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高妙燕嗤道:“真夠不要臉的,才和離幾日,就跑到宮里勾引陛下,且不說皇后,論樣貌年紀(jì),她哪樣比得過我們?” “人家早年同陛下定過親,青梅竹馬的情分,可說不準(zhǔn)……” 嬌語淅瀝,漸漸走遠,音晚聽得怔怔發(fā)愣。 啟祥殿南是雨軒,軒前鑿出一泓清水,種植著大片芭蕉、翠竹。在蓊郁樹林間辟出一條羊腸小徑,蜿蜒伸展,直通云蔚亭。 從南窗遠看出去,石亭隱在茂密林葉后,根本看不清那里面是個什么情形。 音晚搖著薄絹團扇,扇尾垂著鮮紅的穗子,若一尾紅魚,隨著手勁兒靈巧游曳。 她在窗前坐了一會兒,站起身,沖榮姑姑和小宮女們道:“本宮出去透透氣,你們不要跟來,也不許聲張。” 她避開宮人,撿了條隱秘小道,走到亭前,見望春領(lǐng)著內(nèi)侍遠遠站在離亭十丈外,那亭子周圍無人,更沒人能聽見亭子里的兩人在說什么。 望春瞧見了音晚,正想上前鞠禮,被音晚厲色一指,又訥訥地退了回去。 音晚攏著裙紗,避到了離亭不遠的芭蕉樹后。 亭中傳出女子的啜泣聲,韋浸月的音色低柔:“這么些年我總覺得是做了一場夢,也許夢醒來,又回到了當(dāng)初我們定親的時候,我正歡天喜地地準(zhǔn)備嫁妝?!?/br> 她背對著音晚,看不見面上神情,只能見她抬起了絹帕拭淚,瘦削的肩膀微微抖動。 蕭煜一直等著她哭完,才冷淡道:“朕不能離席太久,你有話直說?!?/br> 韋浸月跪到蕭煜腳邊,哀哀泣道:“浸月沒有旁的奢望,只求能侍奉在含章……不,是陛下身邊。” 蕭煜低眸看她,曜黑的瞳眸一片烏涼。 韋浸月愈發(fā)若風(fēng)中嬌蓮,孤弱可憐:“若皇后容不下浸月,浸月只做個宮女也無妨,只要能日日見著陛下,余愿足矣?!?/br> 話音甫落,蕭煜驀地笑了。 他的嗓音本就清越,若裂金碎玉,回蕩在空寂寂的石亭里,像一曲悠揚簫音,頗為悅耳。 笑了幾聲,蕭煜道:“你提皇后做什么?皇后怎么著你了?” 韋浸月微微怔住,柔聲道:“皇后母儀天下,胸懷寬廣,怎得會……” “浸月?!笔掛洗驍嗨脑?,冷酷道:“你沒有做夢,現(xiàn)在不是十一年前,朕也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少年郎了?!?/br> “你嘴上說著皇后母儀天下,心里是不是很不屑,覺得她是鳩占鵲巢,搶了你的位子?!?/br> 韋浸月忙搖頭,皎白面頰滾下兩行清淚,剔透又無辜。 蕭煜卻好像沒看見似的,繼續(xù)道:“還有,說什么做個宮女也無妨。你們費了這么大周折,怎么會只求做個宮女?怕是做了宮女之后還要策劃與朕敘一敘舊情,趁機爬上龍榻,再求個孩子爭個妃位,到那個時候,還會覺得自己委屈,本是正妻之選,卻要屈做媵妾,再理所當(dāng)然地去謀取中宮?!?/br> 韋浸月拼命搖頭,淚珠順著腮頰落地,顆顆瑩潤,不勝可憐。 蕭煜端得是個鐵石心腸,語中猶含諷意:“你還要日日見著朕。朝政如此繁雜,皇后現(xiàn)在都不能日日見到朕,你又憑什么這么求?” 韋浸月怔怔仰頭,看看眼前人,明明是舊時合契的少年,卻變得如此陌生。她頹然跌倒在地,面色凄惶:“陛下既然這樣想浸月,那為何要與浸月出來?” 蕭煜正起神色:“朕有話要問你,你若說實話,朕可以當(dāng)作今天什么都沒發(fā)生,給你想要的?!?/br> 他這話說出來,音晚抓著樹的手不禁一緊,扣落了樹皮,撲簌簌掉在繡墩草地上。 音晚一驚,忙把探出去的頭縮回來。 蕭煜斜眸睨了這邊一下,唇角微勾,復(fù)又把目光轉(zhuǎn)回來,看著韋浸月,道:“朕可以封你為誥命夫人,賜你奢華府邸。這滿朝公侯才俊,你瞧上哪一個,朕立即賜婚,保你后半生榮華,如何?” 韋浸月只低垂著頭,若雨打風(fēng)吹過,悵惘緘默。 蕭煜毫無憐香惜玉之心,只緊盯著她,語氣變得冷厲:“朕鮮少見母后如此長情,即便過了十年,你無緣做她的兒媳,她還是這般優(yōu)待你,卻不知這里面有何淵源?” 音晚豎起耳朵,心道兜轉(zhuǎn)了一大圈,總算到了今晚的正題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蕭煜一問出來,韋浸月猛地顫栗,肩膀內(nèi)攏,矢口否認(rèn):“并無淵源,只是太后憐惜浸月孤苦。” “行了吧,那是朕的親娘,朕知道是什么人,別跟朕來這套?!?/br> 韋浸月詫異地看向蕭煜,像是想不通,他如今說話怎么會這般粗鄙難聽。 蕭煜站起了身,月光鍍在銀錦藻紋袍上,勾勒出挺拔秀頎的身姿。憑闌而立,俊美面龐如覆霜雪,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如果你不知從何說起,朕可以給你提個醒。” “十一年前,父皇去驪山行宮避疾,卻有內(nèi)侍傳出消息,說謝家意欲劫持天子,圖謀不軌。四哥得知,立即調(diào)遣中廄兵馬,想入行宮救駕?!?/br> “這本就是個陰謀。謝家伙同宦官在父皇面前諫言,說太子想要謀反,父皇受他們蒙蔽,派驪山守軍去繳東宮璽綬,捉拿四哥。四哥才知上當(dāng),放棄抵抗,由他們把他押送至松柏臺?!?/br> 蕭煜頓了頓,看向韋浸月:“這些你都知道吧?!?/br> 韋浸月默默點頭。 他接著說:“當(dāng)年四哥分朕兵馬,留朕在外接應(yīng)。朕聽聞此事,捉拿了那替謝家傳假消息的內(nèi)侍,本想殺進松柏臺,劫出四哥,同他一起上驪山向父皇解釋清楚,卻不想這個時候傳來消息,四哥認(rèn)罪了?!?/br> “他認(rèn)下了所有罪責(zé),說朕只是受他蒙蔽,毫不知情,他才是罪魁禍?zhǔn)?。不到兩個時辰,驪山便送下鴆酒,他就這么死了?!?/br> 蕭煜捂住額頭,看向遙遙天際:“朕一直想不通,四哥為什么會突然認(rèn)罪。后來朕查了當(dāng)時松柏臺的記錄,輾轉(zhuǎn)找到了當(dāng)時駐守松柏臺的舊人,所有證據(jù)顯示,當(dāng)時就在四哥認(rèn)罪前,曾有人去看過他?!?/br> “四哥的認(rèn)罪書里說得最多的便是朕,他說朕年幼被他蒙蔽,說朕是無辜的,竭力在保全朕?!?/br> “朕想,這個去看他的人,一定是朕身邊的人,用了某種方法蒙騙了四哥,令他覺得朕正處于危險之中,說服了他認(rèn)罪?!?/br> “而朕思來想去,當(dāng)時謝潤遠在鑠陽,孟元郎這個叛徒就跟著朕的身邊,都沒有可能。” “所以,這個人是你嗎,浸月?” 音晚徹底驚呆了,她早覺出蕭煜在啟祥殿看韋浸月的眼神很奇怪,對她的態(tài)度也奇怪,卻沒想到里面還有這樣的隱情。 當(dāng)年的松柏臺必然是守衛(wèi)森嚴(yán)的,倘若真是韋浸月,必然不是她一人所為,一定有人為她打通門禁。 當(dāng)時善陽帝和謝家眾人都在驪山上,唯一有可能的便是謝太后。 韋浸月像是嚇傻了,愣怔半天,才想起否認(rèn),她跪爬到蕭煜腳邊,抓住他的裾底,猛烈搖頭,泣道:“陛下明鑒,浸月絕沒有干過這樣的事!浸月可以以韋氏家族立誓,若有半句謊言,韋氏門楣傾覆,斷子絕孫?!?/br> 這誓言太重,她臉上的表請?zhí)^傷慨,讓蕭煜產(chǎn)生了猶疑。 他剛才其實是在詐韋浸月,沒有什么松柏臺記錄,也沒有什么舊人,過了十年,當(dāng)他再回去查時,所有痕跡都被清理得干干凈凈,根本無從查起。 他所說的,是他基于當(dāng)年情形的推斷。 推斷就是推斷,哪怕再合情理,也完全有另外一種可能。 即便他殺了這個女人,也不能使真相大白,倒不如留著,看看她和母后之間有什么鬼祟。 韋浸月想不到,蕭煜短暫的沉默其實是在心中論度她的生死,她惶惑不安地覷看著他,聽他道:“你回去吧?!?/br> 韋浸月忙起身鞠禮,用帕子捂著嘴,一邊哭,一邊跑走了。 她走了,音晚也該走了,誰知剛邁出去幾步,便聽身后傳來蕭煜沉涼的聲音:“你就是在外面看個戲,戲完了也得出來喝個采吧,怎么著,想白嫖???” 第37章 助卿脫囚籠…… 音晚慢騰騰地走過來。 她覺得今晚這事著實別扭。她方才在偏殿突然想到, 對于韋浸月和謝太后之間的淵源,自己想到了,憑蕭煜的城府, 應(yīng)當(dāng)也想到了。所謂月下幽會可能是另一番景象, 故而想來聽聽。 誰知耽擱到如今, 氣氛卻變得古怪起來。 蕭煜低眸看她,眸中倒映著粼粼星光,清雋容顏緩而浮現(xiàn)一絲笑意:“晚晚,你覺得這戲好看嗎?” 好看, 精彩絕倫, 高潮迭起。 她腹誹著, 面上卻沉靜若水,什么都沒說。 蕭煜接著道:“你摒退宮人,獨自追過來, 可是不放心我?” 音晚仰頭看他。 “你是不是也怕我心里會有別的女人,就像我怕你三心二意那般?” 夜色沉沉, 月光如洗, 暈染在天邊, 映照在肩頭,顯得寧謐而幽靜。 平心而論,蕭煜著實生了張好皮囊。劍眉鳳目,頜線優(yōu)美,若不知他的秉性,單看這副面龐, 其實他長得跟謝太后很像,膚若凝脂,陰柔秀氣, 好像天生就該被奉在云端,被護在錦繡堆里嬌養(yǎng)著,一輩子無憂無難。 音晚移挪開目光,淡淡道:“您想得太多了,我只是一時好奇?!?/br> 蕭煜抓住音晚的手腕,把她拖進了石亭。 亭中四面開闊,有嘉樹渠水環(huán)繞,夜風(fēng)拂來,氤氳著融融濕氣,夾雜著草木清香。 蕭煜捏住她的下頜,迫她抬頭直視自己。 “晚晚,我從小便生活在深宮里,見慣了嬪妃爭寵,勾心斗角。那時我就想,若我長大了,我便只娶一個女子,一心一意好好待她,以真心換取真心,護她一世安穩(wěn)幸福。” “在苦難中蹉跎了十年,少年時的那點念想早就忘干凈了,可今夜看著滿殿嬌娥,不知怎么的,又突然想起來了?!?/br> “我當(dāng)時就在想,若我當(dāng)真如了母后的愿,在她們中間挑選幾個充入內(nèi)廷,那我的晚晚怎么辦?難道要讓你去過孤枕天明、淚沾滿襟的日子嗎?” 音晚覺得喉嚨有些發(fā)澀,說不出話來了。 蕭煜摟住她,在她耳邊低聲道:“我知道,我混賬,我辜負了晚晚曾經(jīng)待我的一片真心,我對不起你??墒?,你可不可以靜下心來再看看我?我是你的含章哥哥,也許我的身上還有些優(yōu)點……” 他將頭埋入她的鬢發(fā)間,吸允著清馥馨香,聲若嘆息,許久不散。 音晚安靜靠在他懷里,淡淡道:“我們還是回席間吧,這樣都出來,也太不成體統(tǒng)了。” 蕭煜的眼睛一瞬黯下去,如星矢自沉沉天幕墜落,說不出的悵然,他握住音晚的手,道:“好。” 不管如何風(fēng)云暗涌,啟祥殿中依舊鶯歌燕語,繁若四月花。音晚留心找了一圈,沒再見著韋浸月的身影,大約是躲到哪里哭去了吧。 她突然覺得心累,見舊時人累,憶舊時事更累。 宴席散時,蕭煜依舊拉著她同坐步輦,路過濯纓水閣,音晚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水閣浮于渠上,歇山卷棚式,雕欄畫柱,漆頂穹梁。憑欄而立時可以看見游曳的紅魚,若是撒下一把餌料,紅魚們齊齊攢涌,游到跟前,如團花錦簇,熱鬧極了。 音晚五歲那年曾受邀入宮,就是和一群年齡相仿的姑娘們在濯纓水閣玩。 因她母親早逝,是跟著二伯母和堂妹音柳一起來的,那兩人剛進宮就遇上了相熟的宮眷,不知躲到哪里說話去了。 便只剩下音晚自己,徘徊在水閣里,趴在雕欄上,托腮看湖中的魚兒游。 同玩的姑娘們中有一個是國子監(jiān)祭酒家的千金,隨身帶了一只銀絲金箔小燈籠,巴掌大小,剛好擱在掌心里。八角鑲犀,綴下細碎繁多的珊瑚、瑪瑙珠子,明光熠熠,奕耀生輝,像個珠寶匣子。 孩子們都很喜歡,音晚也喜歡,她們一一摸過看過,可是不知怎么的,后來那個小燈籠不見了。 仆從們手忙腳亂找了一圈,皆無所獲。 音晚那是還小,不懂太多人情世故,只知那些夫人們各個護著自己的孩子,都說沒看見。只有她孤零零一個,沒人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