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節(jié)
“父親!”隨著一聲輕呼,崔含之轉過身來,女兒崔珂站在自己面前,手上捧著一件夾袍,低聲道:“外間風大,您還是披上這個,免得著涼了!” “好!”崔含之聞言一笑,接過女兒呈上的夾襖穿上,崔珂站在一旁,突然低聲道:“父親請見諒,孩兒給你惹麻煩了!” “喔?”崔含之停住穿衣的動作,笑道:“這有何麻煩的?與天家聯(lián)姻,多少人求之不得,恨不得也生個好女兒,怎的在你嘴里成了麻煩?” 崔珂咬了咬嘴唇,最后還是低聲道:“崔家在呂吳并無根基,驟得富貴,為眾人所忌,只怕非福是禍!” “嗯!”崔含之看女兒的目光越發(fā)溫柔了起來,低聲道:“你見過兩次世子,以為如何?” “剛毅武勇,仁孝下士,乃是少見的英才!”崔珂聽到父親的問話,毫不猶豫的答道。 “這么說,珂兒你愿意嫁給他了!” 崔珂聞言,臉色立刻變得緋紅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她才緩慢而又堅決的點了兩下頭。 “那便是了?!贝藓穆曇舻统?,仿佛是在說服自己:“世子仁孝下士,若是輔佐得人,便是江南之福。崔某豈可為了一門禍福,避道而行?” 天意 第687章 訂婚 第687章 訂婚 建鄴宮城北面,崇化坊。相較于建鄴城中其他地方的坊墻,崇化坊的坊墻要高的多,坊里的煙火氣也要清冷許多,原因很簡單,建城之初此地便被規(guī)劃為囚禁有罪官員,宮女的地方,馬殷父女便住在這崇化坊中。 馬宣華正百無聊賴的坐在窗前,數(shù)著院中槐樹上到底有幾只鳥巢。這時宮城方向傳來一陣鐘鼓聲,她不禁好奇的站起身來,向屋外走去,剛剛出得院門,便有一名青衣仆婦上前攔住,斂衽拜了拜,道:“小娘子請止步,若要外出請先得到典吏的同意?!?/br> 馬宣華皺了皺眉頭,臉上升起一股怒氣,可還是停住腳步,原來她與馬殷被安置在此處之后,身邊仆役便被盡數(shù)替換了,變成了本地人,而且若要出坊便要得到這崇化坊中典吏的允許,除了衣食優(yōu)待些,簡直就和囚犯無異。但馬宣華也知道如今情勢不同,只得強忍下胸中怒氣,答道:“某不過想出院外溜溜腿罷了,又不出坊,就不用勞煩典吏的同意了吧!” 那仆婦倨傲的笑了笑:“若只是在坊里溜溜腿,那倒也無妨,便讓小人陪陪娘子吧!” 馬宣華冷哼了一聲,走出院外,那仆婦尾隨其后,一副明白著要貼身監(jiān)視的模樣。馬宣華在坊里轉了兩圈,只聽到那鐘鼓聲越來越清楚,依稀可以聽出是喜慶時的雅樂,不由得心中生疑,難道是呂吳宮中有什么緊要人物辦大喜事不成?想到這里,她便向身后的那仆婦問道:“吳王宮中好生熱鬧,可是有什么喜事?” “自然有喜事!”那仆婦聞言滿臉都是喜色:“今日正是大王世子定親的日子,自然要熱鬧一番。其實這又算得了什么,待到娶親之日,只怕場面還要大上十倍還不止呢!” “大王世子?定親?”馬宣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仆婦口中說的正是呂潤性,一想到那天船上偶遇的英挺男子就要定親,她心中便不由得一痛,隨即自失的一笑,人家是大國世子,又和自己這個亡虜之女有什么干系,說不定人家早就不記得曾經(jīng)見過自己這個人了??神R宣華雖然心里這么想,嘴上還是不受控制的問道:“那是誰家的姑娘,有這般福氣?” “自然是一等一的門戶!”那青衣仆婦得意洋洋的贊道:“博陵崔家的女兒,便是與天家聯(lián)姻也不辱沒了。不過話說回來,吳王稱帝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 那仆婦自顧著說下去,可馬宣華只聽到“博陵崔家”四個字便只覺得耳邊一聾,對方后面說的什么便全然聽不進去了,她本能的想到了那天在船上看到的那個簾帽女子,她一定就是那個“博陵崔家”的女兒!馬宣華用盡了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沒有崩潰,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道:“我累了,回去休息了!” “啊?好!”仆婦意猶未盡的看了看馬宣華的背影,她還沒有把自己從別人口中打聽到的那些關于博陵崔家的傳聞全部說完呢,這讓這個粗心的婦人有些沮喪,全然沒有發(fā)覺監(jiān)視對象的雙肩在微微的顫抖。 馬宣華一走進屋內(nèi),立刻表示自己要睡一會,當房門在馬宣華的背后關上的同時,她立即撲倒在床上,將臉埋入毯子里,痛哭起來。 建鄴城還沒有從吳王世子突然與崔家定親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便被接下來一連串的消息給驚呆了,世子呂潤性剛剛定親沒多久,便被任命為岳州刺史、湖南、武昌兩道制置使,西北行營都統(tǒng);在平定湖南一役中立下大功的鐘延規(guī)則被任命為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西北行營副都統(tǒng),糧料使;而剛剛與天家結親的崔含之則被遷入中樞,加上了中書舍人銜頭。對于前面兩項任命,幾乎所有人的判斷都很一致——世子即將主持經(jīng)略荊襄的戰(zhàn)事,而鐘延規(guī)則鎮(zhèn)撫新近占領的湖南八個州,同時擔任為大軍主持后勤的差使。但是對于最后一項任命的判斷,就大相徑庭了:有人認為崔含之本就門第高貴,又與天家結親,正好趁這個機會入中樞,典機密,前途不可限量;但還有人認為中書舍人這個官職呂吳以前并沒有安置,原先中書舍人參與機密,起草詔書的職權其實是由高奉天所在的幕府諸曹和陳允的樞密院來分掌的,高、陳二人的資格和潛勢力遠遠高過崔含之,就算崔含之被任命了這個銜頭,可未必能從這兩個大佬手中分出一杯羹去,只怕大王的本意是拿這個清貴的銜頭給親家,順便點綴一下圣朝景象。但是那些知道的更多,看的更遠的人們從這個任命中卻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崔含之上書要求減兵停役,休養(yǎng)生息,這是和大王這些年來方略是截然相反的,大王對于奏折不置可否,留中不發(fā),但卻將崔含之調(diào)入中樞,參與機密,這難道是要改弦易張的前兆?再聯(lián)系起與崔家的聯(lián)姻,世子掌管上游軍事大權這系列行動,眾人紛紛感覺到圣心莫測,天佑十五年初春的建鄴城,就好像城外江邊的蘆葦一般,隨風飄蕩,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將會倒向哪邊。 潭州,楚王宮,這座馬氏的舊宅已經(jīng)換了新主人,在權力的驅使下,本來有些破損的宮室已經(jīng)被裝點一新,被重新涂過一遍的墻壁紅的發(fā)亮,就好像此時府中的氣氛一般。 “恭喜將軍!” “賀喜將軍!”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堆滿了笑容,每一張嘴都噴射出各種各樣的諛詞,這一切的中心就是坐在首座的那個人——新任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西北行營副都統(tǒng),糧料使鐘延規(guī)。 一名青衣文吏高聲笑道:“將軍此次當上了副都統(tǒng),糧料使,這都統(tǒng)可是吳王世子,這分明是吳王將自己的繼承人放到將軍身旁,讓將軍扶上一把,有此可見將軍圣眷之隆,只怕滿朝文武,無一人能及呀!” “不錯!” “正是!” 那青衣文吏的諛詞激起了一片附和聲,在這個時候,故作清醒是招人恨的,只有“花花轎子大家抬”,才是為官之道。鐘延規(guī)倒還清醒得很,他擺了擺手,笑道:“這話可過頭了,什么滿朝文武圣眷沒人能及我,這可是要害我呀!” 那青衣文吏聞言有些緊張,他正想著如何巧妙的轉過話頭,擺脫這種窘境,卻聽到鐘延規(guī)接下來的話:“不過方才于先生有句話沒說錯,大王讓我當這糧料使,的確是圣眷頗隆。眼下明擺著就要用兵荊襄了。俗話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這些年仗打下來,江西,江東、淮西的老百姓都快吃草了,大王讓我這個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來當糧料使,明擺著就是讓我從湖南這邊解決糧餉問題,讓那邊喘喘氣。來,來,來!你們說說,這糧草問題該怎么解決呀?” 鐘延規(guī)話音剛落,屋內(nèi)頓時靜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愿意第一個開口。原因很簡單,固然江西、江東、淮西這些吳國治下的百姓已經(jīng)被壓榨的快要吃草了,可就在他們治下的那八州土地上,雙方十余萬大軍剛剛你來我往殺了個不亦樂乎,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征糧征餉,那簡直和百姓口里挖糧食沒啥區(qū)別。 鐘延規(guī)看到手下都不開口,倒也不著惱,突然,他指了指方才那個說話聲音最大的那個青衣文吏,笑道:“于先生,你就先來說說吧!” 那青衣文吏此時不由得大罵自己方才為何那么大聲,引得鐘延規(guī)的注意,惹來了麻煩。他咬了咬牙,字斟字酌的答道:“小人見識淺薄,若有說的不當?shù)牡胤竭€請將軍見諒。以小人所見,湖南百姓雖然相較江西、淮上百姓要好些,但這些年的仗打下來,也是積蓄不多。而且與荊南交惡之后,茶葉無法北運,不少茶農(nóng)已經(jīng)困頓不已,將軍若要加征糧稅,只怕,只怕——”那青衣文吏看了看鐘延規(guī)的臉色,一咬牙道:“只怕會激起民變!” “嗯!”鐘延規(guī)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那于姓文吏本是楚地舊人,對當?shù)厍闆r比較了解,因此被留用下來,他見鐘延規(guī)并沒有因為自己的逆言發(fā)火,鼓起勇氣繼續(xù)說道:“將軍有所不知,這湖南與江東,江西不同,開化未久,許多地方百姓還不過是刀耕火種,一畝所收去掉種子不過七八斗,家中并不多少積蓄。而且罷兵之后,不少楚軍士卒無家可歸,便嘯聚山林,或者投入蠻夷間,若是激起民變,內(nèi)外交攻,只怕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夠了!”突然一聲斷喝截斷了于姓文吏的敘說。只見鐘延規(guī)滿臉鐵青的怒視著對方,沉聲喝道:“你不過是一介亡虜,本將軍看你還有點用處,留你一條性命,你居然還敢大聲說話了。實話跟你說,征糧征稅這是軍令!那些家伙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要是敢多話的,便讓他們來問問老子的刀利不利!”說到這里,鐘延規(guī)一刀將面前幾案桌角斬落。已經(jīng)癱軟在地的那于姓文吏見狀,不禁打了個寒顫,閉口不語。 天意 第688章 茶市上 第688章 茶市上 對于湖南的百姓來說,天佑十五年的春天絕對不是一個好年頭,綿延多年的吳楚戰(zhàn)爭終于已經(jīng)結束,但壓在他們肩膀上的各種負擔并沒有減輕,恰恰相反,鹽稅,丁口稅,甲兵錢,茶稅,轉運錢等一筆又一筆雜稅不斷的落在百姓們的身上,這些可憐人們絕望的發(fā)現(xiàn),和平的到來并沒有讓他們松一口氣,反而讓未來變得像黑鐵一般沉重,沒有一絲亮色。 潭州,湘江茶市。一排排船只停滿了岸邊的淺水區(qū),幾乎練成了一片,如今正是春茶上市的季節(jié),這些船里幾乎都裝滿了湘茶,幾乎每艘船的吃水都很深,不少船水線離甲板不過一尺多的距離。依照往年的規(guī)律,這些船上的春茶將被潭州的茶商統(tǒng)一收購之后,轉裝到大船上,然后沿湘江,洞庭湖,進入長江,運到江陵,然后由北方的商人收購交易,轉運到全國各地,無論是湖南當?shù)氐牟柁r(nóng)、商人,還是江陵的高季興政權,都從中獲利甚豐。 正是清晨時分,一個個睡眼迷惺的人們走出船艙,往江中傾倒著昨夜的臟水,婦人們則在清洗著蔬菜和米,準備著當天的早飯,孩子們興高采烈的在船邊玩耍著,對于他們來說,這個世界的那些悲傷和愁苦仿佛是絕緣的,哪怕是一塊漂浮在水面上的老菜葉,一根蘆葦,都能給他們帶來無盡的快樂。 孩子們的歡笑也感染了船上的大人們,船戶們一邊吃著早飯,一面興奮憧憬著自己艙中茶葉到底可以賣出一個什么樣的好價錢,能夠從中掙多少。這些運送茶葉的船戶有少量是運送自家出產(chǎn)的茶葉,但大部分都是以水上為生的流戶,船也就是他們的家,每年春秋兩季去各個出產(chǎn)茶葉的小鎮(zhèn)村落,收購烘制好的茶葉,運到潭州茶市來轉賣,然后運回各個鄉(xiāng)鎮(zhèn)村落所需的雜貨物品,從中牟利。戰(zhàn)爭的結束對于他們來說是一個讓人興奮的消息,雖然賦稅并沒有減少,但平安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利好,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變賣了田產(chǎn),籌集了進茶的資金,想要搏一把,換得一個光明的未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日頭已經(jīng)漸漸高了起來,玩的有些疲憊的孩子們開始回到自己家的船中,停泊區(qū)也漸漸的安靜了下來。但岸上卻嘈雜了起來,不時有些零散商販喊叫著收購茶葉的價格,那些有意出售的船戶則招呼一聲,那商販便上船鑒別品質,討價還價,付款買貨。但是絕大部分船戶并沒有理會這些喊價的商販,因為他們知道這些不過是些小商戶罷了,擁有的資金和能出的價碼都很有限,這里數(shù)百條船上的萬余石茶葉絕大部分都是出售給潭州城內(nèi)的最大的三家大茶商的。依照以往的慣例,這三家大茶商至少要到下午才回來人驗茶收購,出賣給這些小商販不過是那些大茶商不愿收購的劣質茶葉罷了。 果然,到了正午時分,岸上來了一行人,離得還有百余步,離岸近的十幾條茶船便將跳板搭上了岸,幾個老成的漢子離得遠遠的便對著那行人拱手行禮,那行人中為首的是個騎在騾子上的青袍漢子,四十出頭的年紀,長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臉上無語便帶了三分笑容,天生就是一副和氣生財?shù)哪?,邊走邊拱手向船上回禮,正是潭州三家最大的茶商成泰記的當主,成仁泰。 這成仁泰到了岸邊,甩韁跳下騾背,早有下人將騾子牽到一旁。成仁泰對船上眾人做了個羅圈揖,笑道:“今天潭州茶市便由小可來驗茶定價。瑣事頗多,來遲了,怠慢之處,請列位擔待?!?/br> 船上頓時傳來一疊聲的“不敢”聲,這些人哪個不知道這成仁泰成大戶眼力精,本錢厚,不要說在潭州,便是在湖南,在江南都是數(shù)得上的大茶商,每年在江陵的大行市中都做下數(shù)十萬貫的大生意。這些年吳楚兩國戰(zhàn)事連綿,荊南的高季興站在了馬楚一邊,這成大戶借了勢頭,聯(lián)合楚地其他茶商,竟然慢慢將吳茶擠出了江陵這個南來北往的大市場。吳軍破楚之后,世人本來都以為他要倒大霉了,可看他現(xiàn)在這般意氣風發(fā)的模樣,還猶勝往昔,讓人不得不對這廝鉆營的功夫佩服三分。 成仁泰三步兩步上得一條茶船,早有人送上矮榻幾案,他也不謙讓,昂然坐下,舟上人趕忙呈上茶葉樣品。成仁泰拆開包裝,湊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氣,閉目思忖,船上旁人趕忙屏住鼻息,唯恐打擾了他。片刻之后,成仁泰睜開雙眼,沉聲道:“取器具來!” 從人趕忙將茶具擺開了,早有人將備好的沸水放到一旁,成仁泰從懷中取出銀刀,從茶餅上切了一小塊,仿佛茶具中磨碎,沖入沸水,調(diào)制茶湯,先是閉目聞了聞茶香,然后看了看茶湯色澤,最后的抿了一口茶湯,品味了片刻,成仁泰抬頭道:“上三品!”隨后他轉頭對身后兩名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笑道:“二位也來品品吧,免得成某口鼻失聰,壞了咱們潭州茶人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