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焰子哥哥已經(jīng)走到橋中心了。雖然鐵索橋搖搖晃晃，他卻步履平穩(wěn)，畢竟是在這里走了十七年了。我突然覺得悲傷，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小伙子，本應(yīng)有著閃爍年華，本應(yīng)在外面自由闖蕩，可他最美麗的青春卻被囚困于窮鄉(xiāng)僻壤。

    我一定要帶他出去。我想。

    過了橋，便是焰子哥哥的家了。家里一點都沒改變，和其他人家的房子一樣，臨江而建，土木雜合，陳舊而且滄桑。房子是唯一的祖業(yè)根基，木制的房梁上是做工粗陋的雕龍畫鳳，卻流露出人們對生活的美好憧憬，龍游四海，鳳舞九天，彰顯著人們激昂的斗志。

    房子并不寬大，廚房兼客廳，兩間打擠的臥室，中間是稍為寬大的堂屋。沒有樓層，在后院搭了個簡陋的稻草棚，兼做廁所和豬圈牛圈、雞棚鴨棚。每天天剛剛放亮，家禽爭先恐后地鉆出棚來，一大群白鵝一邊伸長了脖子打鳴，一邊往江里撲去，為和諧的青龍灣獻上清晨第一首盛大的農(nóng)村交響樂。

    門前有一株茂盛的藥芋，它的年齡很長，連干爹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被栽種在那里的。一條曲折狹窄的石板路通向長江江灘。隔壁便是我家的老房子，并排朝南。焰子哥哥說，自從我家搬走之后，房子就空出來了，但干爹會把一些不常用的東西擱在里面，而且焰子哥哥會常去打掃。

    我跟著焰子哥哥進了門，他給我倒了杯黨參茶。那柔潤、甘甜的味道讓我覺得心曠神怡，立刻就忘記了城市里的喧囂浮躁。我笑道：還是家鄉(xiāng)的茶好喝，連我家茶館的茶都比不上。

    看來我家的茶得革新了，也該放點黨參進去。 這個提議不錯??！焰子哥哥深邃的眼睛里閃出火花一樣的亮光，小韻，你知道么，自從重慶直轄之后，政府加大對江區(qū)捕漁業(yè)的管理，嚴(yán)格禁止過度捕魚，很多漁民都干別的去了。咱家也不打漁了，現(xiàn)了家里除了政府的一部分津貼外，就靠種黨參、天麻和雪棗掙錢啦。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對啊！這東西要是賣得好的話，就能增加村民的收入，青龍灣的老人們的日子也就好過些了！我回去跟我媽商量，先從你們這里進些貨，如果黨參茶受人歡迎的話，其他茶館的老板也一定會競相進購的！焰子哥哥起身向灶臺邊走去。他揭開一只竹篾編織的蓋子，一股熱氣便撲騰著從蒸籠里面鉆出來。

    我這才重新打量起廚房，屋里簡陋卻干凈：一座灶臺，一口水缸，一張飯桌，幾把木椅，幾只竹簍，還有一張破漁網(wǎng)和其他一些漁具。墻上掛著幾只陳舊得發(fā)黑的竹編簸箕，一串紅透了的辣椒和十幾塊煙薰臘rou——我們這里把臘rou叫做云霧茶，味道獨特。

    房子很高，于是又在墻壁上添加了幾道橫梁，擱上幾塊木板，搭了個樓梯，于是形成了一個簡單的新樓層，用于擺放一些不常用的東西，譬如棉被啦，木柜啦，柴火啦，等等等等。

    正打量著，焰子哥哥端了碗熱氣騰騰的粥過來。坐了一天的車，餓了吧。來，喝碗荷花粥。我喝著那熟悉的粥，清香、甘甜、爽滑可口。

    還記得荷花粥怎么做的嗎？他眨著眼睛問我。

    我用力地想了想，說：應(yīng)該有蓮藕粉，紅糖……還有什么我忘了。 傻瓜！你怎么把家鄉(xiāng)味道都忘了！他在我臉上輕輕擼了一把，蓮藕、茨菇、馬蹄、菱角、蘆筍，著名的泮塘五秀嘛！

    外加紅薯粉、雪棗汁、紅糖漿。我看他專注的模樣，忍俊不禁。他數(shù)落完畢材料，說：爸說，我小時候就是喝著你奶奶和mama做的荷花粥長大的呢。所以你看我，天地之鐘靈毓秀。 少臭美了！我笑道，心里卻是一陣陣酸澀。我不知道外表如此堅強的焰子哥哥，內(nèi)心又隱藏了多少哀傷？他的母親，在他出世的那一刻就拋棄了他，那是一個多么自私而又狠心的母親啊。

    如果說焰子哥哥的出世給這個人丁單薄的邱家?guī)硇碌南Ｍ?，那么，在干爹邱光福眼里，這樣的希望未免代價太大，因為兒子剛一出世，他的媳婦便跟著她的情夫私奔到河南，原因不詳，大抵是厭倦了青龍灣鳥籠似的貧苦生活。但如果真是因為這樣而使這個女人狠心地拋夫棄子，那可真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希望。

    我知道，這永遠是焰子哥哥內(nèi)心一塊不可修復(fù)的傷疤。盡管他是一個如此成熟穩(wěn)重，如此懂得體貼的孩子。十七年來，他不僅要承受被母親遺棄的痛苦，更要承受別人異樣的目光。

    從那以后，人們便用跑河南來形容那些不守婦節(jié)的女子，更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屁孩用來挖苦諷刺焰子哥哥的代名詞。

    看我喝光了粥，焰子哥哥拉著我的手，拿了只套有漁網(wǎng)的竹竿，說：走，看我捉魚去！傍晚時分，正是捉大鯉魚的好時機！經(jīng)過那株形態(tài)優(yōu)雅的藥芋，穿過石板路，我們來到江邊。江水被西斜的夕陽染成濃厚的顏色，泛著點點金光。兩岸是清脆的畫眉高歌，我陶醉了。

    焰子哥哥已經(jīng)挽好褲腳，利索地跳進淺灘里面。他像白鷺一樣在水里踱著大步，輕輕地，不激起一絲漣漪。然后，猛地將網(wǎng)往水里套去，又迅速將網(wǎng)提出水面，我就看到一條肥大的紅白錦鯉在里面撲騰。

    我欣喜若狂，一方面欣賞他嫻熟得讓人妒嫉的捕魚技術(shù)，一方面驚嘆這條錦鯉長得如此優(yōu)雅漂亮。

    今晚有好吃的了！他笑著說，現(xiàn)在江里嚴(yán)禁捕魚，所以已經(jīng)沒人敢下水捉魚了，我們就違令一次……我們快回家，不要被人看見了……他便慌亂地上岸，不顧一腳的淤泥，趿上拖鞋，拉著我的手，一路飛奔回家。

    是誰夜夜笙簫銷了魂，結(jié)了腸是誰夜夜哀泣淚了枕，濕了帳那夜，我嘗到了世界上最鮮美的魚湯。干爹沒有回來，焰子哥哥說是在地里照看黨參，在一個臨時搭建的帳篷里過夜。

    現(xiàn)在是黨參長勢正旺的時候，怕是有人盜采，平日里由村里的幾個男子輪流照管，今天正好輪到干爹。我問焰子哥哥，干爹一個人不寂寞嗎？

    焰子哥哥笑道：小韻，你想啊，在田地里，習(xí)習(xí)微風(fēng)，朗朗星空，燒一壺小酒，嗑幾粒瓜子，再哼哼小調(diào)，多愜意呀！再說了，還有北北陪他不是？北北是一只老狼狗。

    記得還是我們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干爹從一個家畜市場撿回來的。當(dāng)時那只剛出世不久的小狼狗眼睛都還沒睜開，就被人拋棄，偷偷蜷縮在一頭黑母豬肚子下面吃奶。干爹覺得它可憐，就把它抱了回來?，F(xiàn)在它應(yīng)該有八九歲了吧。去年焰子哥哥給我寄的照片上還看到它，依然那樣威風(fēng)凜凜。

    我看著焰子哥哥，突發(fā)奇想地說：那么明天，我們?nèi)ヌ娓傻氐匕?。干爹年紀(jì)也大了，不能老在外面沾露氣。

    好啊！只要你喜歡。焰子哥哥還是笑，一直看著我吃魚，好像永遠看不夠似的。他看著我將整條魚一掃而光，說：看來是真把你餓著了。我摸了摸被那條錦鯉撐得渾圓的肚子，一邊狼狽地打著飽嗝，一邊嘿嘿嘿嘿地傻笑。我想，只有在焰子哥哥面前，我才會這樣放得開，這樣不顧形象吧。我突然想起什么來，說：焰子哥哥，明天我們?nèi)シ棚L(fēng)箏吧。

    好?。∷d奮地說，好多年沒放過了。怕是都不會啦。 沒關(guān)系呀！我說，我教你。收拾好了鍋碗瓢盆，我們來到村里的磨盤納涼看星星。這是一座古老的磨盤，據(jù)說從前是用騾子拉磨，全村的稻谷都是在這里脫皮。

    那時候青龍灣人丁興旺，一到夏天的晚上，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搬了椅子聚集到這里納涼聊天?，F(xiàn)在，人們不再用這古老的磨盤了，家里也有了電風(fēng)扇甚至空調(diào)，就再也不到這里納涼聊天了，它就像被人遺忘的歷史一樣，陳列在孤獨的角落。

    我站在凄惶的磨盤中心，一陣陣晚風(fēng)吹來，我打了個寒顫。城里的六月，燥熱難安，農(nóng)村里卻有股逼人的寒氣。

    我們背靠著背坐下，享受著氤氳的夜氣。天上的星星眨啊眨的，那里收藏了我們童年多少個美妙的幻想啊。每一顆星星都代表一個關(guān)于我們有趣的故事。

    我們都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彼此依靠，他的背真寬闊啊，像一座牢固的山。焰子哥哥打破沉默：小韻，你填了什么志愿？

    四川音樂學(xué)院？ 沒有。我搖搖頭，西南師范，教育學(xué)。奶奶的意思。她說，做人要為人師表，傳仁授義，光耀門楣。 我知道你孝順……焰子哥哥說，可她不能決定你的命運啊。你不是一直喜歡戲劇表演么？為什么不去追求自己的夢想？ 她們太愛我了，讓我無法反抗。

    我淡淡地說，這一生，我都在向她們妥協(xié)。她們決定我去哪個中學(xué)讀書，決定我穿什么樣的衣服，決定我交什么樣的朋友。現(xiàn)在決定我的人生道路。我都無條件妥協(xié)。焰子哥哥呆若木雞地看著我，說：是！她們不僅連命運都替你安排好了，還有感情，是不是？你都安之若素是不是？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出來，喃喃道：如果她們還要我們…… 決不妥協(xié)！我大聲嚷道，焰子哥哥嚇得目瞪口呆。我不信宿命。

    他轉(zhuǎn)過身來，緊緊地攬了攬我的肩，把聲音壓得很低：我陪你一起，好嗎？我迷惑地看著他，黑暗中他深邃的眼像兩顆閃閃發(fā)光的琥珀。他說：就算我被浙大錄取了，我也跟你去西師，好嗎？ 不好。我斬釘截鐵地說，你該考哪兒考哪兒去。千萬別做傻事。

    他看著我，不再說什么。他知道我一向很倔強的。雖然常常服從于mama和奶奶，但在他面前，卻很少妥協(xié)，所以他知道說什么都沒用。就像我所說的，服從于mama和奶奶，就像還債，她們兩個女人含辛茹苦把我養(yǎng)大，所以在她們面前，原則妥協(xié)于讓步；而我，絕不能再讓焰子哥哥為我犧牲什么，否則我將背負著一身的債務(wù)。

    那夜，我們談了許多。焰子哥哥越說越起勁，巴不得把這幾年來村里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告訴我似的，大到三峽移民哪個村哪個灣又搬走了哪幾家人，小到誰誰誰家的母牛一胎生三只牛崽。

    他看著我，眼神迷離地說：也許哪一天，我們也就搬走了。江水一天比一天高了。我不知道說什么，想了想，安慰他：沒關(guān)系。你們不會露宿街頭的。

    他就把臉緊緊埋在我頸窩里，短短的頭發(fā)撓得我直癢癢。過了很久，才壓抑地飄出一句話：有沒有地方住沒關(guān)系。我是怕弄丟了你。我心里一怔，眼眶濕潤。我閉上眼睛，就讓這酸酸的液體流出來吧，反正沒人看見。如果時間會凝固，就凝固在這一刻吧，永遠不要再流動。

    他把頭抬起來，摸了摸我冰涼的手臂，說：小韻啊，你困了…… 噓……我打斷他的話，用軟弱的聲音說：你聽，笛聲……他便安靜地跟著我一起側(cè)耳傾聽，那是《故鄉(xiāng)的原風(fēng)景》，在這萬籟俱寂的夜晚顯得格外悠揚纏綿，凄婉悲涼。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fēng)滿洛城。此夜曲中聞?wù)哿稳瞬黄鸸蕡@情。

    我想起李白的詩，我想此時我對這凄婉的笛聲的理解，大概就如此詩吧。

    是曉風(fēng)。焰子哥哥告訴我，是曉風(fēng)在吹笛。每晚都吹。 吹得真好。我說，好久沒看到曉風(fēng)了。他也該長成大小伙子了吧。 是?。⊙孀痈绺缧Φ?，個兒比你還高呢。他上高二啦，這小子厲害，小學(xué)跳過一級，所以明年這個時候，他也就跟我們一樣，重獲自由啦！ 他這么厲害，一定能上很好的大學(xué)。我由衷地羨慕，他什么時候有空，我們?nèi)フ宜姘伞?/br>
    曉風(fēng)就是那個帶小姑入戲的并且已經(jīng)去世的吳二爺?shù)膶O子。他比我們小兩歲，理所當(dāng)然就成了我們的小尾巴，走到哪里他都跟著，并且是個愛哭鬼，只要說了一句他不中聽的話，他豆大的眼淚就嘩啦嘩啦地流了下來，他的父母常取笑他沒志氣，動不動就哭，沒男子氣概。可他爺爺可不這樣認(rèn)為，相反，曉風(fēng)哭鬧時候的大嗓門兒，竟然引起了吳二爺?shù)臉O大興趣，認(rèn)為他在戲劇方面頗有天賦，連哭都這樣嘹亮，嗓子扯得這么開。于是，每次曉風(fēng)啼哭，在吳二爺眼里都是在開口亮嗓。

    從那以后，每次吳二爺演出，都要帶上曉風(fēng)，并借機讓他出場，收獲最寶貴的舞臺經(jīng)驗?？上Ш髞砦乃噲F革新，吳二爺團長的位置被撤掉，一氣之下吳二爺便退出江湖，無論誰來邀請，他都不再登場，對曉風(fēng)的鍛煉也就中斷了。

    我想，曉風(fēng)在戲劇方面如此具有天賦，如果不考藝校，那一定可惜了。聽他吹的那曲《故鄉(xiāng)的原風(fēng)景》，氣息勻稱，曲調(diào)圓潤，感情投入，就知道他已經(jīng)煉得爐火純青了。我想，那曲子也許是為我而演奏，在這特別的夜晚。

    天已經(jīng)一片黢黑，稻田里是一片聒噪的蛙鳴，田埂里、桑樹上、禾葉上，全是一閃一閃的螢火蟲，浪漫而溫馨。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焰子哥哥偷偷帶我到江邊捉螢火蟲，我不慎掉進水里，這可嚇壞了焰子哥哥，他害怕的倒不是我的安?！墒怯嗡暮檬?，而是擔(dān)心我這一身是水，回去讓奶奶看到了一定又要告訴干爹，恐怕又會惹來一頓毒辣的鞭打。

    焰子哥哥于是想了一個聰明的辦法，他把衣服跟我調(diào)換，回去就說是自己到水里洗澡了。果然，那次他躲過一劫，晚上把捉回來的螢火蟲全放到蚊帳里，我們就著那熒黃的光線講了一夜的故事。

    于是我說：焰子哥哥，咱們?nèi)プ轿灮鹣x吧。他便來勁了：好?。∧憔妥莿e動，讓我捉去！我沒聽他的，跟著他往那一片草叢走去。

    他嚴(yán)厲地說：聽話，你回去。草叢里蛇多蟲多，別給咬到了。聽他這樣一說，我倒是真的給震懾住了，站在原地不敢再挪動腳步，小心翼翼地退回安全的磨盤中心。我在黑暗中看到焰子哥哥猶如剪影一般晃來晃去，那滿天飛來飛去的螢火蟲，就可憐地落入魔爪。

    他把捉來的螢火蟲放在一只透明的布袋里，拉著我的手說：咱們回家吧。夠我們數(shù)一夜的星星了?；氐郊依铮虐l(fā)現(xiàn)斷電了。焰子哥哥得意地晃了晃手里裝滿螢火蟲的布袋，說：幸好你提醒，不然今晚又得摸黑了。我問他：村里經(jīng)常斷電嗎？

    三峽水利建設(shè)。他說，斷電是正?，F(xiàn)象。等建設(shè)好以后，人們就可以享受充足的照明了。一邊說，他一邊借著螢火蟲微弱的光線摸到屋里，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找出蠟燭和火柴，嗖，他劃亮火柴，他的臉在暖黃的火光下顯得格外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