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但孩子總是固執(zhí)且簡單的,他認定凡是人都該有父親,別人有,他也得有,沒有就是不正常,不圓滿。 音晚稍有失神,筷尖磕到碗沿,發(fā)出輕微悶頓的一聲“嘟”。 小星星現(xiàn)在還不懂事,所有的決定都是音晚替他做的。等他成年后,知道了今天的一切,必然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他會不會埋怨自己剝奪了他擁有父親的機會? 雖然那個父親有些狠心,也不太夠格,可他能給星星的尊榮富貴,是音晚窮盡一生、熬干心血都絕無可能做到的。 一想到這些,音晚便食不知味——自然,她也吃得差不多了,抬起帕子拭了拭唇角,抱起小星星進屋。 今日為著雪兒的婚事,音晚沒有去如意坊,第二日便趕早去,誰知剛到,便見繡娘們進進出出在收整裝箱。 音晚繞過滿地雜亂的綢布針線,在里間找到忙得滿頭大汗的胡靜容,問她這是怎么了。 胡靜容眉梢暈染喜色,抬袖抹了把汗,道:“我接了一單大生意,若是順利,賺得銀錢足夠如意坊三年的收入,只需去五六個月?!?/br> 音晚捕捉到重點:“去?去哪里?” “崖州啊,做的是皇商的買賣,人家要求十日內(nèi)連人帶貨物到那里?!?/br> 音晚正默默消化著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胡靜容又風風火火地出了去,沖伙計們喊:“仔細著些,那蟬翼紗和繚綾是上好的,若弄壞了你們可賠不起。” 嚷完了外邊,她退回來,撫著音晚的手背,親柔道:“好meimei,我不在的時候坊中就全靠你了,人手我?guī)ё吡舜蟀?,你只需做些力所能及的生意,這剩下的存貨能賣便賣,等來年入夏我回來,咱們再一同賺取桶金?!?/br> 說完,不等音晚有所反應(yīng),又火急火燎地出去。 “秀秀啊,那織金妝花緞裙你可小心輕放,那是我送給州牧夫人的見面禮……” 在一片喧喧嚷嚷的忙碌中,音晚的腦子漸漸清晰。 崖州,皇商,還把人都支走了。這事要不是蕭煜干的,那才叫見了鬼。 如意坊實在太忙,暫時閉門謝客,胡靜容交代了音晚些事,便趕著她回去陪小星星。 這么一折騰,待回到柿餅巷時已是晌午,巷子前徘徊著許多便服執(zhí)劍的壯漢,有幾個瞧著眼熟,但應(yīng)當都認識音晚,遠遠便沖著她的方向躬身揖禮。 音晚朝他們抬了抬手,快步走進巷子里,臉迅速冷下來。 蕭煜果然又摸來了,命人在院中擺了張黃花梨螭鳳紋長案,抱著小星星捻動書頁,教他念古文。 “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小星星正是活潑頑皮的年紀,窩在蕭煜懷中總不安分,撲騰著小胖手,一會兒撥弄下迦南木筆筒,一會兒搖一搖紫毫筆。 蕭煜這人也真是有意思,教得如何先不說,倒是把陣仗拉擺得十足,筆墨紙硯樣樣齊全,精封典籍摞得小山高,蕭煜手邊擺了一沓澄心堂徽紙,時不時還要挑出幾個簡單的字寫給小星星看。 音晚實在無奈:“他才三歲?!?/br> 蕭煜頭都沒抬:“還有四個月就四歲了?!?/br> 音晚沒了耐心,掐腰質(zhì)問:“你到底想干什么?” 蕭煜提筆蘸墨的手微頓,抬頭嚴肅道:“我不放心,想趁這三個月能見到小星星先給他開蒙,萬一將來尋不著好夫子怎么辦?學(xué)問一事,若是起步便落下,那將來只會步步落。” 音晚脫口而出:“他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蕭煜語氣溫和:“離開了我,他便不需要好好念書,凡事力爭上游了嗎?還是不需要知書識禮,為自己博一個好前程?” “恐怕離開了我,他才更需要拼命好好念書吧。畢竟,將來他只能靠自己,他想要什么,必須吃足夠的苦,靠自己的雙手去掙。” 音晚無言以對,她心里清楚得很,蕭煜說得句句是實話。 就因為是實話,所以才格外討厭。 她心煩起來,進屋擱羃離,挽袖子預(yù)備去廚房幫青狄和花穗兒做飯,蕭煜卻叫住了她。 “晚晚,我們只剩下三個月了,你能不能拿出平常心來對待我,不要總抱有偏見?!彼T唇角,流露出些許不滿:“還有,你太忙了,總是不見人。這樣,三個月的時間大打折扣,對我不公平。” 音晚倒退回來:“你還好意思說?是不是你把靜容jiejie支去崖州的?” 蕭煜點頭,承認得格外痛快:“這樁買賣是可長久做的,若你們當真有能耐,一個沖鋒陷陣,一個穩(wěn)定后方,將來必定財源廣進。晚晚,我也不全是為了你,還為了小星星,離開我之后,你若有本事多賺些錢,小星星也能過得更好?!?/br> 這是蕭煜的反復(fù)考量過的。他必須將音晚和小星星的未來安排好,讓音晚堅信他會信守諾言,為她勾畫出一幅自由的圖景,唯有這樣,音晚才能不那么抗拒他,不那么厭惡他。 蕭煜環(huán)胳膊抱著小星星,仰頭沖音晚微笑:“我餓了,我想吃你做的rou末湯餅?!?/br> 音晚眉目疏涼,淡淡道:“我這里不管飯,還有,你剛才說錯了,我們不是剩下三個月,而是兩個月二十九天?!?/br> 第93章 朕好歹是個皇帝,也忒掉價了…… 午膳是爐焙雞、蒸鰣魚, 一小碟釀瓜和淡曬筍干,白粥配酥餅。 蕭煜抬起筷子,又放下, 看了看音晚, 輕輕嘆了口氣。 皇帝陛下既在, 青狄和花穗兒自然不敢跟他一個桌兒吃飯,兩人早躲進了廚房,死活不肯再出來。 這小院子里安安靜靜,只有風動枝椏簌簌搖曳的聲響。 音晚將粥吹涼, 喂給小星星, 耷著眼皮道:“要是覺得不好吃, 就趁早回宮,行宮里什么山珍海味都有,省得在這里受罪。” 蕭煜擰眉, 薄唇緊抿成一道縫,直勾勾盯著音晚:“我就不信, 做這些東西就比rou末湯餅省事嗎?你分明是故意不做給我吃的。” 音晚微微一笑:“對, 就是故意的, 就這些,你愛吃不吃?!?/br> 她喂完了小星星,捏起帕子給他擦干凈嘴,抱著他徑直進了屋。 音晚給小星星規(guī)矩立得好,用過午膳,活動了一會兒, 便依照時辰乖乖自己爬上床,拉過被子將自己的小身體蓋住,只露出一張臉。 他生了一雙好看的鳳眸, 烏靈清澈,眨巴著看向音晚,軟糯糯問:“娘親,等我睡醒了那漂亮叔叔不會走吧?” 音晚正彎腰整理箱篋,想翻找出幾件供小星星換洗的棉衣,聞言一滯,回頭看他:“你喜歡那個叔叔嗎?” 小星星眉眼彎彎,笑得溫甜:“喜歡?!?/br> 音晚目光沉下,問:“為什么?” 孩子還小,根本不會察言觀色,認真思索了一番,答道:“他長得好看,脾氣又好,說話好聽,對小星星好,所以小星星喜歡他?!?/br> 脾氣好,說話好聽。 音晚忍不住笑,相信普天之下,除了星星,再不會有人對蕭煜做這種評價。 她一笑,原本寡淡的眉眼便染上了幾分冶艷桃澤,人也瞧上去不那么清冷了,顯露出些許柔善可親的氣質(zhì)。 小星星擁著被衾,眨巴眼問:“娘親,你是不是也喜歡他?” 音晚稍微愣怔,目光垂落,沉默許久,才輕輕搖頭:“不,我不喜歡?!?/br> 身后再無回音,她回頭看過去,見小星星已經(jīng)睡了過去,雙眸緊闔,呼出的鼻息輕緩又均勻,若丹珠的小嘴還微微翹著,瞧上去甚是憨態(tài)可掬。 音晚給他掖了掖被角,低頭印在他額上一吻,才放輕腳步退出去。 飯桌前已不見了蕭煜的蹤影,音晚以為他早走了,挽袖子收拾起碗筷,端著走到廚房,卻見青狄和花穗兒站在門邊,尷尬又忐忑地踮腳朝廚房內(nèi)張望。 音晚瞠目,心道不會吧——豎耳一聽,果然里頭傳出些鍋灶磕碰的聲響,蕭煜拖曳著一襲華美繁復(fù)的銀錦寬袍,手里捧一只青釉瓷碗,邊低頭吹氣,邊道:“晚晚,你只顧著喂小星星,自己都沒有吃幾口,我做了湯餅,你嘗一嘗?!?/br> 君子遠庖廚。像蕭煜這種慣常高高在上,等著人伺候的貴人,更加不可能去研習(xí)什么烹飪之藝。 他手中的蔥花湯餅是他唯一會做的。 還是音晚離開的這三年,他獨自在寂寂深宮中消磨歲月,懷念過往,相思成疾,無處排解,便想找些事做聊以慰藉,要御廚教他音晚曾經(jīng)做過的rou末湯餅。 rou末既要剁碎,又要滾油,火候分寸都要拿捏,蕭煜在膳房里泡了幾日都無法領(lǐng)會,御廚們?nèi)杖漳憫?zhàn)心驚,生怕哪一日皇帝陛下叫油星兒或者火星兒燎一下,傷著龍體,那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該以死謝罪了。 私下商量了一番,哄著蕭煜做蔥花湯餅,道兩個都是一樣的。 音晚沒接蕭煜遞過來的碗,十分慎重地抻頭觀察了一番,見乳黃的湯面上飄著幾點油星和蔥花,聞起來倒是還湊合。 她已過慣了安穩(wěn)日子,不想做“吃蕭煜做的飯”這么驚險的事,負著手就是不接,與他東拉西扯:“你剛才不是說想吃rou末湯餅嗎?怎得做這個?”她轉(zhuǎn)過身問青狄:“咱家有rou吧?” 青狄點頭。 蕭煜一派坦然道:“我掐指一算,你這幾日怕是上火,不好吃得太油膩,便做了這個,清淡些,對身體好。” 音晚斜乜他:“你是不是學(xué)不會?” 蕭煜輕哼:“真是好笑,世人皆知朕自幼天賦異稟,智慧超絕,詩書過耳尚且能誦,更何況區(qū)區(qū)庖廚?” 音晚向來不吃他這一套,當即便道:“好,那你現(xiàn)在做?!彼厥追愿溃骸扒嗟疑?,花穗兒給陛下切rou,快點去?!?/br> 蕭煜立即將碗塞給音晚,儀態(tài)款款地整理了下衣冠,道:“朕朝政繁忙,就先回去了,若星星醒了,你且告訴他,我明日還來?!?/br> 音晚目送著他敞門離去,輕呼了口氣:可算是走了。 蕭煜這幾日確然公務(wù)繁忙,除了推行新政實施,還騰出手收拾了梁照兒。 他把梁家父母召入宮,卻懶得見他們,只遣派望春將梁照兒干的好事并人證物證甩給他們看,并下了嚴旨,再不許梁照兒踏入宮門半步,凡天子駕幸之處,她皆不許靠近。 蕭煜一來看梁思賢的情面,二來念及若沒有梁照兒,他至今都未必能和音晚重逢,留了些余地,沒讓傳揚出去,心道若梁照兒就此安分守己,也不耽誤她嫁人。 這些充其量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重要的大事,身系千機的人,還在謝府里住著。 蕭煜不是殺不了耶勒,而是不能殺。 關(guān)于和突厥將來是戰(zhàn)是和,蕭煜早有計量。若這個時候耶勒死在洛陽,勢必會激起突厥九部的怒火。 如今王庭主戰(zhàn)派占了上風,有耶勒壓制著,尚且成不了氣候,可一旦失去這層壓制,他們一定會揮師南下,北線邊境將再無寧日。 蕭煜倒不是怕他們,他勵精圖治多年,如今大周國力日盛,與善陽帝在位時的內(nèi)虛全然不同。 只是干戈再起,烽火硝煙,受苦的還是黎民百姓。 他將吳勉呈上來的奏報合上,心道不能讓耶勒繼續(xù)賴在這里,他對音晚的心思昭然若揭,留他一天便膈應(yīng)一天。 得想個法子攆他走。 望春見他愁眉不展,給他出主意:“這事有多難辦,只要告訴潤公耶勒大可汗的身世和他對皇后娘娘的非分之想,潤公那般看重倫理綱常的人,必然會勃然大怒,到時兩人一翻臉,耶勒大可汗自然就待不下去了?!?/br> 蕭煜悠然一笑,眸里內(nèi)蘊精光,亮得幽惑:“是得讓謝潤知道,但不能由朕來說。他們?nèi)覍﹄奁娞?,朕這么一說,不是挑撥離間就是爭風吃醋,朕好歹是個皇帝,也忒掉價了。再者,這樣一來,哪怕最后能證明所說屬實,效果也會大打折扣。” “得讓謝潤自己發(fā)現(xiàn),他一直維護的小舅子不光騙了他,還惦記他的女兒。且得挑個合適的、最能激化矛盾的最佳時機,讓兩人徹底翻臉,再無和解之可能。” 望春在一旁覷看著蕭煜,覺得活像只潛藏深林里暗磨獠牙的精魅,表面看上去溫潤矜貴,俊秀無害,實則一肚子壞水。 他剛才怎么會為皇帝陛下?lián)鷳n?他最應(yīng)當擔心同情的該是耶勒,是潤公,是所有即將或可能要被陛下算計的人。 王土之內(nèi),天子至尊,誰都貴不過天子,誰也都壞不過天子,皇帝陛下儼然壞出境界了。 第94章 天子善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