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過得像夢一般，到弦月爬上枝頭，銀亮霜華滿地時(shí)，音晚才徹底清醒過來。

    她躺在床上，換過新的寢衣，青絲披散于身后，干軟蓬松，有著蘭膏的香氣。她的臉頰仍浮有未褪盡的紅暈，支著腦袋，耷拉著臉，目光冷冷看著蕭煜。

    蕭煜這個(gè)人慣常臉皮厚，沒什么羞恥心，站在床前利落地系寢衣帶子，一抬頭見音晚醒了正在看他，漫然道：“你冷著張臉做什么？明明是你登徒子欺侮人，什么便宜都叫你占了，你還好意思給我擺臉色？我清清白白的一個(gè)皇帝，稀里糊涂給人做了藥引，被人用了強(qiáng)，我要是稍微心思脆弱些，就該去宣室殿上吊?！?/br>
    音晚這會兒清醒了，腦子無比靈敏，蕭煜這混蛋說的話她一個(gè)字都不信。

    稀里糊涂？喂她喝藥之前他會不知道那藥里有什么？太醫(yī)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不跟他提前說明。

    她對他用強(qiáng)？更是閉著眼說瞎話！不要臉！

    她恨恨地暗罵，罵得咬牙切齒。

    蕭煜換好寢衣后又在外隨意搭了件外裳，蹲在床邊摸出音晚的手，笑得甚是曖昧：“感覺怎么樣？”

    音晚一怔。

    平心而論，感覺挺好的。自從嫁給蕭煜，她的感覺從來沒有這么好過。他溫柔體貼起來，似是將她捧在掌心一般小心呵護(hù)，她縱然腦子昏沉，不甚清明，卻也能感覺出歡愉中的隱忍，繾綣中的憐惜。

    不知覺的，她竟開始回味了。

    音晚覺得自己很危險(xiǎn)，像是不小心在幽林猛獸面前敞開了心扉，猛獸就是猛獸，雖然暫時(shí)看著俊秀無害，但他仍然有著鋒利焠毒的獠牙，只不過這猛獸工于心計(jì)，把獠牙藏起來了。

    藏起后再出來引誘人。

    音晚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恨聲道：“您還問我感覺怎么樣？不要臉！”

    蕭煜絲毫不惱，笑道：“我問的是解藥喝下去后感覺怎么樣？”

    音晚又是一怔。

    蕭煜目含挑逗之意，湊到她耳邊，輕聲問：“晚晚剛才想到哪里去了？”

    音晚終于惱羞成怒，揮拳捶他。

    蕭煜截住她的拳頭，掠去戲謔，溫柔哄道：“你躺好了，我把帳子放下來，讓太醫(yī)再給你看看?！?/br>
    太醫(yī)隔著綾帳把了許久的脈，終于展顏一笑：“恭喜陛下，從娘娘的脈像上已看不出絲毫中毒的痕跡了?！?/br>
    蕭煜樂得連聲說“好”，命人賞了太醫(yī)紋銀千兩，又讓望春傳旨，給那幾個(gè)替他尋藥偷挖皇陵的內(nèi)侍各個(gè)晉升三級品階。

    外間事張羅完了，他拂開綾帳來看音晚，見她側(cè)身躺著，抱著被衾，唇角彎彎，噙著柔婉甘甜的笑。

    她感覺自己像是撿回了一條命。再也不用擔(dān)心什么時(shí)候會犯病，什么時(shí)候會露餡，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會變成瘋子被人綁縛手腳了。

    她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活著，像這世間蕓蕓眾生，再沒有什么特殊，什么不足為外人道的了。

    她的心情好了，面對蕭煜也沒有橫眉冷霜，看了他一會兒，道：“謝謝你?！?/br>
    蕭煜撫平她鬢邊的碎發(fā)，含笑說：“謝什么？我是你什么人，這不都是我應(yīng)當(dāng)做的嗎？”

    音晚眼皮微耷，透出些許疲累，聲音糯糯：“我想睡?！?/br>
    蕭煜握著她的手，微笑道：“好，我會一直在這里的?！?/br>
    音晚合上眼，默默感受著身體的變化，也不知是不是錯(cuò)覺，覺得身體輕盈了許多，呼吸順暢了許多，連唇舌間繚繞不盡的苦味都淡了，充斥著濃郁的桃脯香氣。

    她睡得迷糊，似是說了句“桃脯”，不多會兒，嘴里便被塞了一顆，她砸吧砸吧嘴，吮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滋味，穿透天靈，暢快又美妙，甚是心滿意足。

    唯一不足的，就是好像有人在嘲笑她：“真是只小饞貓?！?/br>
    她寐中脾氣大，當(dāng)即蹬腳踢開了被。

    立即有人把被衾重新給她蓋上，無奈幽嘆：“好，你不是小饞貓，你是只小暴脾氣的貓?！?/br>
    蕭煜如臨大敵般站在床前盯著音晚看，心道她要是再敢踢被子，他上去摟著她一塊睡。

    她吃到了桃脯，嚶嚀幾聲，倒沒有再踢，不一會兒便沉沉睡了過去。

    蕭煜給她掖好被角，拂帳出來。

    望春端著拂塵站在外面，一臉焦急，道：“陛下，天牢出事了，孟元郎的飯食中混進(jìn)了毒，他已中毒身亡。”

    蕭煜皺眉，隱有沉色，卻并不驚訝。這個(gè)人握有當(dāng)年松柏臺的秘密，還覺得奇貨可居，想作同蕭煜討價(jià)還價(jià)的籌碼。

    殊不知，這不是籌碼，而是他的催命符。

    當(dāng)年的事了無痕跡，若想弄明白，便只有讓對方主動露出馬腳。

    而孟元郎，就是蕭煜拋出的餌。

    他知道，當(dāng)年害死四哥的始作俑者遲早會沉不住氣，想要?dú)⑷藴缈诘摹?/br>
    蕭煜問：“都有誰去天牢看過他?！?/br>
    望春道：“只有一人，是啟祥殿的女官翠竹。”

    蕭煜唇角漾起冰涼的笑：“哦，是母后身邊的人?！?/br>
    第58章 復(fù)仇

    其實(shí)在一開始, 蕭煜覺得松柏臺的事不像是母后干的。

    她這個(gè)人從來諳于算計(jì)、自私自利，在局勢未明朗前，哪怕為了親生兒子, 都極少有可能去冒那么大的風(fēng)險(xiǎn)。

    可她又跟韋浸月走得那么近, 兩人似乎有著牢不可破的結(jié)盟。

    便讓蕭煜猜測, 事情可能是母后和韋浸月一起做下的。畢竟，兩個(gè)貪婪自私的人，除了有共同的秘密、共同的利益相連接，是絕做不到彼此信任的。

    可他又總覺得哪里不對。

    事關(guān)四哥, 蕭煜不想事情有絲毫含糊, 他要的是水落石出, 真相大白。

    還差一刻到亥時(shí)，夜幕濃釅，天邊堆砌著如絲絮的云團(tuán), 剛才還皎潔光亮的弦月已隱在云層后，看上去像是要有一場雨。

    禁苑鳳池環(huán)繞著嘉草花木, 蕭煜從那里走過, 袍裾沾了幾片花葉。他沒有大興儀仗, 也沒有驚動旁人，只領(lǐng)著望春和幾個(gè)心腹內(nèi)侍，悄悄去了啟祥殿。

    謝太后年紀(jì)大了，又愛在睡前念佛誦經(jīng)，睡得向來晚，蕭煜去時(shí)她正撥弄著硨磲佛珠, 指間一顆鴉青石赤金戒，將色寡的佛珠映得金碧閃閃。

    謝太后是場面人，像沒發(fā)生過南薰殿那檔子事似的, 收起佛珠跟蕭煜拉家常，說著說著，嘆了口氣。

    “春則這孩子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從來都是溫煦有禮，謹(jǐn)慎良善，誰知竟會出這樣的岔子。浸月這幾日天天哭，去了幾趟宣室殿，皇帝都不肯見她。哀家看，你們是年少的情分，還是別做到這地步。聽說你命人給春則施了宮刑，唉，好好的一個(gè)世家兒郎，如今算是毀了，他也得到教訓(xùn)了，你就饒了他，放他一條生路吧?！?/br>
    蕭煜唇角總噙著薄如朝靄的笑，云環(huán)霧繞、高深莫測的，他不置可否，只抬起茶甌抿了一口，又抬頭看了看奉茶的宮女，隨口問：“翠竹呢？怎么不見她伺候？”

    謝太后有些詫異，蕭煜幾時(shí)對她身邊宮女這么感興趣了？她道：“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說她家中老母病故，想回去看一眼。她可是謝家送進(jìn)宮的，據(jù)說簽的是死契，跟家人早斷絕來往了，按理是生死勿擾的。哀家念她多年來伺候得盡心，也不忍，就允了?！?/br>
    蕭煜眸光微涼：“這么說，翠竹出宮了?！?/br>
    謝太后點(diǎn)頭：“是，過幾日就回來了，她是個(gè)有分寸的孩子?！?/br>
    蕭煜凝睇著謝太后的臉，她神色如常，半點(diǎn)慌亂都沒有，若說孟元郎是她派翠竹去毒殺的，那未免也太能沉得住氣了吧。

    他心中掠過一道疑影，本來準(zhǔn)備今晚攤牌的，卻又想再等等。

    這一沉默，謝太后又說起了韋春則的事：“哀家也聽過坊間那些關(guān)于他和皇后的流言。這樣的事情多了，淑女好逑，男未婚女未嫁的，春則不過被美色所惑，迷了頭腦，其實(shí)沒什么大錯(cuò)。倒是皇后，那小小年紀(jì)，勾得這么多男人為她逾矩犯錯(cuò)，縱然生了副好皮囊，也端得好手段。”

    蕭煜當(dāng)即沉下臉：“這件事情自始至終都是韋春則那小人一廂情愿，跟音晚有什么關(guān)系？她長得好看了些，叫一個(gè)瘋子看上了，得不到便想毀掉她，到頭來還成了她的錯(cuò)嗎？”

    謝太后的臉色也不好看，下頜緊繃，眼中寒光凜然，眼見自己的兒子又為那狐貍精頂撞自己，郁結(jié)于心，憋悶的快要喘不過氣。

    蕭煜卻懶得同她糾纏，起身敷衍鞠禮：“天色晚了，朕要回昭陽殿照料晚晚，母后也早歇著吧。”

    轉(zhuǎn)身闊步而出，留下謝太后氣得砸碎了手邊瓷甌。

    夜間安靜，瓷器的碎裂聲尤為刺耳，崔氏女聽到動靜進(jìn)來，見一地狼藉，忙讓宮人收拾，她則繞過去，上前寬慰太后。

    謝太后除了留韋浸月在身邊，還留了崔氏女和高氏女。

    高氏女驕矜，韋浸月清高，謝太后用著都不順手，唯有這個(gè)崔氏女，乖巧柔順，小意體貼，頗入謝太后的心。

    崔瑯?gòu)殖鲎郧搴哟笞澹f起來與當(dāng)年善陽帝的崔昭儀屬同族，但崔昭儀出身旁系，崔瑯?gòu)挚墒钦齼喊私?jīng)的清河崔氏嫡出。

    若是嚴(yán)格論起來，崔瑯?gòu)值某錾砜梢犬?dāng)年的崔昭儀高了許多。

    謝太后頗有些遺憾地看著崔氏女：“瑯?gòu)?，你這般懂事，也系出名門，比皇后好了不知多少，偏皇帝讓妖女迷惑，識不得明珠，若你能得圣寵，那該有多好。”

    崔氏女面露愴然：“臣女負(fù)家族期望入京，也希望能有個(gè)好前程，奈何入不了陛下的眼，說到底都是臣女無用?！?/br>
    謝太后瞧著她，愈發(fā)憐惜。

    崔氏女陪著謝太后說了會兒話，無意中說道：“這坊間尚有恭敬婆母、晨昏定省的說法，到了宮里竟全都廢止了，說句大不敬的，皇后對太后也太怠慢了些?！?/br>
    謝太后輕哼：“怠慢？說得也太輕了些。”

    謝音晚豈止對她怠慢，是恨不得上來扒她的皮，啖她的rou了。

    宮女遞上新添過炭的手爐，崔氏女伺候謝太后脫履斜倚在榻上，往她腳邊塞了一個(gè)手爐，柔柔和和道：“那也太不像話了，不如給她些教訓(xùn)?！?/br>
    謝太后嗤笑：“你說得倒輕巧，沒瞧見皇帝護(hù)她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怎么教訓(xùn)？”

    崔氏女道：“尚宮局新送來一些香料，臣女瞧著里頭有皇后最喜歡的都梁香，不如送給她，也算緩和兩殿關(guān)系。”

    謝太后隨口說：“可真是給她臉了，哀家還給她……”她猛地會出深意，愕然看向崔氏女。

    崔氏女盈盈淺笑：“臣女粗識醫(yī)理，可往里面添幾道雜香，嗅不到一日便會渾身長起紅斑，要半月才能消。娘娘雖然一直纏綿病榻，可依舊花容月貌，必然要得陛下憐惜?？扇羲幻懒四兀窟@天下的兒郎傾慕女子，哪一個(gè)不是先由色起？”

    謝太后越想越覺得此計(jì)可行。就算被發(fā)現(xiàn)了，也是尚宮局瀆職，沒有調(diào)理好香料的配方，她們不敢不認(rèn)。且又不是害人的東西，不過長幾道紅斑，就算叫皇帝查出來，他也不好發(fā)作。

    崔氏女觀察著謝太后的臉色，試探道：“不如叫韋jiejie同臣女一起去拜見皇后娘娘?！?/br>
    謝太后瞧著她笑了。

    誰都知道那韋浸月和謝音晚私怨頗深，萬一此事敗露，這戕害皇后的罪名大可推到韋浸月身上，崔氏女既在她這里得了便宜，還給自己留了退路，找好替罪羊。

    好一招禍水東引啊，她可真是太喜歡崔氏女這股子機(jī)靈陰毒的勁兒了，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在這未央宮里闖出一片天地。

    其實(shí)謝太后早厭煩韋浸月了。進(jìn)宮這么久，籠絡(luò)不住皇帝不說，見天的自命清高，自許深情，半點(diǎn)手段使不出來，只會抱著那點(diǎn)子昔年舊情顧影自憐，叫謝音晚壓得死死的。

    真是枉費(fèi)了她在韋浸月身上下的功夫。

    她和韋家是有些交情，當(dāng)年韋浸月的父親韋商官述漳州太守，給她辦了一件事，幫她穩(wěn)住后宮地位，她也一直投桃報(bào)李，對韋商的一對兒女都很照顧。

    奈何韋家姐弟不爭氣，也就怪不得她無情了。

    這世上的結(jié)盟，總得有利用價(jià)值才能更穩(wěn)固，不然，憑她這么自私的人，憑什么總要去做活菩薩。

    兩人商量好，各自安歇。

    “當(dāng)年世宗皇帝在位時(shí)，韋商官拜漳州太守，漳州盛產(chǎn)香料，每年進(jìn)貢數(shù)目繁多，很得當(dāng)時(shí)還是貴妃的謝太后喜愛。謝太后年輕時(shí)注重保養(yǎng)，托韋商替她尋過秘制養(yǎng)顏膏，據(jù)說效果不錯(cuò)?！蓖耗钪Ｊ赂噬蟻淼拿苷?。

    聽得蕭煜直皺眉：“朕讓他們秘密探查謝太后和韋家的勾連，他們就查出這么些雞毛蒜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