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牧童黃牛（一）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冷月下劍光閃動，人影跳蕩。

    荒郊野林之中一條瘦削的人影運(yùn)劍如風(fēng)，竄高縱低，長劍幻成一道藍(lán)印印的光華，擊削劈刺，劍刃發(fā)出刷刷之聲。

    但見那人影縱橫飄忽，長劍夭矯飛舞，當(dāng)真是捷如閃電，迅若風(fēng)雷?；牧种袎m沙飛揚(yáng)，枯葉敗草被劍氣激得團(tuán)團(tuán)而舞。

    驀地里那人影一聲大喝，身隨劍起，在半空中翻個空心筋斗，回劍橫掠，斫向一株碗口粗細(xì)的垂楊樹，劍刃攔腰而過，那楊樹登時斷為兩截。半截樹搖搖晃晃的摔將下來，蓬的一聲巨響，地下飛沙走石，塵土四濺，勢道驚人！

    倏忽之間，那人影飄然而落，收劍而立。

    他望望地下的半截?cái)嘀?，又望望不遠(yuǎn)處的幾座土墳，怔怔的出了會神，神色間殊有傷感之意。搖頭嘆息，喃喃自語“石破天驚，石破天驚，好一招‘石破天驚’！慧空師父，我已經(jīng)遵從您老人家吩咐，五年來夜夜在此勤修苦練，如今終于練成了這套‘驚神劍法’中的‘石破天驚’。還有曾叔叔，您老人家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我早日見到你女兒！”

    殘?jiān)瞒龅?，春寒料峭，那人影回思前事，悄立良久，動也不動?/br>
    一片寂靜之中，隱隱聽得遠(yuǎn)處雞鳴之聲，已近拂曉。

    那人影輕輕吁了口氣，忽地飛身上了一株樹頂，將長劍藏匿好，又即身形一晃，輕飄飄的掠出樹林，發(fā)足狂奔，一陣風(fēng)般奔出八九里，到得一座小鎮(zhèn)之外，一抬頭，見東方已漸漸現(xiàn)出魚肚白。

    其時方當(dāng)初春，晨光熹微之中看得分明，那人影卻是一個一十四五歲的黃瘦小孩。但見他蓬頭散發(fā)，衣衫檻褸，腰里束了條青帶，足穿布鞋，一望而知，顯然是個鄉(xiāng)下貧兒。

    然則一個貌不驚人的落魄貧兒，何以竟有如此驚世駭俗的神妙武功？

    鎮(zhèn)外阡陌縱橫，有三三兩兩的鄉(xiāng)民絡(luò)繹經(jīng)過，有的荷著鋤頭，有的挑著糞桶，恰值春忙時節(jié)，大伙兒早起下田下地做莊稼。

    那是在皖西北穎州泰和西二十里處，一個小小市鎮(zhèn)，叫做光武集。相傳后漢劉秀與王莽曾逐鹿于此，留下“王莽追劉秀”的軼聞，這小鎮(zhèn)便因中興漢室的光武帝劉秀而成為中國唯一以皇帝年號命名的城鎮(zhèn)。

    這日并非逢集的日子，因此街上空蕩蕩地行人稀少。那黃瘦小孩徑行來到鎮(zhèn)頭一座瓦屋之前，推門進(jìn)去，從床頭拿起一本《詩經(jīng)》揣入懷中，又從桌上取了一枝短笛插在腰間，這才轉(zhuǎn)身出門。

    他離去之時并未鎖門，只因家徒四壁，無物可取，自也不虞有小偷前來。

    他跳跳躍躍的來到鎮(zhèn)東首一座大宅外。晨光下朱漆大門上茶杯大小的銅釘閃閃發(fā)光，門頂匾額寫著“苑府”。他見大門緊閉，便搖了搖頭，一口氣奔到后門，輕輕一躍，逾垣而入。

    這時后院中有一名健仆正抱著一大捆木柴放在地下，一回頭間，見那小孩走近，便朝他憨憨的笑了笑，又自顧自的劈柴。

    黃瘦小孩知那仆人是個啞巴，平日里甚么粗工都做，自己每次從后門進(jìn)府都能見到他身影，于是也報(bào)以一笑，口中唱著俚曲，施施然向前院走去。

    府中的一干婢仆見了那小孩，都笑道“葉大秀才，又來向少爺借書啦？”

    黃瘦小孩嘻嘻一笑，“福子哥哥好”、“娟兒jiejie好”的一通叫著，說道“莫要取笑。俺只是你們苑府的一個小小牧童，算甚么勞什子的秀才？”

    那一干婢仆便笑了起來。一個仆人道“老爺說過，葉重，啊，不對，應(yīng)該叫你‘葉天涯’才對。葉天涯，你讀書過目不望，自然是個了不起的大秀才啦。哈哈！”又一個仆人也道“是啊，老爺還專門吩咐大伙兒，府中誰都不準(zhǔn)為難葉大秀才?！币粋€丫環(huán)接口道“還有，大小姐常說，連小少爺都遠(yuǎn)不及你這個牧童聰明好學(xué)呢。嘻嘻?！?/br>
    眾人哄笑聲中，忽聽得遠(yuǎn)處一人叫道“大家別吵。葉重，葉天涯，你過來！”

    那小孩葉天涯循聲望去，見前面月洞門處一個身穿白衣的小孩露出半片身子，正遙遙向自己招手，卻是苑府的少主人苑良玉。

    當(dāng)下不再理會眾婢仆，快步而行，來到苑良玉面前，從懷中掏出那本《詩經(jīng)》，遞了過去，說道“小少爺，還你的書。謝謝啦?！?/br>
    苑良玉隨手接過，微笑道“這么早過來，是不是知道我爹爹又托人新購了一批好書？”

    葉天涯一呆，隨即眼前一亮，問道“你說甚么？苑老爺當(dāng)真又購了新書？”

    苑良玉笑道“當(dāng)然啦，要不然我又怎么大清早便在這兒等你？走罷，我先帶你去書房瞧瞧?！闭f著拉住葉天涯的手腕，沿著一排鵝卵石鋪的花徑，向東行去。

    兩人穿廊過院，來到苑老爺?shù)臅客狻Ｔ妨加窕仡^道“我爹昨兒外出訪友去了。進(jìn)去罷?！碑?dāng)先推門而入。

    葉天涯這才恍然，敢情苑老爺不在家，難怪庭院中眾婢仆敢公然和自己開玩笑。

    這書房甚大，東壁兩列書架，放滿了圖書。中間靠窗擺著一張紫檀木的大書桌，桌上放著筆墨紙硯，陳設(shè)甚是精雅。

    葉天涯尚是初次來此，面對著滿壁圖書，心下艷羨不已“嘖嘖嘖，好多的書啊！唉，聽說苑老爺是榜眼出身，才高八斗，真是了不起?！?/br>
    苑良玉甚是得意，眨了眨眼睛，將葉天涯歸還的那本《詩經(jīng)》放回書架，隨手又取出四本，擺在書桌上，一字排開，說道“你瞧，都是新書。我可沒騙你吧？”

    葉天涯點(diǎn)頭稱是，忙不迭的逐一翻看，一本《唐詩選輯》，一本《金剛經(jīng)》，一本《左傳》，一本《易經(jīng)》。

    苑良玉在旁冷眼旁觀，見他摩挲著那四本書，愛不釋手，一臉的喜歡之狀，不由得暗暗好笑，又道“昨兒我爹爹帶著王總管去鹿邑訪友了，說是五六日后方歸。天涯，這四本書你索性都拿回去吧，有不明白的，可到鎮(zhèn)上的私塾去找尹老學(xué)究求教。筆墨紙硯照舊少不了。不過，你別忘了咱們的約定喲?！?/br>
    他二人之間的約定，便是每日里葉天涯悄悄地替苑良玉做私塾先生交下來的功課。

    葉天涯聽了這話，越發(fā)開心得合不攏嘴來，連聲稱是，當(dāng)下將四本書珍而重之的揣入懷中。

    便在這時，突然間門外一陣涼風(fēng)吹了進(jìn)來，卻將書桌左首一張折疊著的大白紙吹得飛了開來，飄飄蕩蕩的飛離桌面。

    葉天涯眼尖手快，忙即一把搶過，不使墜地。

    他將那白紙放回桌上，攤了開來，一望之下，見是一幅地圖，圖中繪著彎彎曲曲的線條，密如蛛網(wǎng)，圖上注了“尹莊”、“光武”、“葉家村”等文字。

    葉天涯一呆，奇道“咦，這好像是咱們這兒的地圖?！?/br>
    苑良玉挾手將那地圖奪過，急道“不許亂瞧！我爹爹知道后會揍我的。”

    葉天涯撇嘴道“區(qū)區(qū)一張地圖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不瞧便是，看你緊張得什么似的。”

    苑良玉想了想，又將地圖輕輕攤在桌上，笑道“其實(shí)偷偷瞧瞧這玩意兒也無妨。橫豎我爹爹也不在家，又沒人知道。平日里他總是神神秘秘的，連姊姊和我也都不得擅自來這兒呢?！?/br>
    說著伸出右手，食指在地圖上指指點(diǎn)點(diǎn)，一本正經(jīng)的道“唔，這里是界溝集，這里是光武集，這里是宋莊和王堯村。咦，這兒怎地給紅筆圈住了。啊，我的媽啊，原來是葉家村……”

    葉天涯聽說“葉家村”三個字，登時臉色微變，目不轉(zhuǎn)睛的瞪視著那地圖上被紅筆圈住的“葉家村”，湊過頭去，眼圈兒不禁紅了。

    苑良玉一側(cè)頭間，見他呆呆發(fā)怔，嘿嘿一笑，又道“說起來六年前你們?nèi)~家村鬧瘟疫，全村死了三十七條人命，現(xiàn)下早已成為無人敢去的廢墟啦。對了，幸虧當(dāng)初我姊姊在鎮(zhèn)上見到你孤苦無依，回來央求我爹，讓你做了牧童，后來還跟我同窗共學(xué)。要不然，多半這當(dāng)兒你小子早已餓死啦！”

    葉天涯默然不語，呆呆望著“葉家村”三個字，霎時之間，前塵往事一幕幕的在心頭涌現(xiàn)。

    那是六年前的夏天，葉家村突然間瘟疫流行，禍從天降，他的父母和兩個jiejie一家四口相繼染疫身亡，只留下他一個八九歲的小小孩童。

    葉家村鬧瘟疫之后，官府依從仵作和大夫之言，將一干死尸深埋于地，又將合村付之一炬，以滅絕病毒。

    更為可怖的是，五六年來，葉家村已然成了兇險(xiǎn)之地，人人談之色變。初時也曾有人好奇入村踏勘，過不多時便即中毒而死。從此四周鄉(xiāng)民盡道葉家村厲鬼為患，易染瘟疫，哪敢再行近前？

    葉天涯一個小小孩童，僥幸未死，只好住在相距葉家村八九里的光武鎮(zhèn)自家新建的空屋之中，這才不致四處流落。本來，那是他父母預(yù)備下留待他長大后成家娶妻時的房子。

    其時農(nóng)家子弟能有一座屬于自己的瓦屋，著實(shí)不易。

    本來葉家尚有一些田產(chǎn)。在他三歲那年，父母甚至還為他訂了一門親事。

    《談笑看吳鉤》釋名

    讀天道劍影，品俠客人生；觀江浪傳奇，唱滄海一笑。江湖秋水多，談笑看吳鉤！

    “談笑看吳鉤”這句詩出自施耐庵先生的《水滸傳》，乃是一種安貧樂道、笑傲江湖的人生態(tài)度。作者個人的一偏之見，便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閑適、隨意、超然。

    “吳鉤”本是吳地生產(chǎn)的月形彎刀，后來多指鋒利的兵器。在這部繼《江浪傳奇》之后的武俠小說之中，“吳鉤劍”即是主人公葉天涯所使的寶劍名字。

    葉天涯本是一個淳樸的農(nóng)家子弟，只想平平靜靜地種田過活，不料一場突如其來的橫禍降臨，家破人亡，孤苦無依。后來被一個有錢人家收為牧童，數(shù)年之后，驚覺一切都是陰謀詭計(jì)，恩仇難了，終于踏上了復(fù)仇之路……其實(shí)本書便是一個“求不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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