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梅花
我和梅花在同一個礦山,我們從小在礦里的職工子弟學(xué)校讀書,她比我小兩歲,我上高中時,她已經(jīng)上初中了。記得那時的她長得秀氣,臉長得白里透紅,整個人很瘦削,但很美麗,梅花喜歡安靜。下課時,我常常看見她一個人坐在教室前面的老樟樹下,雙手托住下巴,看其它的同學(xué)打鬧嬉笑。她很冷清,不喜歡熱鬧。這一點和我一樣。所以,我自然就喜歡看老樟樹下坐著的梅花。老樟樹和梅花連同在一起,一起看。 有一次,我問梅花:“為什么總是一個人?” “因為喜歡。”梅花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卮稹?/br> “喜歡什么?” 梅花答不上。過了一會,梅花睜著眼睛,眼神帶點凄清,直直地看著我。 我說:“我看你很久了?!?/br> 梅花點點頭,她是知道的。 后來,我跟梅花交往。我們經(jīng)常呆在一起,卻很少說話。有時,我們會在老樟樹下坐上一個下午,上課的鈴聲響了,就散了。有時,我們會去學(xué)校后面的竹林,那里人少,氣氛安靜。我有的時候會捧著一本小說閑讀下去。梅花要么坐在我的旁邊,靜靜地看著我,要么就會站在竹林竄風(fēng)的地方,吹一陣涼風(fēng)。 深秋季節(jié),風(fēng)里透寒,吹得人容易嘚瑟。梅花被風(fēng)吹得夠冷后,轉(zhuǎn)身就會回去。很多時候,放下手中的書,抬頭總不見梅花,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離開了。 梅花常常說自己不喜歡書。我問她:“喜歡什么?” “喜歡眼前的你?!泵坊ó?dāng)著我的面,一貫這樣回答。 “還有……” “還有就是我能夠看見的??床灰姷目偛粫矚g。”說著,梅花用手撥動腳邊的草,神情專注地看著我。我還想問下去,梅花卻走了,還一邊伸手拂動路邊的野花。她是一個單純的,依靠直覺的人,沒有太多的念頭。在她心里其實喜歡很多事物,只是缺少同類罷了。 有時,很靜,仿佛只有我和梅花兩個人被這個世界遺留下來。梅花眼睛盯著我,她的眼睛好像秋天的云水,有一種清凄感爬上我的心頭。這時,她會伸出手來握住我,涼涼的,我很喜歡。 “為什么很多人沒有真正的愛?” “她們知道的太多了!” 梅花說著,格格地嬌笑。她總以自己單純的、清冷的姿態(tài)能作為幸福。她還時常告訴我,不要因為這個世界上的落花、流水,或者是有一天她的離去,而感到悲傷,甚至懷念。她站在我的面前,總免不了對我說,喜歡我。 她愛我。而且當(dāng)著我的面這樣說。 “我有愛!真正的愛!”梅花站在我的面前,張開雙手,作出鳥翔的姿勢,身子立在原地打璇,不停地轉(zhuǎn)。仿佛她的愛會隨風(fēng)飄揚起來。 我感受到了,梅花真的愛我。她的愛直接、單純、真實,不像其它男女那樣,對于愛有太多的方法,有太多的想法。太復(fù)雜,反而會顯得很膚淺。 二、 夜深人靜時,我跟梅花很少有過約會,但我們卻能夠常常相遇。 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梅花用手撫著我的臉龐,在我的臉上找著月光。月過了影墻,地上滿地白銀。月光照在我的臉上,我的身后拖出一個影子。梅花用手托著我的下巴,深情地說:“瞧!多美的月色?。 ?/br> 我說:“哪有從臉上看月色的!” 梅花輕輕地笑,嘴角蕩開漣漪。 “臉上的月色,才美呢!” “美嗎?” “美的呢!” 說著,梅花用手指指天上一輪新月,又回手撫著我的臉頰。這一回,她手上的清冷感更強(qiáng)了,如這地上的月色。 梅花說:“我像什么?” 月光從槐樹葉隙間灑過來,晚風(fēng)一動,搖得光斑在梅花臉上不停地跳動。我看著梅花楚楚動人的模樣,覺得美,卻無法用語言來回答。 我常常靜靜地看著她,心里喜歡,但是不吱聲。 梅花看見我沉默不語的樣子,將臉輕貼過來,貼住我,一絲絲細(xì)膩的清冷感直透心底。這時,我仿佛走進(jìn)了一望無垠的草原。 梅花就是我的綠草原。 “你像綠草原,有源泉的那種?!蔽逸p聲告訴她。 “綠草原哩!” 對于這個答案,梅花似乎感到很滿意。 “還是綠草原,綠草原!” 梅花說完,變得調(diào)皮,伸手撥動頭頂?shù)臉淙~,格格地嬌笑。貼在一起的臉頰,由清冷慢慢變得溫柔。一會兒,梅花轉(zhuǎn)過臉,正對著我。清冷的月色下,我看著她,早已忘了頭頂?shù)脑铝梁团赃叺男切恰V挥浀媚且灰?,她的眼睛在月色中顯得清凄,幽邃,帶著清晰感,又有些神秘。 “我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嗎?”我突然問她。 梅花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將臉慢慢靠近我,嘴唇緊緊貼住我。我可以感觸到她臉上細(xì)膩的毛發(fā),可以聞到她細(xì)微的呼吸聲,似乎要將一切都給予我。 “不會的。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分開,會離去?!泵坊@得很肯定地告訴我。 “為什么?為什么不能永遠(yuǎn)在一起?” “不為什么。”梅花沒有解釋。 “你幸福嗎?我很幸福!”梅花顯得很滿足的樣子。借著夜深的月色,她將我獨自拋在夜里,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三、 梅花學(xué)習(xí)成績很差。梅花說:“不懂什么呢!” 我說:“怎么會不懂呢?” 梅花說:“不懂就是不懂啊!” “不懂什么?”我緊跟著追問下去。 梅花一時答不上來。過了半晌,她說:“不懂,就是不懂老師上課,在說些什么,同學(xué)們在聽些什么啊?!?/br> “你早晚會懂,懂得他們所說的許多道理呢?!蔽艺Z氣肯定地告訴梅花。 “可是……”梅花似乎想找到合適的措詞來解釋。 “可是,他們自己也沒有真正的懂??!” “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很多事沒有他們想得那么復(fù)雜,那么多的道理。” “世界簡單著呢!”說罷,梅花不再理我。 她只顧自己抬頭看天。秋天的天清爽、干凈,一片云輕盈地飄著,周圍的樹葉在秋風(fēng)中簌簌而落。其時,正當(dāng)夕陽晚霞,天邊燒得火紅。 梅花說:“天上的云,天邊的夕陽,路邊的花草和地上的落葉,還有眼前的你,都透著可愛呢!” 我說:“哪里可愛了?” “都可愛!”梅花語氣很肯定。 我站在梅花面前,看著她,覺得她的眼睛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清澈,可我卻不懂她所說的話。 梅花說:“你站在我面前,我能夠看見你,能夠感覺到你的存在,我就很幸福了!我愛你!真正的愛?!?/br> 說完,梅花將一雙清澈的眼睛對著我看,像一灣清澈的水從我的心底流過。 “你幸福嗎?”梅花又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栁摇?/br> 說到幸福,其實又是沒有什么可言的。我常常思念梅花,希望天天能跟她見面,更希望能永遠(yuǎn)和她在一起。我是吐絲成繭的蠶,我常常感到很痛苦。 “你不幸福嗎?”梅花不解地問。 從我痛苦的表情上,她立馬就猜到了。這時,梅花并沒有因為我的痛苦,而跟著一起痛苦。她只是將清瘦的骨相收縮一下,顯得更加挺拔清秀。 “愛很簡單哩!”梅花立馬告訴我。 “可是,我不懂啊!” “難道是因為我不夠愛你嗎?”梅花說著,陷入了沉思。 然而,一如既往,也正如梅花自己所說,她什么也不能夠想,不能夠思考。她只有通過看見我,一個切切實實的我,然后說愛我。離了我,她就感覺不到愛的存在,也就沒有愛。 梅花是一個沒有太多道理的人。凡是她懂得的東西,就會全身心去投入、去體驗。除此之外,她沒有多余的想法,她只知道真實地活著。 我突然覺得,梅花在我的心里顯得更加美麗。 “我沒有愛?!蔽页3M纯嗟叵蛩暝V。 “也不是!”梅花大聲回答我。 “那是什么?” “只是……”說著,梅花輕輕走到我身旁,將我的手握在她的手心里。 頭上落葉隨著秋風(fēng)搖蕩,夕陽照在梅花和我的臉上。梅花蒼白的臉,蟬翼薄細(xì)的膚色,在夕陽中平添了幾分紅潤。這時,梅花并沒有對我說些什么。她只是放下我的手,走向我身后的大理石。 梅花開始用手撫摸青沉色的大理石。然后一路走,走到我們曾經(jīng)來過的老樟樹下,她又用手撫摸樹干上粗糙的皮痕和碗大的疤口。 “你不是沒有愛,而是不夠懂!”梅花用離去時的背影告訴我,才說了這句話。 四、 梅花坐在教室里,靜靜地剝著淡淡月牙白的指甲。剝得禿了,指甲縫里露出紅玉似的rou線。 老師站在講臺上,津津有味地講解一篇古詩詞;說了一段針對這首詩詞的讀后感,想也就罷了,接著又談上賞析了。其實,又何止一次,對于老師來說,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樣做了。從老師年齡來看,少說他也教了幾十年的書,類似這樣的講解也有千百遍了吧。無非都是千遍一律。 可是,梅花就是不懂,不懂這樣的老師在說些什么。所以她常常覺得自己煩惱,或者覺得比別人傻。 講得多了,也會倦。老師也會感到孤獨,感到單調(diào)。有時,每當(dāng)階段性講完一個段落后,老師就會習(xí)慣性問:“同學(xué)們,聽懂了沒有?” “聽懂了!”座位上鴉聲鵲起,連成一片地說。 梅花一聽,不由得笑到肚子里。這種笑,只是在她嘴角上裂開一絲紋路,沒往心里去,卻又顯得無法愈合似的。她的臉上沒有泛起真正喜悅的神情,這種笑是印不到心里去的。 梅花的臉常常很蒼白,臉上的毛細(xì)具體疏散,使她自然而然地蒼白無力。然而,梅花的眸子,還是一貫地寧靜執(zhí)著,清冷幽邃。 “都聽懂了吧?”老師一再發(fā)問。 “都聽懂了!”同學(xué)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梅花心里直嘀咕:“怎么都聽懂了呢?” “我就沒懂?。 ?/br> 用梅花自己的話說,在人群里面,她從來就沒有真正懂過什么。所以,她總是一個人。這不是裝高深,而是事實。在這個世界上,那么多的話語,那么多的道理,是沒有幾個人能夠?qū)拙湓捳嬲玫叫睦锶???墒牵似f那么多,有那么多的道理,還愛說懂了的話。 “多虛偽??!” 梅花將手中的書一頁一頁地翻,翻到一半,她突然覺得,要是除去書上那些豆點大、黑溜溜的字眼,書頁上的空白處還是蠻可愛的。進(jìn)一步想,要是一本書下來,都是這樣,一頁一頁空白著,那該有多可愛??!可是,事實又并非如此。這樣想著,梅花清澈的眸子上漸漸蒙上了一層抑郁的細(xì)紗。 梅花顯得疑慮很重,她的好奇心卻又頓起。因為她從來沒有懂過的東西,也會想著去了解一回。 到了下午,梅花約我在學(xué)校的圖書室門口見面。 在梅花的世界里,仿佛沒有約會這個概念。自從跟她相識以來,我們只有自然地相遇,相遇后,自然地愛戀。 一切都很真實,很自然。 每當(dāng)相遇在一起,我們都能夠感受到彼此的真誠。因為有了真誠,我們才能夠擁有真實的存在,真實的愛戀。也就自然擁有真正的愛。然而,一旦我們彼此離開后,一切又將付之云水,飄逸流遠(yuǎn)了。 我早早地到了學(xué)校的圖書室門口,因為我很思念梅花。 梅花是一個單純真實,來去自如的人。 我不是。 我站在圖書室門口,不停地搜索梅花的身影。 圖書室前面視野開闊,一塊場地,中間種著花草,花叢中有幾株菊花,在這一味要死的氣氛里開得艷麗。因為是秋天,那地面正墊著敗死的枯草,鋪著厚黃的焦葉。秋深霜打后,葉落的程度深淺不一。 五、 我從圖書室門口順著大理石的方向往前走,走到大理石旁邊,癡癡地等。 大約等了兩個鐘頭,才見梅花款款而來。 梅花看著我,顯得有點適應(yīng)不了約會,但她很快就適應(yīng)了我。 梅花說:“等多久了?” 我說:“兩個鐘頭了!” 梅花說:“我不來,你還會等多久?” 我說:“你不來,我會一直等下去?!?/br> “哪怕一輩子!” 梅花一聽,嘴角勾出一絲淺淺的笑,沒走幾步,立馬又打住了。 梅花說:“約你到這,是有個書本上的事要問你!” 我說:“別的事不敢說,書我是讀得多,肯定知道的?!闭f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臉上現(xiàn)出得意的神情。 梅花只好把瞼放下,冷清清,不理我。 過了一會兒,梅花說:“你說讀了那么多書,書上都說了些什么?” 這一問,我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梅花見我心下存了疑難,想必也是知道這樣問得太沒頭腦。于是,具體說到今天上午,老師在課堂上教的一首古詩詞。 梅花說:“書本上那種一排七個字,一排一排,排出四行來,都說些什么?” 我說:“嘿!這哪是什么一排一排,七排八排。這是七言律詩。說到這個七言律詩,學(xué)問可大著呢!” 梅花說:“我就是從來沒懂過,所以才來問你。”說完,眼睛直直地看著我,那意思是叫我接著說下去。 我接著說道:“說到這個古人作詩啊,何止七言律詩,還有五言律詩。除了律詩,又有絕句。詩不算了,又有詞,詞后又有曲,一脈一脈,都是些好東西,讀也讀不完?!?/br> 梅花聽見我話里有“好東西”幾個字眼,急著說道:“照你說那樣好,倒是說給我聽啊!” 我說:“說到這個好啊,嘖!嘖!那是……”緊接著我又說不出具體怎么個好法來,因為也沒具體的事物讓我來說啊。 梅花踩著腳道:“急死人了!你倒是趕快說??!” 我說:“說卻不好說,尤其是說到這個‘好’字,往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梅花說:“那怎么辦?” 我說:“不說這個‘好’,我倒是可以跟你說說這些東西,古人一貫是怎么做出來的?!?/br> 梅花說:“那就說怎么做出來的吧?!?/br> 我說:“說到這個做吧,方法有很多種。不過大體上都是古人感懷人生世事,或是見景生情,通過以我觀物,以物印心,以物著情,達(dá)到物我兩相觀照的情景,這時候,詩詞自然就出來了?!?/br> 梅花直溜溜地看著我,一頭茫然,那意思是不知所云。 梅花說:“聽你說話的份兒,怎么感覺跟老師說得一個樣。那我還問你干嘛?” “我照樣不懂??!” 這么一說,我也覺得自己彎彎繞,她不能夠懂得。于是,白講一番,便說:“這個古人活著的時候,他會經(jīng)歷一些事,會有一些感想,他看見一些事,會產(chǎn)生一些興致。對于這些感想或是興致,他會試著表達(dá)出來。試著表達(dá)的時候,他又不是完全孤立的,常常會將身邊的事物跟自己的感想或是興致聯(lián)系起來。一旦聯(lián)系起來,身邊的事物就不會是原本純粹的事物了,它往往會染上人的感想或是興致。一旦染上之后,事物仿佛會和人一樣,顯得有情有意,有理有節(jié),可以和人互通哲理、互通感覺。而這個人呢,因為有了物的互通,情感興致得到表達(dá),心也就舒展出來了?!?/br> 梅花聽著,山水十八彎,眼睛卻溜溜的點閃許些光亮,想必是懂了些,興致也就跟著濃厚些。 梅花說:“依你這么說,事物會染上人的情感,那物可成了什么物???” 我說:“這個物啊,也大有講究。柳未必就是柳,花未必只是花。因為點染了人的情緒后,蟬會是寒蟬,鴉會是暮鴉,陽會是殘陽,古道、西風(fēng),還會連著瘦馬呢?!?/br> 梅花這樣一聽,先前的疑慮反倒更重了。 梅花說:“照你這么說,蟬成了寒蟬,鴉成了暮鴉,你就不一定是你,我也不一定是我,‘我愛你’還會只是‘我愛你’嗎?” 這一問,我倒犯難了。雖說我讀了很多書,可書上也沒教過我回答這樣的問題啊。于是,反過來問梅花:“依你呢,依你可怎么看?” 梅花說:“哪有什么依你依我,要真依我,蟬是蟬,鴉是鴉,山是山,水是水的,‘我愛你’就是‘我愛你’?!?/br> “就這么簡單!” 經(jīng)她這么一說,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簡單而又真實?。∩奖臼巧?,水本是水,“我愛你”就只是“我愛你”。這個世界原本就是如此單純,如此真實,可是這個人啊,因為有了自己過多的情感,往往會在這個最真實、最平常的世界里迷了路。 六、 梅花說:“先前沒懂過,沒懂過身邊的人和事,沒懂過這個世界,這會懂點,覺得透著怕呢!” 我說:“怕什么?” 梅花說:“花不是花,柳不是柳,鴉不是鴉,你還會只是你自己嗎?” 想想,也是。 “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是,哪還會有什么真正的愛?!?/br> “世界多假??!” 這樣說著,梅花又將平時生活的地方,身邊活著的人,想了一遍,結(jié)果是身邊的人和事,沒有一件不做著,沒有一件不透著虛偽。 想著想著,梅花遠(yuǎn)黛淺墨的眉頭上,不知不覺中染上了一彎斜掛的月牙,那雙清澈的眸子在無緒中黯沉下去。 不過很快,梅花稍一停頓,立馬又從自己紛繁的思緒中解了出來。 這一會,梅花的眼神顯得更加明亮,更加清冷,身子迎著秋風(fēng),整個人在風(fēng)中屹然直立,像風(fēng)中雨中的古松蒼柏。 然而,梅花那寬大的袖子,因冷風(fēng)從敞開的袖口直往里鉆,一種絲溜溜的冷觸著手臂的肌膚,直接往上爬,通到心里去了。 梅花那雙袖口子里的手,輕微地顫抖,像剛出繭的蟬在抖動稚嫩無力的蟬翼。 梅花突然說:“我要回去了!” 雖說秋風(fēng)往冬趕,一步強(qiáng)似一步,一天冷過一天。可是我才見梅花,還沒解相思之苦,她又說要回去了,我不免驚慌失措。我想要挽留她,因為我非常想她、戀她。 我說:“離上課時間還早,再多呆一會,我想多看看你!” 梅花說:“不是,不是去上什么課,我想回家,我想從什么地方來就回到什么地方去。” 我說:“怎么?你要回家?不讀書了?” 梅花說:“還讀什么書,書多假??!和人一樣,都盡盡透著虛偽呢!” 我說:“怎么就都虛偽了?” 梅花說:“可不是!你想想老師,同學(xué),以及身邊熟悉的人,一個個有心無心,什么都懂似的??墒?,一說出什么就透著虛,一做出什么就顯得裝?!?/br> 經(jīng)梅花這么一說,我還真覺得有這么一回事。其實我也不例外。 “我不想活在這樣的世界里!” “這種世界,沒有真正的愛!”梅花說著,語氣顫抖起來。 “我有??!”我立馬告訴她。 “你有嗎?”梅花反過來問。 我突然不說話了。 聽見梅花要回去,想到再也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時常見著她,我的心頓時碎了。眼睛里的淚水,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只要有什么細(xì)微的東西一觸,就會流出來。 梅花見我痛苦的樣子,她的臉上并沒有表現(xiàn)出憐惜疼愛的神情。她只是輕微地將肩膀聳動一下,她那白皙頎長的頸脖直接挺立,秀出十足的清相。雖說不免感覺清冷,但也會使她顯得鶴立雞群。 我眼睛里的淚水,只要是第一滴掉下來,緊接著就會一片片往外流。 過了一會,梅花走到我眼前,伸手擦著我眼眶下的淚水。但是我止不住,眼淚不停地往外流,擦也擦不凈。 梅花緊接著撫摸我的臉頰。她手上沾著的淚水和冷冷的秋風(fēng),濕冷了我半個臉。 梅花將自己的臉慢慢湊過來,輕輕貼住我臉的另一邊。 我將頭偎進(jìn)梅花的頸脖,看著遠(yuǎn)處一顆老槐樹正在秋風(fēng)中掉著葉子?;睒淠_跟下,一圍磚砌的攔墻,不知什么時候傾倒了一大片,留下一個豁大的缺口。 梅花貼著我的耳鬢,輕輕地說:“這就是愛,真正的愛?!?/br> “就這么簡單!” 說罷,幾滴清冷的淚水,掉在我的鬢角上,直直地往下滑。 梅花也哭了。 這時,我才明白,原來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愛,并不是一種情緒,也不是一種依戀,而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你撫摸著我,我撫摸著你,你我能夠切切實實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冷熱。 愛就是這么簡單。 梅花離開我的時候,將我獨自丟在秋風(fēng)里。我也知道,梅花的離去,只是在這片場地上單純地離開。因為她說過,要回家,從什么地方來回到什么地方去。 當(dāng)我看見梅花從我視線里慢慢消失的時候,心始終放不下。 七、 過了沒多久,我就知道,我不比梅花。梅花可以靠著自己的凄清、孤獨,在這個世界上獨立行走,自由的來去。 我不是。 我有了愛,就陷入了對愛的深深眷念之中。尤其是當(dāng)我聽到梅花說要回去,更加不可收拾。 我想她,每日每夜,時時刻刻。我用粉紅色的信箋,織成小小的船形、桃心形、風(fēng)箏形、葉子形,信里寫著我的思念,我的愛。 一封封信寫給梅花。 可梅花呢,總在自己的世界里,靜靜的;一潭幽靜的水,一彎斜掛的月,她似乎遠(yuǎn)離這紛繁的世界,在凄清幽靜的山谷中,獨自看落日,獨自拾楓葉。 她沒有給我寫過一封回信。 一個秋日的下午,梅花坐在老樟樹下數(shù)著落葉。 我站在梅花背后,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落葉在梅花頭頂飄過,打著璇子往下掉。 我走過去,挨著她。 梅花伸手碰碰我,天真地說:“你看啊,落葉,正落,真漂亮呢!” 我說:“這落葉,真?zhèn)宋业男?!?/br> 梅花眨巴眨巴著眼睛,直直地看著我,順手撿起腳跟邊一片枯黃的焦葉,撕成細(xì)小的片。 我說:“這細(xì)小的碎葉片,真像我的心?!?/br> 梅花緊接著將撕碎的葉片,又在地上慢慢拼湊。 過了一會,梅花突然說:“就你多心!我還愛著你呢!”說罷,立馬站起身,扯著我的手,飛快地跑。 我們跑向?qū)W校后面的山腳下,看大片大片的楓樹紅著葉子。 那楓樹的葉子,一片火海似的,燒進(jìn)眼簾。 這時,我們停下腳步,選了一塊苔青的巖石,肩并肩地坐著。遙遠(yuǎn)的天邊,一輪夕陽正染著云,太陽光線絲絲迸進(jìn)云縫里,染出一片紅暈的晚霞。與遙遠(yuǎn)的天邊那一片晚霞交錯相接,接成一絲紅沉的曲線。 夕陽在這一絲線里慢慢往下沉,美極了! 我們都看見了! 梅花伸手向天邊一指,大聲說:“瞧!多美??!” 我轉(zhuǎn)過頭,看看身后一片楓樹林,又看看夕陽薄紅輕紗中的梅花,覺得她更美。 梅花見我丟神似地看著她,起手挽動鬢角幾線發(fā)絲,又將兩顆玉白的牙齒咬著桃紅的唇角,訕訕地說:“我美嗎?” 我看著梅花,伸手夾著他白皙的臉頰,無法用語言形容她。 她真美! 過了半晌,我低頭頂進(jìn)梅花的心窩,來回拂動,鐘情萬分。梅花伸手圈住我的頸脖,將臉低近我的頭發(fā)。 梅花說:“這就是愛,和遠(yuǎn)處的夕陽一樣美麗,稍縱即逝?!?/br> 這一會,我被這種愛深深吸引,也仿佛明白了梅花所說的愛。這是一種真實,簡單,相依相偎的愛。 八、 第二天,梅花見著我,雙手?jǐn)n在口袋里,轉(zhuǎn)身就走。我跟在她的后面,梅花只管走,又不說話。沿著魚塘一側(cè)一直走,走到盡頭,到了轉(zhuǎn)角處。 忽然,一絲蒼涼的聲音傳入耳中。 我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看見是一個老師傅,坐在樹底下拉二胡。 梅花聽見,也就不走了。順眼找了魚塘邊一條長藤木椅,坐下來,也不管這聲音是從何處傳來,何人所奏,只低著頭,靜靜地聽。 一曲罷了,又來一曲,拉完三次,又重復(fù)先頭那首拉起來,再往下聽,都是一樣了。 梅花聽著,還是沒說話,只是順手撿起腳跟邊石子,往魚塘里打。 過了一會兒,梅花恍然出了夢境似的,大聲說:“這曲子,越往下聽,感覺心里涼涼的。” 我說:“這是二胡。二胡的聲調(diào)本就尖利凌透,容易透著蒼涼感?!?/br> 梅花說:“就你懂!你哪里知道人家凄慘的樣!” 聽她這么說,我將眼線收得緊些,見拉二胡的老師傅衣衫襤褸,頭發(fā)銀白,看到他年紀(jì)不小,又想到他剛才拉的二胡確是透著蒼涼哀傷。 于是,我鼓足勇氣說:“又老又病,缺衣少食,想必說的是這些苦處吧?!?/br> 梅花將手中一顆石子,猛力打在魚塘里,站起身,扭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憤恨地說:“你哪里懂人家的意思!你只是仗著多讀了幾本書,照著書上所說的,這個顯得懂了,那個顯得知道了。你哪里能夠?qū)⑦@些東西聽進(jìn)心里去!” 梅花這樣說著,我見她生氣了,也就不再吱聲。 那二胡的聲音絲絲的,一時亂了韻角,漸漸往下歇。 這時梅花動身,接著往下走。 轉(zhuǎn)過魚塘一角,梅花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那曲子里說的是老弱病死也就罷了?!?/br> “關(guān)鍵是心里苦著呢!” 說罷,梅花眼睛冷清清的,一抹清澈的淚花在眼線上晃動,掉不下來的感覺。 我用手一指,輕聲說:“可不是!就是他拉的二胡!” 梅花順著我手指的方向,轉(zhuǎn)過頭,那老師傅正在眼前。 不知不覺,來到眼前這顆松樹邊,松樹的針葉,一派長青,倒垂下來成了一幕綠色的屏障,擋了膝在樹下老師傅的上半身。走近了,反而不易察覺。 這會偶然察覺,梅花反倒顯得不好意思。 然而那老師傅的確聽見了梅花所說的話,也懂了她的意思,并沒有覺得什么。 梅花稍一停頓,立刻起步往前走,走了三五步,撇過路旁遮遮掩掩的松樹林,總是忍不住回頭看。 一看之下,才見剛才拉二胡的老師傅,手中倒提著二胡,立了弦子,想必是收了弦,不再拉了。 再細(xì)瞧,別的不說,單就那二胡上染著一層厚厚的灰,沒有掃落,就知道是藏了很久。 這次只是偶得興致,拉響一回,看來平時都是不拉的。然而,雖隔的久,純熟的技藝卻沒有落得生疏,還是一派的蒼涼,起落有序,絲絲入扣。 梅花看著二胡上的皮鼓脫著僵老的鱗片,也就順眼看了老師傅倒提二胡的手。 他那只手,干枯深黑,的確還透著一些生氣。順著手往上看,才看見他的身形。 他的身子,干枯到底,枯井似的頹廢。再往上看,就是他那打著極深褶子的臉。 他的臉,古樹似的皮痕,含著許多風(fēng)霜。因為老了,許多人生世事僵在里面,顯得滄桑。 唯一可取的,該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成了他身上唯一留下來的活物;閃著光,蒼涼帶遠(yuǎn)。 老師傅的眼神一動,一層昏花花的淚紗蒙在眼睛上,清清的,凄凄的,滄??筛?。 梅花只想多看他的眼睛,然而眼線收不住,還是看到其它地方去了,也就不再看了。 歇了眼,轉(zhuǎn)過頭,梅花立馬快步向前走,步子碎碎的凌亂,沒走多遠(yuǎn),就顯得會在風(fēng)中跌倒下去。 一個急撲,梅花撲倒在路邊一顆梧桐樹下,頓時四肢無力,臉色慘白。 梧桐樹周圍,沒有其它的樹,只孤零零立在小土坡上,沒有一片葉子,樹枝上偏偏杈著一個鳥窩,舊黑的模樣。 鳥是沒有了。 遠(yuǎn)遠(yuǎn)看,樹枝高頭,空曠一片,那舊黑的鳥窩倒像印在黃沉的天色上一顆黑痣。 梅花撲在梧桐樹下,甕著頭,嗚嗚地哭出聲,四肢抖動的厲害。 過了一會兒,我才追趕上梅花,站在她的身后。 梅花感覺我的到來,立馬調(diào)轉(zhuǎn)身,撲在我的肩膀上,哭得更深了。 她的眼淚,清冷冷,濕了我的肩膀。 哭過后,梅花站直身子,伸手夾住我的臉頰,靜靜地,細(xì)細(xì)地看。看著,看著,剛收住的眼淚又往外流。 這時,我伸手擦著梅花眼眶下的淚珠,也跟著陷入了傷心之中。 我愛她,很愛她。 梅花見我眼睛里轉(zhuǎn)轉(zhuǎn)的,似有淚花要出來,也就強(qiáng)忍著將自己的淚往里收。 再過一會兒,梅花說:“終有一天,我們也會老,會死去。我們會分開,會離別。想到人生的老死別離,沒有一件不透著凄涼!” 春天的時候,桃紅柳綠,流水涓微,燕語呢喃;夏天到了,眼前這一片魚塘,一派翠疊,水面清圓。到了秋天,卻是無盡的蕭索和枯落。至于冬天,也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一年四季,春可復(fù)春,秋可復(fù)秋,更迭有致,循環(huán)無盡。可是人生呢,也有四季,結(jié)果只有一條路,總是往死路上趕。 生命不可以永恒,也就沒有什么可以真正永恒。 愛也不例外。 人生是看透了的。然而此時此刻,腳下的土,黃沉的天,眼前這魚塘,以及風(fēng)中的我和菊花,都是真實無疑。 所以,幸福就是真實,活著只在眼前,只有眼前最真實,最幸福。 這樣想著,梅花陰郁的心情漸漸變得疏朗起來。雖然太過透徹,還是保持她一貫清冷的姿態(tài)。 梅花看著我,一只手撫著我的臉頰,一只手捂在自己的臉上。 兩個人在風(fēng)中直直地站立,構(gòu)成一副清冷、單純而又深刻的畫面,似乎向遠(yuǎn)處拓展,無限地延伸。 眼前的一切,真實可感。 梅花說:“我愛你!” 說罷,梅花一只手收回去,兩只手緊緊貼住自己的臉頰,陶醉其中。 這時,她顯得很幸福! 梅花在跟我分開的時候,她不是像往常那樣;牽一下我的手,撫一下我的臉頰,或是用手撫過路旁的花石、樹木、草叢。 這一回,她雙手?jǐn)n進(jìn)口袋,身形單薄,眼神清透,將看見的一切看得很仔細(xì),很入神。 她一邊盡情地看,一邊走,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九、 第二年秋天,不見了梅花。 記得梅花回去的時候,在一個冬日的下午。 那天下午,梅花站在一個路口,穿著單薄的衣衫,腳下一雙紅花小鞋,兩只手細(xì)細(xì)的搓著取暖。 她在等我。 我是一路哭著去見她。當(dāng)時一見到梅花,我就淚如泉涌,哽咽不能成聲。 梅花卻跟平常一樣,清冷自然。 待我哭過后,勉強(qiáng)支撐下來,梅花用手向前面指了一下,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往前面看了一下。 梅花說:“去哪里?” 我說:“哪里也不去!我們要永遠(yuǎn)在一起。” 梅花說:“我要回去了!” 說完,轉(zhuǎn)過身,筆直地往前面走。 梅花離開后,我常常想念她。很多次,我近乎發(fā)狂似的要去找她??墒且坏┫氲剿那謇?、寧靜幽邃的美,我又打住了自己的念頭。 因為我覺得梅花跟我,跟很多人,并不是活在同一個世界里。我們的世界太復(fù)雜,太虛偽,離真實太遙遠(yuǎn)。 后來,我寫過很多信給梅花,明知道她不會給我回信,還是不停地寫。甚至有幾次,我還到梅花去過的地方,試著去尋找她。 然而沒有一次能夠見著她。 再后來,我也就將這件事淡忘了。 我還是愛著她,至少曾經(jīng)深深地愛過。我對她的愛,是將她骨子里的東西愛到我的心里去。 因為她的點染,我有時覺得梅花就是我,我就是梅花。 我有時甚至忘了梅花這么一個人,這么一回事,但我不經(jīng)意之中又處處透著她的氣息,她的色彩。 可見愛深了,愛的里面沒有你我,沒有彼此,是兩個人合到一塊,單單剩下一個人。 梅花也是。 可是,梅花并沒有很好地活下去。梅花患白血病永遠(yuǎn)地走了。 又是一個秋天。我去了我們曾經(jīng)相識的安卓小說公司院子里的老樟樹下。去學(xué)校,因為假期,校園寂寂的,只有落葉離了枝頭往下飄。樹枝高頭,偶有幾只留下過冬的鳥雀,停在枝干上輕快地跳躍,細(xì)著聲子嘰嘰喳喳??吹窖矍暗睦险翗洌曳路鹩X得過去的一切就在昨天。樟樹吃透了歲月,三年五載的變遷,并不能在它老舊的皮痕上增減幾分風(fēng)霜。 然而,梅花卻不在了。 我還活著。 站在老樟樹下,不由得使我想起梅花伸手撫摸我臉頰時的情景。 那感覺,很深。 這一下,我仰起頭,看著樟樹枝頭的葉子在秋風(fēng)中蕩來蕩去,也就伸出手來。 梅花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將手伸過去,細(xì)細(xì)撫摸,撫摸著梅花清冷的臉頰,細(xì)膩的肌膚,從頭到腳都能夠感覺到她真實而又質(zhì)感的生命。 然而,梅花并不存在。 我所撫摸的只是遠(yuǎn)近刮過來的一陣陣秋風(fēng)。 秋風(fēng)給我的感覺,使我有勇氣像梅花那樣,撫摸老樟樹身子上粗糙的皮痕和碗大的疤口。 我開始用手撫摸。先是眼前的老樟樹,再是腳下的大理石,緊接著花壇里矮叢叢的菊花,被我用手輕貼著撫過,掉下許多細(xì)碎的花瓣。 這一天,正是梅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夠在這個世界上,長久活下去的時間。 到這時,我才明白,原來梅花所說的回去,“從什么地方來就回到什么地方去”,并不是回到她出生的地方,而是要去另外一個世界。 我哭了。 我哭的并不是因為梅花的離去,而是她活著的時候,活得很清冷,很孤獨。她唯一的愛,也就是我。我在她活著的時候,并沒有真正懂得她的愛,也沒能夠真正給予她多少愛。直到現(xiàn)在,有關(guān)愛,我似乎懂了些,她卻不在了。 看著天上的秋風(fēng)刮動云巒,飄得很快。仿佛有一雙蒼涼的眼睛看著大地,也看著天上的行云,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