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欺詐師傳說
這一陣子以來,威廉·葛林勃格的一天總是及早拉開序幕。 他在日出前醒來,每天一大清早跑上對七歲孩童來說有些勉強的距離。他私下偷偷告訴父親這是為了打架打贏而做的特訓,結(jié)果父親先是訝異,后來又咯咯大笑,甚至建議他最好瞞著母親。 他避開從前一陣子就不知為何禁止通行的道路,轉(zhuǎn)入一旁小巷。 酒館前停了一臺二輪驅(qū)動車,車輪碩大,機身精悍,應該是在荒野中代步用的車子。 他好奇地眺望機身,正要離開時——酒館里蹣跚走出一個高大的男子,在機車后頭的置物架放上一個老舊的皮包。 意外的是,那竟是自己認識的臉孔。 「啊。」 男孩不由自主地出聲,訝異地低頭俯視他的青年有著一頭如高級絲絹的金發(fā)和澄透的碧眼,旅行披風底下穿戴著時髦的服飾與飾品,相貌端正,給人的感覺有些輕佻。那正是一星期前,在促使威廉興起特訓念頭的現(xiàn)場出現(xiàn)過的男子。 「——咦?你該不會是……唔,之前在公園和幾個大孩子打架的小孩?」 男子似乎也記得他,睜大了眼指著他。威廉重重點頭,滿是結(jié)痂的臉上燦爛地笑著,眼里炯炯發(fā)光。 「你知道那個時候的大姊姊人在哪里嗎?我想向她道謝——」 那個激勵打輸了架的自己,為自己打氣的大姊姊。多虧了她,自己現(xiàn)在才能毫不氣餒地繼續(xù)挑戰(zhàn)。他想再見她一面,當面向她道謝,可是…… 威廉驚訝地閉上嘴——他一開口詢問,男子忽然神情一變。 男子微微一笑,露出不自然又牽強的微笑。 威廉本能地察覺出答案,男子接著說出的話果然不出他所料。 「……她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br> ◆□□◆ 我要回家鄉(xiāng)——天色剛泛白,阿緹爾便向班說出這句話。 「你在開玩笑的吧?」 「我是認真的……我希望能立刻啟程。」 單調(diào)的嗓音在幽暗店內(nèi)悄聲響起。 他們待在班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里,并且借用一樓的酒館處理傷勢。也許是街上有龍出沒的sao動刺激了眾人的好奇心,店里不見半個人影。他不禁慶幸幸好邊境這里的人個個愛湊熱鬧。 「布蘭迪失去力量,其他人……大家都已經(jīng)喪命。我沒有理由繼續(xù)留在這里,至于你吞下的『罪龍之氣息』——」 她從椅子上站起,銀眸微瞇地說道: 「我會向家鄉(xiāng)報告,『龍息』已流至人類手中,下落不明。」 「…………咦?」 「一旦他們知道你吞下『罪龍之氣息』,必會把你抓進縛封牢里監(jiān)禁。這么一來,你這一輩子再也別想重見天日?!?/br> 她冷冷地迅速說道,垂下了眼眸。 「我不希望發(fā)生這種事情?!?/br> 「怎么會……可是,那是指……!」 班知道,自己無意義地揮動雙手、喃喃嘟噥的模樣肯定很窩囊,簡直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 阿緹爾苦笑,輕輕聳肩后說道: 「別那么悲觀。這個星球如此遼闊,解決的方法說不定就在不遠處,你的身體一定能恢復原樣?!?/br> 不對——我在乎的不是這件事! 他想大叫,話卻堵在胸口,遲遲吐不出來。他想說的事和這無關(guān),「龍息」怎樣他才不管……雖然不管也不行啦,但此時的他一點也不在意。 他在支離破碎的心情翻攪之下,拚了命想說些什么。不對,他早知道要說什么,只是說不出口。那句話對他來說應該不難,他早已說過不下千次。 (我……喜歡你…………?。?/br> 但是——他就是開不了口。 他曾和多如繁星的女子談情說愛,帶給她們綺麗夢想,此時卻怎么也說不出這句話。 要背負起真心說出這句話所帶來的重擔,他的覺悟還不夠。 在他因為不甘與羞愧而低下頭時,突然有個東西輕柔地撫摸他的臉頰。 「別哭了,笨蛋。你應該已經(jīng)不是我一開始遇見的那個懦夫了?!?/br> 朦朧視線中,映出的是阿緹爾凝視自己的臉龐。 她笑逐顏開,貼滿ok繃的臉上,露出的是天真并與年齡相符的少女的笑容。 「班,挺起胸膛,你要為自己感到驕傲。我由衷地為你心底萌芽的勇氣獻上祝福?!?/br> 說完,她俐落轉(zhuǎn)身,筆直走出酒館。 她頭也不回地離去,甚至不讓他有機會說出告白的話。 ◆□□◆ 在那之后,又過了大約一個星期。 他會待上一個星期單純是因為不舍。這一個星期以來,他只是沉浸在回憶里,過著半夢半醒的日子。 (差不多該振作了。) 他把行囊固定在置物架上,不經(jīng)意地望向巷子另一頭。 剛才的男孩得知阿緹爾離開的消息后顯得悶悶不樂,不過又馬上提振起精神,邁步跑開。為了打贏架,他似乎正在進行訓練。 挑戰(zhàn)的精神。絕不屈服的嶙岣傲骨。即使艱辛也要堅持向前行的堅強氣概。 沒錯,邊境的男人就該如此。 同為受到少女指引的弟子,自己怎么能輸。 「嗯……是該離開了?!?/br> ——布蘭迪·歐茲和席爾·利穆·亞彼思帕二世由「抗龍黨奮勇開拓團」帶到中央,加洛莉亞·艾爾芭在那之后完全不見蹤影。 再加上那一天,遭「抗龍黨奮勇開拓團」痛毆時吶喊而出的「告白」。 圍觀群眾中有好幾位他的前「客人」混在里頭,導致他有好一陣子都在設法逃避鎮(zhèn)上的女孩子們……無論如何,這里的工作已經(jīng)陷入瓶頸。 他重新穿好披風,跨上機身。車子是從瓦礫堆下悄悄牽回來的,倒是沒發(fā)現(xiàn)嚴重損壞。不需要燃料,只要機身不毀就能持續(xù)往前沖的這匹锏馬,或許正適合用來橫度荒野。 縱使前途茫茫,停頓不前的日子也已經(jīng)結(jié)束。 盡管只是虛張聲勢,班還是振奮起精神,大叫一聲: 「好,走吧!我一定要成功————!」 「真是鄙俗的天性呢。」 ——背后突然傳來這么一句話,讓他嚇得摔下車子。 他回過頭,懷疑映入眼簾的究竟是幻覺,還是有人在和他開玩笑. 固定在置物架的行李上頭,不知何時竟坐了個人。嬌小的身軀與一頭艷麗的黑色長發(fā),如雪般銀白的雙瞳尤其不可能認錯。 阿緹爾·愛黎亞·諾爾甘迪亞正瞇眼俯視著他。 「阿——阿緹爾!你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是剛才跳上車的,你這個弟子竟敢無視我?!?/br> 「呃,我在想一些感傷的事情……不對,這不重要!」 班被阿緹爾瞪得心生膽怯,驚慌失措地搖了搖頭。 他連忙跳起,阿緹爾則是冷眼旁觀,盤起胳膊這么說道: 「你都沒在聽我說話嗎?我要回家鄉(xiāng)報告沒能奪回『罪龍之氣息』的事……我記得之前早就說過了。」 「唔……好像有這么回事?!?/br> 「『罪龍之氣息』是雪峰諾格最大的禁忌,要是沒能取回,事情不會就這樣落幕?!?/br> 說著,她嘆了口氣,雙臂依然環(huán)胸,輕巧地聳了聳肩。 「——我遭到譴責,說我是無法完成使命的廢物,往后數(shù)年必須遠離諾格,在低俗的人類世界持續(xù)找尋『罪龍之氣息』?!?/br> 「譴、譴責……」 她說得若無其事,班神情驚愕地凝視著她。 (為達成使命,曾想過要殺了我的阿緹爾……居然被人罵說是個沒用的廢物?) 那應該是——莫大的屈辱,至少剛相遇時的她應該會如此認為。 不過,眼前這個聳起嬌小肩膀的少女神色開朗,盡管不是沒有一絲陰郁,但銀色雙眸里看不出后悔之色。 「……你要離開這里嗎?」 「噢,對啊,嗯,我也想靠自己到處去闖蕩一番……那個……」 在她低頭看著行李詢問之后,班有些畏縮地點了一下頭。 她接著在唇邊堆起笑意,微微偏著頭說道: 「這樣啊——好,那就走吧?!?/br> 「…………咦?」 「這一路上要繼續(xù)修行,畢竟你還無法獨當一面?!?/br> 「等——等一下,慢著,我不懂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這是說……」 「領(lǐng)悟力真低……我的意思是,我要和你一起走?!?/br> ——班為之啞然。 班一時說不出話,全身僵直。他的反應讓她的臉上籠罩不安,急忙轉(zhuǎn)頭。 「你、你害我令母親大人顏面燕光,不許你不服!……當、當然,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唔…………你……不愿意嗎?」 她一開始說得滔滔不絕,語氣卻愈來愈遲疑,最后甚至耐不住不安的情緒,斜眼窺視著他。 班沒有答腔——只回以一笑。她總算松了口氣。 這種程度上的溝通不需要語言。 需要語言傳達的是更重大的事情。 「阿緹爾,我要告訴你一件事?!?/br> 他凝望一臉驚訝的阿緹爾,死命壓抑內(nèi)心高漲的激動。 (沒問題……我一定辦得到。這一個星期以來,我早已經(jīng)做好覺悟了。) 認真需要勇氣,比欺騙席爾·利穆·亞彼思帕,挺身對抗狂暴的龍徒更需要多上百倍的勇氣。 景色與聲音消失在意識之中,世界上只剩自己與阿緹爾。 在無聲的世界中只剩兩人的瞬間,班張開哆嗦的雙唇,說出自己的心意—— 「阿緹爾,我——我喜歡你!」 「噢?!?/br> 「…………咦,就這樣?你的反應不會太冷淡了嗎?」 兩人的世界就在阿緹爾的冷漠回應中迅速崩毀。 「……你該不會忘記,你在我面前和多少女孩子說過同一句話了吧?」 她冷冷盯著方寸大亂的班,板著臭臉念道。 「不,我忘了……啊,不對,不一樣,你和她們不一樣!我是真心的!」 ……經(jīng)阿緹爾這么一提,他記起在修行中,好像有幾次被她撞見自己正在向女孩子搭訕。 「這是誤會,相信我,阿緹爾!我真正喜歡的只有你啊!」 「那真是莫大的榮幸。好了,快出發(fā)吧。我實在不喜歡這機械?!?/br> 「聽我解釋啊啊啊啊啊??!」 清晨的無人街道上,悲痛欲絕的凄厲叫聲響徹了云霄。 「——對了,阿緹爾,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他們從城鎮(zhèn)出發(fā)數(shù)十分鐘過后,班突然說道。 二輪驅(qū)動車在荒野之中奔馳,阿緹爾坐在后座,用額頭頂了一下眼前的背脊,表示自己正在聽。她一手摸著系在脖子上的茜色領(lǐng)巾——她原本以為再也找不回來了,是班遞還給她的。 「……在龍工藝品上使用頭發(fā)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笨、笨蛋!你沒頭沒腦地在亂問什么!」 「好痛!痛死了,阿緹爾,這么做太危險了!車子快翻啦!」 阿緹爾緊勒住班的身體,用頭去撞他的背,惹得他連聲驚叫,車子不穩(wěn)地晃動,但他還是死纏爛打地不放棄追問。 「不管用意多奇怪,我都會好好珍惜這個戒指,所以你就告訴我嘛?!?/br> 「吵、吵吵吵死人了!那根本沒什么用意!」 她用力勒緊班的腹部,他也識相地沒再問下去——雖然很可能只是因為發(fā)不出聲音——她將連自己都曉得漲得通紅的臉抵在他背上,為了平撫激烈心跳,深吸了一口氣。 (我怎么可能說得出口……?。?/br> 和血有關(guān)的是「羈絆」。 龍牙能夠帶給人的則是「堅強」。 至于頭發(fā),則意味著——將自己的「心」交托給對方! 頭發(fā)不過是替代品,他又不知道其中含意,不過……當面聽見他說會珍惜這個戒指,還是讓她忍不住尷尬,而且非常難為情。 只是那和屈辱不同,感覺更熱情、興奮—— 【…………我也還不夠成熟呢。】 「你說了什么嗎?」 「沒什么?!?/br> 班訝異地回頭,阿緹爾苦笑著把他推了回去。 「倒是我問你,你接下來有什么計劃,還是打算去哪里嗎?」 「我沒想過?!?/br> 班輕松地笑著,隨意揮了揮手。 「總之先找個地方落腳,這些事等安頓下來再想就好了。」 「……隨便的家伙。你要是不急,早知道就先去和加洛莉亞告別了?!?/br> 一聰?shù)郊勇謇騺喌拿郑嘁粫r發(fā)窘,目光游移。 阿緹爾望著道奇怪的反應,蹙起了眉間然后說道: 「怎么廠,加洛莉亞怎么了嗎?」 「呃……路上再說,反正路途還很遙遠?!?/br> 雖然在意他對道件珞含糊其辭,不過既然他遲早會交代清楚,也沒必要在此時催促。 她輕吁了口氣,緊抓住他的披風: 「你難道不打算努力縮短旅途嗎?」 「這種事情勉強不來的。」 班笑鬧地答道,又突然在口中喃喃自語。 「不但輕松自在,還能快活又愉悅地和可愛的女孩子快樂出游……這終于符合我的風格了?!?/br> 透過護目鏡,一雙碧眼望向地平線另一端,閃爍著堅強又耿直的光芒,令人忍不住看得入迷。他的話中沒有半點虛假與迷惘。 (……我也做得到嗎?) 她感受著打在臉上的沙塵,不禁陷入沉思。 曾以為家鄉(xiāng)所教的就是這世界的一切,如此的我,也能找到屬于我自己——阿緹爾·愛黎亞·諾爾甘迪亞的生活方式嗎? 也許沒那么容易,但并非絕無可能。 至少在自己前方,還有個沒毅力又懦弱的不肖弟子。 「——不過,那個女人不一定是我,對吧?」 她把粉唇湊向他耳畔,惡意地說道。 「天大的誤會啊!我不會再和你以外的女孩子說話了——??!」 「……大笨蛋。」 班口吐狂言,噴出猛火烈焰,阿緹爾不禁瞇眼嘆息。她按住隨風飄揚的領(lǐng)巾,望向前方。遼闊的地表上,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