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蕭煜斜靠在鎏金螭龍椅上,微微瞇起眼,思忖良久,道:“召幾個宿值禁軍過來,跟朕去南薰殿,別驚動沈興?!?/br> 望春頷首應是。 南薰殿荒廢許久,陰冷中透著股霉味,軒窗外夜風狂嘯,枯枝亂顫,敲打菱格茜紗。 “吧嗒吧嗒”,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尤為詭異。 望春把一張勉強能坐的檀木椅子擦得錚亮,引著蕭煜來坐。 禁軍正拆房揭瓦一般,四處搜查。 其實當日音晚失蹤后,蕭煜命搜檢未央宮,禁軍也來這里搜過。只不過當時一心為尋人,只找能藏人的地方,對于一座廢殿的犄角旮旯,自然不可能詳盡摸透。 今夜蕭煜下了旨,要把南薰殿的每一塊磚都撬開,凡是能藏個螞蟻的地方,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禁軍動作利落,沒有半個時辰,便有人來稟:“陛下,偏殿有密室?!?/br> 巨大的黑漆斷紋欏木藏書櫥已被移開半邊,后面的墻壁上有個黑漆漆的洞xue,宮燈照過去,細弱的光滲入xue中,依稀可見拾層累下的石階。 禁軍跪地稟報:“臣等奉命挨個磚瓦敲打,才發(fā)現(xiàn)這一面墻有古怪。” 蕭煜面無表情地從宮女手中拿過一盞犀角燈,揮退眾人,獨自進到密室里。 起初夾道很窄,只能容納一個人行過,但走著走著,逐漸變得寬敞起來,夜明珠、臥榻桌椅一應俱全,桌子上還放著銅鏡、木梳,木梳上殘留著幾根青絲。 蕭煜拿起木梳看了看,上面漆畫褪色,木齒還有缺口,如此寒酸絕不是能送到音晚手里的東西,一定是她躲在這里時不知從南薰殿哪個角落里找出來的。 桌子邊緣整整齊齊疊著幾張油紙,展開一看,里面還殘留著糕餅的碎渣。 種種跡象表明,這里近期一定住過人。 那丟失的南薰殿錄事籍冊中一定記載著殿中有密室,所以謝潤才要命人把它偷走,只為了讓音晚神不知鬼不覺地躲進這里。 蕭煜徹底明白,難怪當初一個大活人會憑空消失在守衛(wèi)森嚴的內宮。當他命人封鎖宮闈四處搜查時,音晚根本就沒有離開,她一直躲在這個密室里,等到幾天過去,蕭煜終于絕望,以為她早已不在,迫于各方壓力不得不解除封禁時,她再悄悄偷溜出去。 若是這樣,除了沈興,一定還有人幫她。 蕭煜攥著木梳的手不由得繃緊,木梳承受不住這樣的大力,“喀嚓”一聲斷裂,被他狠狠擲到地上。 他曾經問過謝潤,他受傷時音晚還在不在宮里,她走的時候知不知道他傷得很重。 謝潤給了他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讓他在傷心之余還存了一點希望。 可如今,一切清晰明了的展現(xiàn)在眼前,現(xiàn)實卻是如此殘酷。 解除封禁時他已重傷纏綿病榻數(shù)日,宮闈內外一片紛亂,只要她還在宮中,不可能沒有只言片語吹進她耳朵里。她知道,她什么知道,可她還是選擇棄他而去,用這么精密周全的辦法,半點猶豫不舍都沒有。 蕭煜只覺胸膛里有團火焰,順著喉線往上躥,噬心蝕骨的痛楚蔓延開,像要把整個人撕裂。 他踹向桌角,甚至連犀角燈都沒提,摸著黑怒氣騰騰從密室出來,冷聲吩咐:“秘密逮捕沈興,去刑部提幾套刑具過來,朕就不信撬不開他的嘴?!?/br> ** 音晚還是如愿搬進了蘇夫人的帳篷。 也不知舅舅是如何說服她的,回來只告訴音晚,不能在人前叫外祖母,也不能在人前叫他舅舅,更不能告訴任何人她的來歷。 這樣是防著音晚的身份泄露,音晚心里明白,統(tǒng)統(tǒng)照做。 相處了幾日,蘇夫人平日里不茍言笑,嚴凜肅正,一門心思敬香禮佛,倒是沒有為難過音晚。 只不過她帳篷里的規(guī)矩多,雖未向音晚說明,但她自知寄人籬下,怕惹人厭煩,也都小心翼翼謹守。 亥時寢,卯時起,齋戒如素,日常抄寫佛經。 別的都好說,只是齋戒如素這一條……音晚正懷著孕,過了反應最大的三個月,不知怎么的,就特別想吃rou。 每日吃著清湯寡水,想rou吃想到瘋魔。 這一日亦如往常,飯食中不見半點油沫,她草草吃完,趕著時辰將剩下的幾頁佛經抄完,呈送給蘇夫人。 她掃了一眼,難得語氣緩和:“你的字寫得很漂亮,端正秀麗,看出來抄寫時很有耐心,這很好?!?/br> 音晚難得受到夸贊,沖她甜甜一笑,凹出兩朵小梨渦。 蘇夫人想到什么,難得轉霽的臉色迅速黯下去,道:“這一點比你母親強,她總是靜不下心,坐不住。” 提起母親,音晚也沮喪起來,默默低下頭。 氈簾被掀起,來的是耶勒身邊的副將葛撒戈,他恭敬地朝蘇夫人鞠禮,道:“可汗命人給小姐做了幾身衣裳,正巧送來了,想請小姐過去試一試,看合不合身。” 蘇夫人正對著佛龕誦經,眼都沒睜,淡淡道:“去吧?!?/br> 音晚這胎已經四個月,耶勒不放心,讓青狄和花穗對她寸步不離,一聽蘇夫人讓走,兩個小丫頭連忙將她扶起來,跟著葛撒戈出了帳篷,一路朝著王帳而去。 剛靠近王帳,音晚就聞見一股噴香的炙rou味道,進帳一看,篝火上架了一只整羊,已烤得滋滋冒油,耶勒正在往羊上撒佐料。 他一見著音晚就招呼:“快過來吃兩口,吃完了沐浴更衣再回去,母親發(fā)現(xiàn)不了?!?/br> 音晚瞧著那羊烤得火候正好,焦黃酥皮,一刀下去汁水橫流,饞得肚子咕嚕咕嚕叫,也顧不得禮數(shù)矜持,立即挽袖子上前。 耶勒劈了只羊腿給她,又抬頭招呼青狄和花穗:“你們兩個也過來吃,吃完了一塊沐浴更衣,回去可別說漏嘴?!?/br> 兩個小丫頭立即搗蒜似的點頭,坐在音晚兩側,抬手往嘴里塞rou,瞧上去可憐巴巴的。 蘇夫人帳里的清規(guī)戒律不光音晚要守,她們也得守,不然就會被掃地出帳。 吃了一會兒,音晚聽見一陣銀鈴般女子嬌笑,她嘴里叼著羊腿,抬頭看去。 木制屏風后繞出一個艷妝秀麗的美人,穿緋色窄袖斜襟小襖,雪白的緞子長裙,裙上繡著滿枝的海棠花,紅彤彤開在雪緞上,精致秀雅。 她至多二十歲,眼尾柔膩,桃紅暈染,目光若秋水瀲滟,掃過帳中眾人,最后停在了音晚的臉上。 凝著她看了片刻,才慢悠悠抬手撫平斜襟上的褶皺,系好衣帶,攏了攏披散在身后未來得及束的發(fā),笑道:“這位meimei真漂亮,可汗許久沒找我,我當是貓兒改性子不吃腥了,原來是出去尋覓佳人了?!?/br> 耶勒有些局促地輕咳一聲,沖她低聲道:“她還小,你別當著她的面胡說八道?!?/br> 女子唇角噙笑,悠悠地把目光落到音晚微凸的腹部,調侃:“還真是挺小的,孩子再有幾個月就該生了吧?!?/br> 音晚聽出一些不尋常,思索片刻,猜測這應該是舅舅的妻或妾,看年紀和說話,妾的可能性大一點。 她來了許久,曾提出要去拜見各位舅母,都被舅舅支支吾吾回絕了。今日難得相見,她心想萬不可失了禮數(shù),忙放下羊腿起身,朝女子斂袖鞠禮,正要叫舅母,被舅舅一陣劇烈又做作的咳嗽聲打斷。 耶勒沖音晚道:“待會兒那兩個小丫頭去沐浴更衣,你身子不方便,讓你雪姬jiejie幫你?!?/br> 音晚看向舅舅,他也看她,幽邃深眸里兩點精光閃爍。 她明白了,在這位漂亮jiejie面前身份是不能泄露的。 音晚鞠過禮,道:“有勞雪姬jiejie了。” 雪姬含笑看她,帶著一點點玩味與探究,執(zhí)起她的手,語氣親昵:“客氣什么,meimei隨我來吧?!?/br> 她領著音晚去了不遠的另一座帳篷,里面?zhèn)浜昧嗽⊥昂蜔崴?,雪姬低了頭要來解音晚的衣帶,音晚忙道:“衣裳我自己能脫,就是待會兒需要勞煩jiejie扶我一下?!?/br> 雪姬便松了手。 音晚將身體浸在浴湯里,蘸了點蘭澤搓洗完頭發(fā),雪姬從袖中抽出張帕子墊在浴桶邊緣,沖音晚道:“把手放上,我給你把把脈?!?/br> 音晚乖乖照做。 雪姬把過脈,道:“孩子快四個月了,不太穩(wěn)當,十有八九要早產。” 音晚猛地提起一口氣,隔著朦朧熱氣,惴惴不安地看向她。 雪姬嘆道:“你身子骨太弱了,懷個孩子本就艱難,看脈象,孕期也沒有好好保養(yǎng),孩子能保住已是難得,至多七八月,他就得落地。” 音晚沒有生過孩子,只聽旁人說女人生產便是鬼門關走一遭,更遑論早產。她怕極了,慌張之余就想找父親,可父親離她那么遠,又輕易驚動不得,乍然間,一顆心像墜入懸崖,總觸不到底,倉惶至極。 見她這副模樣,雪姬又想起剛才幫她沐浴時,四肢纖細,唯有腹部凸起,柔弱似楊柳枝,堪堪易折,不禁憐惜道:“你別害怕,我一會兒跟可汗商量一下怎么辦?!绷T了,想起耶勒那魁梧強勁的腰身,再看看泡在浴水里的消瘦嬌軀,低聲咕噥:“什么時候好這口了,可真下得去手……” 音晚的臉騰得漲紅:“不是,我跟舅……跟可汗不是那種關系,jiejie不要亂說。” 雪姬笑著往浴桶中撒了一把花瓣:“好好好,不是,我不說了?!?/br> 沐浴過后,雪姬拿來了新衣,是青色上襦,同色長裙,領邊袖邊綴著油光水滑的狐毛。雪姬是嚴格按照耶勒的要求命底下人裁制的,顏色不能太艷,款式要保守,穿上之后不能太招眼。 可當真穿上了,雪姬又覺得這小姑娘不管穿什么,都是一朵開得正綺麗的嬌花,瓷白的肌膚,流光水漾的狐貍眼,婀娜纖柔的腰身,艷光四射的美貌是怎么也遮不住的。 雪姬不禁有點眼熱,道:“可汗近來總是奇奇怪怪的,把我找來,胡鬧了一通,我不過無意說起今天已經臘月二十一了,再有幾天就是年關,他竟騰得從床上起來,非要張羅烤rou……” 她本意是想向音晚暗示炫耀兩人之間的關系,卻見音晚在聽到這話后愣怔了,眸光垂落,呆呆看地。 原來已經臘月二十一了,音晚差點忘了,今天是她的生辰啊。 她兀自想著心事,雪姬以挑剔的眼神將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覺得美則美矣,卻不像是有風情的,床上也必放不開,不像是耶勒喜歡的類型。 兩人各懷心事,收整妥當回了王帳,炙rou已撤下去,耶勒還令人撒了一把檀香熏帳篷,青狄和花穗候在那里,見音晚回來,齊齊迎上來。 雪姬走到耶勒身側,附在他耳邊低語一番,耶勒深深蹙眉,擔憂地看了音晚一眼,轉頭沖雪姬道:“有勞你了,我讓護衛(wèi)送你回去?!?/br> 耶勒今年三十歲,正直壯年,生得一副英朗好模樣,又是草原上名頭正盛的英雄,身邊女人從未少過。雪姬之所以能長久占據(jù)一席之地,除了美貌,靠的便是知情識趣的一副剔透玲瓏心。 她不糾纏,只拿美眸輕掃了他一下,笑道:“你知我辛勞便好?!?/br> 但耶勒今日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眉攏憂慮,連美人拋出的嬌嗔花枝都不接,只匆匆讓人送雪姬出去。 雪姬步態(tài)款款,臨出帳篷前,又瞥了一眼音晚。 音晚只輕輕撫著肚子,一門心思都在孩子上,全然顧不得他人。她想,若她這個時候沒有離開長安,還在未央宮里,再過幾個月鬼門關走一遭把孩子生下來,若是個男孩,就得讓蕭煜送進敵窩里做質子。 她豁出命去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就是孩子生父手中的一顆棋子,說舍便舍,到那個時候,她恐怕死的心都會有了。 想到此,不管在這草原上多害怕,要被別人誤會多少回,她都覺得這里要比未央宮好上千百倍。 她斂眉想著,忽聽低沉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晚晚,你別怕,郎中、穩(wěn)婆、乳娘,我都先找好,我會找最好的,哪怕就是要早產,你也不會有事?!?/br> 音晚仰頭,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耶勒:“這些我都不怕,我怕另一件事?!?/br> 耶勒低目凝著她看了許久,道:“你怕皇帝派人來把你抓走。” 音晚點頭。 耶勒倏地一笑,篝火光焰打在他的臉上,勾勒得劍眉濃目愈加深邃,有著傲睨天下的蓬勃英氣,他緩慢道:“我這里雖比不得未央宮守衛(wèi)森嚴,卻也不是四處漏風的篩子。強龍難壓地頭蛇,他就算真查出你來了草原,也休想從我手里把人搶走?!?/br> “大周皇帝的文韜武略在草原上不好使,他這一兩年太順、太囂張了,上天興許看不下去,要給他安排一個真正對手了?!?/br> 音晚怔怔看他,突然覺得,他這副傲氣外露,自負到極致的模樣很眼熟,像極了他口中囂張的大周皇帝。 第74章 跟緊我,寸步不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