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jié)
他隨口道:“衣裳不錯,發(fā)髻太土,妝容也不穩(wěn)重,梁思賢挺好的,怎得有這么個meimei。” 望春笑道:“還不是您當(dāng)初夸人家琴彈得好,讓人家生了念想唄。” 蕭煜瞪眼:“朕那是夸她琴彈得好嗎?朕那是說琴好,那琴確實挺好,桐木古琴,蛇腹斷紋,音質(zhì)渾厚悠遠……算了,不說了,都是朕閑的,說什么琴好?!?/br> 他將要放下車幔,猛地一滯,重抬眼看向梁照兒。 儀仗官喊了聲“起駕”,絳引幡微揚,金輅車徐徐而動,內(nèi)侍剛要驅(qū)趕御馬,便聽龍輦內(nèi)傳出天子急切而激動的聲音。 “停下?!?/br> 蕭煜緊盯著梁照兒,目光炙熱,怕她憑空消失似的,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扔給望春,沖他吩咐了一句話。 望春瞠目:“這……” “快去!” 大內(nèi)官只有應(yīng)喏,垂頭喪氣地從龍輦上爬下來。 他一手匕首,一手拂塵,慢吞吞走近梁家兄妹,梁照兒正在對著梁思賢抹眼淚,啜泣:“兄長忘了父親吩咐過的,讓你幫我,若我能得陛下寵幸,那也是給咱們梁家門楣增光添彩的事?!?/br> 梁思賢怒道:“那也得看陛下有沒有這個意思,你一個姑娘家,半點矜持都沒有,還嫌丟人丟得不夠?!?/br> “胡說,陛下是喜歡我的,他還夸過我琴彈得好?!?/br> 望春清了清嗓子干咳一聲,梁家兄妹忙噤聲看過來。 梁照兒臉頰上還掛著淚珠,剔透若冰晶,來不及擦,十分乖巧地擠出溫甜笑靨,沖著望春恭敬地拂一拂身,嬌聲說:“大內(nèi)官,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望春瞧著這嬌滴滴的小姑娘,目中透出些憐憫,嘆道:“是,有吩咐?!?/br> 梁照兒水濛濛的眼睛倏然一亮,滿懷期望地看向他。 望春閉了閉眼,嘆了口氣,抽出匕首,扯過梁姑娘的臂袖,“刺啦”一聲,把那大片的梅花絳雪刺繡割了下來。 他沒臉久留,捧著刺繡轉(zhuǎn)身便走,走出十幾步,果然聽見身后傳來梁照兒近乎崩潰的委屈泣聲。 蕭煜慌忙從望春手里接過刺繡,來來回回地看,鳳眸中若有星芒閃熠,照亮了枯寂已久的闐黑。 他反復(fù)查驗過,沖望春道:“把梁照兒叫過來?!?/br> 望春這三年來看慣了蕭煜表面嬉笑怒罵而內(nèi)心靜若死水的模樣,見他恢復(fù)了些許生動活氣,其實已經(jīng)隱約猜到,再想起從前那一位的喜好,愈加篤定。但他怕極了蕭煜是空歡喜,怕他像從前無數(shù)次那樣,滿心期望尋過去,結(jié)果一次次落空,回來后又要頹靡不振許久。 他道:“不過一幅刺繡,奴才瞧著跟尋常梅花差不多,陛下別是看錯了?!?/br> 蕭煜像個急需得到肯定的孩子,將斷袖鋪平整,指著上面的梅花道:“瓣蕊內(nèi)合,邊緣微翹,這就是她畫梅花的習(xí)慣!” “可保不齊也有旁人喜歡這樣畫?!?/br> 蕭煜眸光微黯,寂寂良久,道:“沒關(guān)系,不是她也無妨,只要有一線希望,朕就要去找?!?/br> 他平聲重復(fù):“去把梁照兒叫過來?!?/br> ** 音晚這幾日沒有再去如意坊,一直在家里,胡靜容派人來請,也只推說自己病了。 她想躲幾日,躲到蕭煜離開洛陽。 這三年里蕭煜不止一次駕臨洛陽,但天子之尊,離庶民遠矣,音晚躲在如意坊里描樣裁衣,出入帶著羃離,從未被人認(rèn)出,一直安穩(wěn)度日。 可這一回不一樣,她稀里糊涂給梁姑娘做了件衣裳,而梁姑娘又極有可能穿著這件衣裳去見蕭煜…… 音晚自認(rèn)不是什么名家,繡的梅花也不是獨一無二,就算蕭煜見了也未必能認(rèn)出來,可不知為何,她總是惶惶難安,預(yù)感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果然,不出幾日,胡靜容神色慌張地來找她,說前些日子從南郡訂購的一批暈栒錦因匪患被劫,怕是不能送來了。 偏偏這批錦是洛陽左宗承盧家定好的,專為賀他家老夫人六十大壽而用來給侍女們裁制新衣的。 按照行規(guī),若是期限到了拿不出成衣,要以原價三倍賠償,損失些銀錢倒是沒什么,只是把人家老夫人的壽辰賀宴耽誤了,怕是要結(jié)梁子。 民不與官斗,商賈則更是要仰官府鼻息,盧家是她們得罪不起的。 胡靜容到底是風(fēng)里雨里支撐起偌大家業(yè)的強人,閑暇時耍弄小倌看似不著調(diào),真出事了卻絕不含糊。 她搖著竹骨小扇,道:“我打聽到,岐郡有一批走空的暈栒錦,正折價出售,我打算親自走一趟,看能不能買下來。我不在的日子,布莊就交給你了,你得看好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亂子。” 音晚忖道:“堂堂東都洛陽,商道繁華,怎會連三百匹暈栒錦都買不到?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別想著折不折價了,岐郡離這里也不近,就為省那么幾個錢,萬一耽擱了,把盧大人得罪了,那不是得不償失嗎?” 胡靜容嗤笑道:“同行是冤家,凡能在手中囤積如此大批量暈栒錦的,定然是城中數(shù)得著的綢布商,看咱們出丑都來不及,怎會雪中送炭?”她搖小扇的手微頓,露出些許疑惑:“真是奇怪,不光大批量的沒有,連市面上的散貨在一夜之間都叫人買去了……” 音晚也愁,兩人商量到半夜,都沒商量出更好的辦法,只有先用胡靜容的辦法,由她去岐郡試著買那批錦,而音晚則守在洛陽。 音晚送胡靜容出門時已是月華滿地,小星星正攀在樹上,跟個猴子似的,沖樹下的花穗兒和青狄笑嘻嘻。 花穗兒捧著張青釉荷葉盤,盤中放著剛買的桃脯,玉手纖纖,捏起一顆朝向小星星,哄道:“星星,你下來,花姨給桃脯吃。” 小星星笑得鳳眸彎彎,奶聲奶氣道:“花姨和青姨吃,你們是漂亮的小姑娘,要多吃些甜的,才能長得更漂亮?!弊焐夏鬯频?,就是賴在樹上不肯下來。 胡靜容“撲哧”一聲笑出來,沖音晚笑道:“這小郎君要成精了。” 音晚輕搡了她一把,轉(zhuǎn)眸看向小星星,笑容微涼:“下來?!?/br> 小星星聽娘親發(fā)話,立即抱著樹壁蹭蹭滑下來,屁顛屁顛跑到音晚身前,拽住她的裙紗,抬起一張白皙稚嫩又無辜的小臉看她。 音晚板著臉道:“我有沒有說過不許爬樹?” 小星星眨巴眼,鳳眸亮晶晶,就是不說話。 音晚盯住他的眼,問:“有還是沒有?” 小星星拖長了軟糯語調(diào):“有……” “那為什么還爬?” 小星星對著手指,可憐巴巴囁嚅:“我以后不爬了,娘親不要生氣,娘親抱?!?/br> 胡靜容看得不忍,勸音晚:“一個小孩子,不要這么嚴(yán)厲,會把他嚇壞了的?!?/br> 音晚道:“你不許替他說情,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他小小年紀(jì)就這么皮,等以后去了學(xué)堂,還不得把人家學(xué)堂都拆了。” 胡靜容知她素來最愛這個孩子,恨不得為他把心血熬干了,生怕他不守規(guī)矩長歪。 說來也奇怪,將孩子捧在掌心的父母她也見過,唯獨沒見過音晚這樣對規(guī)矩如此執(zhí)拗的,如臨大敵一般,愛孩子,又不信孩子,好像覺得自己稍一疏忽,這孩子就會長歪。 她歪頭看著小星星的俏模樣,心道長成這樣確實需要守規(guī)矩,不然長大了不知要禍害多少小姑娘。 她一個外人不好多言,摸了摸小星星的頭,就要走,臨出門時她想起一事,回過頭來提醒音晚:“近來洛陽城有許多孩子被拐,聽說被拐的都是這些三四歲的小郎君,你小心著些,這地方魚龍混雜的,不行就把小星星送到我那里去,我好歹還有二十幾個護院,總比你這里安全。” 音晚這些日子窩在家里,對外間事渾然不知,聽她這樣說,腦子瞬時繃其一根弦:“許多孩子?官府不管嗎?” 胡靜容嘆道:“管了,孩子也找回來了,可就是身上少了物件?!闭f罷,她目光下移。 音晚登時明白,后背直冒涼氣:“這也太喪心病狂了?!?/br> 胡靜容道:“誰說不是呢?把孩子看好了吧,我家那個如今連學(xué)堂都不去了,我請了夫子在家教,少念兩頁書不要緊,我可還指望他給我那死鬼傳宗接代呢。” 音晚越想越害怕,便依了胡靜容之言,讓青狄?guī)е⌒切亲∵M胡府,暫且避一避。她本想一同搬進胡府,可胡靜容那個兒子比音晚沒小幾歲,胡氏不在,家中無人主事,怕惹出閑言碎語,終究作罷。 她仍然和花穗兒住在柿餅巷的小院子里,每日去如意坊看顧買賣。 音晚前幾天還在想,為了躲蕭煜要不要離開洛陽,去別的地方生活,可看著新開起來的如意坊分店,心中格外不舍。 這是屬于她的東西,同她過去二十一年所擁有的其他東西全然不同,不是靠出身祖蔭得到的,是真正自己一磚一瓦打拼出來的,里面嵌著心血,足以印證她不必依附任何人照樣能活。 許是這份赤心執(zhí)念感動了天,胡靜容走了沒幾日,常與她們有買賣往來的胡商找上門,說自己手里有一批暈栒錦,正愁著出手,問如意坊收不收。 音晚大喜,忙讓胡商拿樣貨來。胡商依言拿來,果然如他所說是上等貨色,且價格也公道,音晚忙給胡靜容去信,告訴她事情已辦妥,速速歸。 她怕夜長夢多,迅速與胡商約定了提貨日子,領(lǐng)了五個小廝五個繡娘,另雇十輛騾車,去胡商指定的鋪面取貨。 音晚戴著羃離,撩起遮面青紗一一查驗過貨品,確認(rèn)無誤,才命人收整裝車。 她和胡靜容早有約定,她不出來談買賣,不拋頭露面,若不是事情緊急,她斷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出來冒這個險,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過緊張,她總覺得有人在看她。 環(huán)顧四周,此處算是人流如織的熱鬧街巷,除了綢布莊,還有賭莊酒肆。酒肆在東南隅,是一座二層小筑,雕欄橫臥,敞廊上站了兩個壯漢,皂靴黑衣,腰懸配劍,身體繃直全神戒備的模樣,他們中間卻是空的,也不知在護衛(wèi)誰。 她離得實在太遠,看不分明,若能走到近前,便會看見敞廊后的墻邊露出一片玄錦衣角,躲在墻后的人正雙手緊攥側(cè)裾,因為激動而不住顫抖。 音晚將目光收回來,胡商噙著笑意遞給她一方楠木盒,道:“這是我東家無意中收來的小玩意,說送給夫人把玩?!?/br> 她打開木盒,見是一對雪瓷松獅犬,趴在盒子里,涎臉憨笑。 酒肆上的蕭煜悄悄從墻后探出個腦袋,想看一看音晚的表情,是不是喜歡他為她挑選的禮物。 他一見這兩條瓷狗便覺憨態(tài)可掬,音晚定會喜歡,他素來眼光好,這方面他很有自信。 誰知音晚只看了一眼,便將木盒還給胡商,說了一大通客套話,心里卻道:太丑了。 第86章 蕭煜說:“晚晚,好久不見?!薄?/br> 音晚將禮物歸還, 放下遮面青紗,指揮著騾車依次前行,而自己則鉆入馬車中, 馬蹄輕踏, 須臾間便沒入川流人群。 蕭煜手扶雕欄, 遙遙望著她的馬車,目送她遠去。 秋意漸深,風(fēng)中淬染冰涼,撩過側(cè)頰。蕭煜癡然而立, 輕緩笑開。 竟是在洛陽。 洛陽乃陪都, 蕭煜這些年勵精圖治, 整頓朝綱,將洛陽做為控制中原地區(qū)的重要據(jù)點,一年之中總要來住幾個月, 文武朝官隨侍,各地流轉(zhuǎn)的公文也都送入行宮。 饒是這樣, 兩人竟就錯過了整整三年。枉他往突厥草原派了無數(shù)密探, 試圖從耶勒身上挖出音晚的下落, 卻不想,伊人未行遠,就在自己身邊。 真是奇怪,音晚怎么會在洛陽? 按照蕭煜得來的消息,耶勒應(yīng)是蘇惠妃的親弟弟,也就是音晚的舅舅。 耶勒為了阻他找到音晚, 布下如此迷魂陣,甚至不惜把穆罕爾王祭出來當(dāng)靶子,看上去對這個外甥女是極上心的。音晚為什么沒有好好待在瑜金城或是草原, 接受舅舅的庇護照拂,反倒自己跑到了洛陽? 古怪,真是古怪。 蕭煜覺得這里頭定然有他不知道的事,回到行宮,又召了校事府吳勉過來,要他繼續(xù)派人查耶勒。 吳勉道:“臣正有要事稟告陛下,草原上的耳目傳來消息,耶勒在狼山繼任大可汗后便沒有回王庭,將政務(wù)交托給心腹后不知去向。” 蕭煜正擺弄那兩只小瓷狗,心想這么可愛的狗怎得就入不了音晚的眼?忽而手一頓,抬眸看向吳勉:“什么?不知去向?” “是,耶勒此人詭譎難測,臣等怕打草驚蛇不敢跟得太近,越過韶關(guān)就跟丟了?!?/br> 蕭煜品咂出些什么:“越過韶關(guān)?這么說耶勒是來了大周?” 吳勉點頭,流露出困惑:“他并沒有帶多少護衛(wèi),是微服出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