(xié)助將軍守城。告辭?！闭f著，就準(zhǔn)備離開城頭。

    “且慢?！绷溱s緊喊住他，“末將還有一事拜托城守?！?/br>
    “將軍請講?！?/br>
    “某已經(jīng)在四門安排好守衛(wèi)，想要守住并不困難。然而還需一人作為后備之兵，隨時馳援其他城門，以備不測。是以這將軍之人，還請先生暫時為之。”

    田不禮一聽讓他帶兵打仗，心里就慌了。這政務(wù)之事他了如指掌，但是這帶兵作戰(zhàn)可是一竅不通啊，廉武這么做，不是亂彈琴嗎？

    “城守不用擔(dān)心，這將軍之人不過是帶兵而已，作戰(zhàn)的自然是由將領(lǐng)負(fù)責(zé)。只不過如今我手下沒有合適的人選，只能麻煩城守了?！?/br>
    “但是將軍，某亦是不懂帶兵之人，如何能指揮的了那些驕兵悍將？要不然，您另外選擇一個?！遍_玩笑，帶兵就要打仗，刀劍無眼，誰知道什么時候就射中了他呢。

    “這個”廉武也很為難。不是他不愿意這么做，而是合適的人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讓田不禮暫為代管，乃是因?yàn)樘锊欢Y是城主，他的話士兵們多少還是聽些的。若是讓其他人，恐怕效果不大。

    就在兩人危難之際，早就在一旁靜待多時的藺相如上前一步，“將軍，小子愿意替城主管理這支部隊(duì)。”

    “在下藺相如，乃是藺氏的”藺相如還沒說完，就看著自己面前的這三千士兵，大部分都還能看著他，有一部分人已經(jīng)吵吵起來了。

    “這是誰家的小子，敢來指揮我等？”

    “好像是藺老的孫子?！?/br>
    “乳臭未干，能有何為？”

    “這個小子能指揮我等做什么？上陣殺敵，怕是會尿褲子吧?！?/br>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對于藺相如絲毫沒有放在眼中，在這群驕兵悍將眼中，藺相如連給自己運(yùn)送物資的資格都沒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有什么資格指揮我們？

    廉武的確是沒有辦法，他必須分出一部分人用來做后備力量。但是田不禮明顯不愿意接下這個工作，最后選了半天，只能同意讓藺相如負(fù)責(zé)，不過他是頂著田不禮的名義來的，廉武也的確擔(dān)心出問題，選了三千兵士，多半是藺城本地人士。藺相如在藺城非常有名，本身又是藺氏族長的孫子，也就不用擔(dān)心有人不服管教。

    然而，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買他的帳。藺相如面對著一干驕兵悍將對他口出惡語，絲毫沒有生氣，反而雙手背在身后，面帶微笑的看著眾人。士兵們看著藺相如并無心懲罰自己，于是更加放肆起來。說話越來越難聽，若是戰(zhàn)在面前的是其他人，想必早就坐不住了。然而藺相如卻渾若說的不是自己一樣，好整以暇的看著眾人，甚至退后幾步，找了一塊石頭坐下，繼續(xù)看著所有人。

    藺相如的舉動，讓眾人更加放肆，終于，一個中年士卒大聲喝道“那小子，若是沒有本事，就趕緊回家待著，別在這里耽誤咱們建功立業(yè)！”

    藺相如一聽這話，竟然站起身，緩步走到那位士卒面前，打量了他半晌。那士卒倒也是條漢子，也不怕藺相如報復(fù)他，瞪起眼睛就直視他。

    “你不是趙國人？”

    “某是齊國人。”那人一說出自己的身份，他知道自己的口音出賣了自己。其他人竊竊私語起來，看來這個外鄉(xiāng)人，還不知道藺相如的身份，或者說，他不知道藺氏在當(dāng)?shù)氐牡匚弧?/br>
    “為何來到藺邑？”藺相如到不以為意。

    “本來不過是想去秦國，只不過途徑藺邑，內(nèi)子誕下孩兒，不得不在此停留數(shù)日。他日秦軍退去，孩兒長大，當(dāng)再次赴秦?！?/br>
    其他人聽聞此人一心向秦，立刻調(diào)轉(zhuǎn)矛頭，開始謾罵。此時此刻，秦國人就在城外排兵布陣，隨時準(zhǔn)備攻打藺城，而這里還有一個人也準(zhǔn)備著隨時投靠秦國。這樣一個袍澤，誰敢和他并肩作戰(zhàn)。然而那人卻渾不在意，只是盯著藺相如，毫不客氣的說道“要不是為了城內(nèi)的孩兒，某是絕對不會在這里集合的。你要是富家子弟出來混一份功勞，就且在旁邊看著，交給我來指揮這群人。戰(zhàn)斗結(jié)束之后，功勞是你的，我離開趙國。放心，我雖然是個齊人，但是我們齊人說話也是算數(shù)的?！?/br>
    若是藺相如真的只不過是想混個戰(zhàn)功，自然就接受此人的提議了，但是可惜的是，他是認(rèn)真的。

    “你的名字?！?/br>
    “蒙良?！?/br>
    藺相如點(diǎn)點(diǎn)頭，背著手回到眾人面前，看有些人在謾罵蒙良，有些人在嘲笑藺相如，他淡然一笑。

    “想必各位都和蒙良一樣，之所以來到這里，不僅僅是為了趙國效力，也不僅僅是為了藺氏，更多的是為了自己吧?！?/br>
    此話說完，其他人都奇怪的看著這個年輕人，不知道他說出這番話，用意為何。

    “說到底，這藺邑對于我趙國而言，無非是一座城池，此前數(shù)十年，多次在秦國和趙國之間易手。而我之先輩，也和諸位的先輩一樣，都曾經(jīng)歷過秦國的嚴(yán)刑峻法。即使丟了此城，也只不過是再次為秦國賣命罷了。趙國既不會因此被秦國兼并，亦不會因此城向秦國服軟。多半還是要再打回來的?！?/br>
    眾人越聽越覺得，藺相如的話似乎另有深意。

    “然而諸位可別忘了?！碧A相如突然拔高了語調(diào)，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樣子，表情嚴(yán)肅的指著不遠(yuǎn)處的城墻“一旦秦國攻破了城池，無論你以后如何在秦國戰(zhàn)功赫赫，繞不開的，是秦國人進(jìn)城后的燒殺搶掠！是自己的妻兒老小，家財物事遭到羞辱和破壞！你們保衛(wèi)的不是趙國的藺邑，而是像蒙良一樣，在藺邑最破爛的墻角里，那個還在害怕秦人攻城之后，自己生死未卜的家人?！?/br>
    “爾等覺得我乳臭未干也好，未經(jīng)過戰(zhàn)陣也好。但是某知道，此刻若是拿不起這青銅劍，死的不是我藺相如一個人，而是我尚在家中耕作的老父，和含辛茹苦的阿媼！哪怕我堅(jiān)守一刻，他們就多一份活下去的希望，若是我妥協(xié)半分，他們就有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而你等所謂壯士，此刻念念不忘的，不是即將攻上城墻的秦國人，而是自己被一個臭小子統(tǒng)領(lǐng)，受到了侮辱。就為了這一點(diǎn)點(diǎn)的羞辱，代價卻是你的家族！你們多在此消磨一刻，你和你的孩兒，就離秦國的刀劍近了一分，你們繼續(xù)在這里消磨，亡掉的，就是整個家族了！”

    “進(jìn)則生，退則亡。亡的不是趙國，而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