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八犬傳
「別跟過來。你真的很煩耶!」 「不,我只是碰巧和兩位走同一個方向?!?/br> 「怎么可能!」 來到東海道,一行人緩緩地往西而行。 日本頭一對幕府公認的獵伏人——浜路與道節(jié)兄妹感情融洽地走在前頭,同樣一身旅裝的瀧沢冥土緊跟在后,活像蒼蠅一樣,怎么趕也趕不走。 小鳥唧唧叫著。 開始融雪的東海道又濕又滑,每走一步,便絆一次腳。 樹枝上偶有雪塊滑落。 冥土一路上又是打滑,又是跌跤,還是喋喋不休地說道: 「天氣真好啊?!?/br> 「你到底想怎么樣?」 「……前晚?!?/br> 「怎么了?」 「我爹和我養(yǎng)姐終于寫完《里見八犬傳》了?!?/br> 「是嗎?」 浜路點了點頭。 冥土狐疑地看著她平靜的側(cè)臉問道: 「咦?你不吃驚?」 「嗯。吶,冥土,我想伏的因果循環(huán)是真的結(jié)束了?!?/br> 「這話怎么說?」 冥土的眼鏡閃著陰森的光芒。 小鳥叫著。 道節(jié)拿出離開江戶前買的地圖,喃喃說道:「先到京都,接著再到南方看看好了。那里天氣比較暖和……」 冥土懷疑地問道: 「等等,浜路姑娘,你前天獵伏和信乃兩人獨處之時,果然發(fā)生了什么事吧?」 「嗯,算吧?!?/br> 「什么事?什么事?」 「信乃告訴我伏之森的事。他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凍鶴,毛野、雛衣、葉、花……等總共八只伏一起前往安房國,據(jù)他所言,當時就是因果的果,也就是故事的終點?!?/br> 「請快告訴我。」 「我就知道你是想聽故事才跟來的,冥土。你一聽說官府發(fā)給我們通關證,就連忙趕來對吧?你這個人……」 「請快告訴我!」 「嗯,好吧……」 在冥土催促之下,浜路開始說起信乃告訴她的伏之森故事。 一旁的道節(jié)也悠哉地聆聽。 小鳥又唧唧地叫了起來。 ……不久之后,浜路說完故事,停下腳步,在路旁的石頭上坐下。道節(jié)也坐在她身旁。 冥土依然站在原地: 「原來如此,是這么回事啊……」 「嗯?!?/br> 「故事早就結(jié)束了。」 「嗯?!?/br> 「不過浜路姑娘,就算伏姬、八房和他們子孫的故事在夏日結(jié)束,獵人和獵物、獵伏人和伏的故事也乍會結(jié)束?!?/br> 「是嗎?」 「試想,今后兩位仍將繼續(xù)獵伏,或許會成功,或許會讓伏逃掉,甚至丟掉自己的性命。伏會不斷繁衍,縱使改朝換代,仍會繼續(xù)存在這個國家的某處,也許數(shù)量會越來越多,也許會慢慢減少。如同現(xiàn)八所言,我也不明白何謂繁榮,何謂衰敗。不過……」 「伏決計不會消失,是吧?」 「對。所以你們……獵伏人的旅程也不會結(jié)束。伏的孤獨、因孤獨而生的殘暴,還有與生俱來的膚淺,都不會自這個國家消失。沾滿罪惡的鮮血、四處逃竄的伏,以及制裁他們的正義之士——比如里見義實公和誰與爭鋒的村雨丸——之間的對立也不會消失。伏將繼續(xù)逃竄,隱身在通個國家的某處吧。嘲笑世人,燒殺擄掠,橫死街頭,直到世界末日?!?/br> 「或許也有人身為伏子伏孫而不自知?!?/br> 冥土準備周到,還帶了竹筒。浜路向他討了口冷掉的粗茶喝,突然打起顫來。 下雪了。 現(xiàn)在仍是冬天。 對人來說,這是難挨的季節(jié)。 對狗而言是否也一樣……? 浜路低下頭。 又突然對呆立的冥土說道: 「對你而言,伏是什么?」 「呵呵,那么對兩位而言,伏又是什么?」 浜路用力搖搖頭,毫不遲疑地斷然說道: 「是獵物。是野獸。是該殺之物?!?/br> 道節(jié)腰上的村雨丸仿佛點頭贊同,黑色刀鞘又滴下幾滴陰森的露水。 聞言的冥土突然露出迷惘的表情,眼鏡之后的細眼如同溪魚一般游移。 「怎么了?」 「對我而言,是神吧?!?/br> 「咦?你在胡說什么???真是個怪人?!?/br> 「不,我本來就覺得神比我們更加卑微,所以才會無條件地接納我們?nèi)祟惐傲硬粌舻牟糠郑粏柪碛杀沭埶∥覀?,溫柔、骯臟卻可貴?!?/br> 「喔……冥土,你果然很有意思,難怪寫那些莫名其妙的快報都寫不膩?!?/br> 「什么叫莫名其妙?也罷,總之我走在路上,看到那些漂亮卻骯臟的物事,總是忍不住想膜拜一番。我從小就是如此。所以……」 冥土垂下肩膀。 他定睛凝視遠處山峰上的積雪。 或許他是想起留在江戶、不告而別的老父和養(yǎng)姐,又或許他是想起自己幾乎沒幫上忙卻一路續(xù)寫、終于在前晚完成的曲亭馬琴作《里見八犬傳》。 在眼鏡深處,后悔、懺悔、難消的怒意等人性光芒有如冬日晨光,冷冷地搖蕩。 「我會如此受伏吸引,或許因為我也是個殘酷之人……」 「打起精神來吧。瞧你死氣沉沉的?!?/br> 道節(jié)拍拍冥土的背,骨瘦如柴的冥土被震飛約兩尺之遠,在雪地上滑了一跤。 見冥土一臉錯愕,浜路哈哈大笑,冥土也跟著笑了,精神奕奕地站起來。 「走吧。」 「你還要跟?。磕氵€是回江戶吧?!?/br> 「不要?!?/br> 冥土理所當然地說道,搖了搖頭。 浜路錯愕地問道: 「不要?為什么?」 「浜路姑娘,你們打算前往京都,今后又會大江南北、無止無盡地追尋伏吧?我要看著你們,一筆一筆記錄下來。我的冥土新聞也會跟著前往京都,傳遍大江南北……」 「別鬧了!再說你根本是亂寫一通吧?我和哥都覺得很困擾。對吧,哥?」 「會嗎?」 「會嗎……?你也發(fā)發(fā)脾氣嘛!哥真是人太好了?!?/br> 「別像個黃臉婆一樣成天發(fā)脾氣嘛,浜路?!?/br> 「別那樣說我!下次你再說我像黃臉婆,我就和你絕交!啊……冥土又來了!」 冥土就像變魔法一樣,不知從何處取出紙筆,開始寫下兄妹吵架的經(jīng)過。浜路氣惱不過,決心不再說話,閉上嘴巴。 她站起身來。 與道節(jié)一起邁開腳步。 雪道濕滑,江戶長大的道節(jié)時常打滑,走起來驚險萬分。山里長大的浜路沉下腰來慢慢行走,并未被泥土絆腳。 后頭的冥土小步跟上。這么一提,他平時老背著的紫色包袱不知是否擺在活像大包袱的紫色馬琴庵里,今天沒帶來。雖然一身行裝,看起來卻比平時輕盈許多。 浜路一面走,一面仰望冬季的天空。 雪花飄落。 雪勢隨即轉(zhuǎn)強,一片接著一片落下。 道路連綿不絕。 秋天是現(xiàn)八,冬天則是小孩親兵衛(wèi)只身一人。至于前天,或許負傷的信乃也曾走在這條路上。好幾只江戶的伏都逃往京都去了。 成了幕府公認獵伏人的浜路與道節(jié)開始追捕他們。 至于其他的伏呢?想必有的已前往積雪如倉庫一般高的北國,有的前往一吃果實便會恢復童心的奇妙南國,有的前往遠方的海邊,有的前往夕陽沉落的山上。 他們自由自在分散全國各地,消聲匿跡,躲避追兵的追蹤,卻不改伏的作風,過著以虛無為名的自由生活。 ——這么一提,離開江戶之前,浜路曾懷著惜別之心,環(huán)顧四周。當時她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井邊聊天的三姑六婆。 私墊里的乖巧孩童。 叫賣的中年攤販及佩帶長刀的英武武士。 并肩而行的瀟灑男人,穿著華服、牙齒閃著黑光的女人,以及梳著桃割髻、聚在一起吱吱喳喳的嬌俏姑娘。 浜路總覺得這些人之中似乎有伏。 仍有伏混在人群之中,隱藏野獸的一面……膚淺,兇暴,以及強烈得難以忍受的孤獨……壓抑著狗心避過獵伏人的耳目,裝成人的模樣,茍延殘喘。 當然,這只是浜路的想像。 那個瞬間,她的獵師之眼看見一幅奇異的風景:三姑六婆之中藏著一只伏,就像滑稽小說里所繪的伏一樣,長得狗頭人身,尾巴還不小心露出來;孩童中也混著幾只伏,雖然小心掩藏,卻不小心嗷嗷叫出聲來;并肩同行的三個男人細看之下,原來是三只野獸……但在眨眼之后,幻影消失,又恢復平時的和平風情。 伏無所不在。 所以獵伏人的旅程絕不會結(jié)束。 浜路回頭望著背上的獵槍,默默地點頭,又一本正經(jīng)地對身旁的道節(jié)說道: 「哥,拜托你了?!?/br> 道節(jié)自信滿滿地點頭回應: 「沒問題。有我這個哥哥在,你用不著擔心?!?/br> 「是啊?!?/br> 身材嬌小、緩步而行的浜路,和絆雪打滑、卻十分開懷的道節(jié)。 小鳥飛越枯枝上的積雪,唧唧叫著。 「你們等著吧。藏身在市井之中的伏姬與八房子孫,森林之子,狗之子,因果之子。我們獵伏人會去收拾你們,你們的和平生活也只能持續(xù)到那一刻?!?/br> 如此這般,他們離開江戶,一路往京都而去。 并肩同行的幕府公認獵伏人浜路與道節(jié),以及緊跟在后的奇妙贗作家冥土。 三人的背影在雪道上留下三人份的足跡,精神奕奕地往前邁進,越行越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