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她還在生氣。 離淵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感受,但身為帝君的驕傲讓他不能對此充耳不聞。 他依言放下了寧嬌嬌,卻沒有完全收回手。 “你……” “——虞央的魂魄,此時應當已經(jīng)回歸了?!?/br> 寧嬌嬌突然開口,打斷了離淵的話。 她看著離淵笑,嗓音清冷:“現(xiàn)在,在帝君大人眼中,我這個小小的花仙應該沒什么用了吧?” 當然不是! 巨大的惶恐從心頭涌來,離淵尚且來不及回應,就見寧嬌嬌一寸一寸地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奮力上前,卻只能看她從指縫間流逝。 第二次了。 這是離淵第二次,眼睜睜地看著她離開。 * 寧嬌嬌自覺已經(jīng)交代完一切,暗中催動了禹黎曾送她的最后的那片白羽飛到了斬仙臺上。 她靠著北芙的令牌,竟是暢通無阻地進入了黑暗的通道。 一路上黑云翻飛,似有惡鬼咆哮,寧嬌嬌充耳不聞,腦中回旋著夢中那個自己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話。 “——行想為之事,吾必將相助?!?/br> 于是寧嬌嬌放下一切恩怨,冷靜地思考著一切。 從無法抗拒地來到這個世界,再到被離淵帶回九重天。 她強迫自己適應九重天上的規(guī)則,強迫自己壓抑性情,強迫自己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fā)生,卻為了維持那岌岌可危的情感裝聾作啞。 甚至后來與禹黎的相遇,再到對方邀請自己入魔—— 無論修仙還是入魔,自己這一生,好似一直都在任人擺布。 可憐可笑,可悲可惡。 雖身不由己,亦不該怨人。 是的,走到這一步,寧嬌嬌不怪任何人。 甚至是虞央,按照常理,或許她應該恨她,可寧嬌嬌知道,虞央從頭至尾都并沒有錯。 哪怕離淵,他亦在拼命煉制丹藥,想要以此彌補自己溫養(yǎng)鞏固虞央魂魄所失去的修為,他在試圖補償自己。 每個人都沒有錯,每個人都有苦衷,寧嬌嬌都知道,設(shè)身處地,竟也能理解。 只是寧嬌嬌不想在這樣了。 何曾幾時,她只是凡間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花仙。雖沒有九重天上尊貴冰冷的頭銜,也沒有身上這些珍貴的華緞錦衣,卻能笑得那般肆意,也可以在浮烏山林中自由自在的玩鬧,全然不必顧忌所謂的威儀。 那時念元還沒有上到九重天,阿瑾也還在修煉,狐貍阿姐也還在,還有柏樹伯伯,柳樹公子……他們所有人都還未曾遭遇分離。 他們時常一大家子聚在一起,阿姐擅舞,柳樹公子擅畫,柏樹伯伯為他們奏樂,自己將釀的酒端上,小的幾個在旁玩鬧,還有念元那個書呆子,總是舉著筆說要將這般情景寫下來,那副呆樣,惹得他們笑得直不起身。 伴明月佐酒,賞清風為畫,圓滿得不知今夕何夕。 一念百轉(zhuǎn),嬉笑怒罵都是這般鮮活。 …… 過了這么久都沒有哭,此時寧嬌嬌眼角卻忽得落下了一滴淚。 她又想起狐貍阿姐了。 倘若阿姐還在,定是不愿見自己活得如此難堪。 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濕意,寧嬌嬌看著那吞吐著黑色騰霧的深淵,再沒有了一絲懼怕。 分明是極其可怖駭人的地方,寧嬌嬌站在斬仙臺邊緣,心情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她不再去怨,也不會去恨。 九重天上的一切,便當是自己竊來的一場好夢吧。 而現(xiàn)在,夢該醒了。 *** 離淵通過追仙蹤,竟是比受到守衛(wèi)通報的北芙來得還要快。 他初初落下,向來淡漠從容的九重天帝君這一次甚至來不及打理自己的衣冠,直直地朝著斬仙臺飛去。 下一刻,離淵就看見寧嬌嬌站在那似懸崖般的斬仙臺邊緣,已經(jīng)有些殘破的粉裙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她站在邊緣,正看著那旋渦似的斬仙臺,只要后退一步,就是深淵。 離淵張了張口,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生怕驚到了站在邊緣的人,讓她墜落。 最后,反倒是寧嬌嬌察覺到了來人,轉(zhuǎn)過身見是離淵,倒也不覺得驚訝。 “你來了?!彼届o地點頭,好似來得只是一個陌生人,想了想,寧嬌嬌又添上了一句,“多謝?!?/br> 好歹也是有些因果緣分在,既然他愿意來送送自己,自己也合該道謝。 離淵渾身緊繃,他甚至來不及揣摩寧嬌嬌的言下之意,只能死死地盯著她,連聲音都因過于緊張而有了些許僵硬。 “很危險?!边@是離淵說得第一句話。 “我們回去?!边@是他能想到的第二句話。 離淵向?qū)帇蓩缮斐鍪?,因她的眼神,再不敢上前一步?/br> 然而就是那一只手,往日似孤山寒雪般的帝君,卻就連指尖都在輕微的顫抖。 寧嬌嬌看著這一幕,撲哧一聲笑了,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眼角眉梢都透露著她此刻心情的雀躍。 “確實危險?!睂帇蓩牲c頭贊同,“所以帝君還是不要上前了?!?/br> 離淵停下腳步。 他并非懼怕危險,只是因為看見了寧嬌嬌后退的動作。 再后退一步,就是無盡深淵。 離淵從沒有想此刻一樣懼怕狂風驟雨。 只因?qū)帇蓩稍陲L中搖搖欲墜的模樣,好似下一聲驚雷后就要從此墜落,永墮黑暗。 “帝君又何必有此番神態(tài)?”寧嬌嬌奇怪道,旋即了然,“帝君放心,我是不怨帝君的,也不怨任何人。有今日一朝,全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任何人都無關(guān)?!?/br> 怎么會無關(guān)呢? 離淵沒有說話,只是搖頭,鴉青色的長發(fā)傾瀉于耳旁,他不管不顧,低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br> “嬌嬌,你先過來?!彪x淵道,“我們回去。” “還記得我在凡間問過帝君大人的話嗎?”寧嬌嬌歪了歪頭,笑了一下,“回哪兒去呢?” 回哪兒去呢? 這一次,離淵毫不遲疑,答道:“回家?!?/br> 寧嬌嬌搖頭:“可九重天宮是帝君的家,不是我的?!?/br> 她嘆了口氣,澄澈的眼眸倒映著面前人狼狽不堪的身影,耐心勸道:“帝君大人何須如此,您如今平定四海,佳人在懷,該是逍遙自在的,又何必自降身份,與我這小小凡間精怪攪合在一起?” 鈍刀子殺人,永非致命,卻刀刀見血。 只三言兩語,便將過去百年劃分的一干二凈。 離淵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此刻仍應該是察覺不到任何情緒的,但離淵知道,自己的心卻早就亂了。 再也容不下任何精心布局,再也沒有辦法想以往那樣冷靜地想出最快的方法。 很奇怪,分明不該有任何反應的地方,此刻卻猛地收縮,好似要讓渾身的血液倒流,再將它們吸食的一干二凈。 太痛了。 離淵從未如此痛過。 “并非如此?!彪x淵嗓音干澀,眸中的光搖搖欲墜,“寧嬌嬌,你于我,不止是個凡間精怪。” 寧嬌嬌見此,更奇怪了。 自己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怎么也能讓九重天上高不可攀的帝君大人如此難過嗎? 于是她笑著反問:“那又是什么呢?” 是啊,那又是什么呢? 離淵蹙眉,抬手撫住了胸口,疼痛愈來愈烈,已經(jīng)遍布了骸骨,在血液中崩騰叫囂,離淵卻仍舊想不出答案。 寧嬌嬌見此,倒也不急,她不再去看離淵,轉(zhuǎn)而看向了斬仙臺的波瀾壯闊、怒??耧L,竟生出了些許貪戀。 這般景色可真是生動好看。 只可惜了,今生今世,只可看這一眼。 寧嬌嬌收回目光。 她來到斬仙臺,并非只是一念之下倉促做出的決定。 這是寧嬌嬌仔細思考后,決定的了解。 既然旁人都說她是因離淵才有了好命,有幸上了九重天宮,那寧嬌嬌便自行離去。 既然他留下她是為了滋養(yǎng)她人的魂魄,那她便將他心心念念的人的魂魄,完完整整地還回去。 既然她一身修為皆是離淵所贈,那便魂飛魄散,將一切,還個干凈。 …… 干干凈凈的來,干干凈凈的走。 寧嬌嬌想好了,這一遭,她什么也不要。 “我不知道是什么?!彪x淵平靜地看向她,仍未收回手,“倘若你還愿意與我回去,最多三日,我一定會告訴你答案?!?/br> 寧嬌嬌只是搖頭,嘴角噙著淺笑:“那我能再問你一個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