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這就是她喜歡的人間。

    眼前似有什么一晃而過，緊接著離淵便看見，穿著粉裙的小姑娘一手舉著糖葫蘆，跌跌撞撞地進(jìn)了他的圈套。

    她似乎有些緊張，盯著自己看了許久。

    她說：“我叫寧嬌嬌?！?/br>
    ……

    你看。

    從頭至尾，她都已踐諾。

    而我未曾。

    第36章 他叫仲獻(xiàn)玉   情愛動(dòng)輒如山海，只因山有……

    離淵沉默了太久。

    底下的鴏常愈發(fā)覺得不妙, 即便是方才對待上古魔物，也沒見白衣帝君如此怔忪，幾乎稱得上是失魂落魄。

    “離淵！”

    聽見自己的名字, 怔忪的白衣帝君終于回過神，他向下看了一眼, 半垂著眼，細(xì)長的睫羽遮住了眸中深色，慢慢地落在了天緣臺上。

    隔著陣法壁壘, 鴏常敏銳地發(fā)現(xiàn)對方情緒不對，好像精氣神都沒有, 不像是九重天的帝君，反倒像是幽冥府中飄蕩的孤魂。

    顧不得許多，鴏常趕忙上前，他仰頭看向了離淵，心中一突。

    白衣帝君在鴏常心中, 從來都是強(qiáng)大果決的，是所向披靡的，甚至可以說是無所不能的。

    除去那一日的煉丹房內(nèi)，鴏常還從未見過這樣脆弱到好似下一秒就要破碎的離淵。

    不是帝君, 只是離淵。

    “帝君大人?！兵l常覺得喉嚨好似被人堵住, 他急得不行, 偏偏面上不敢流露出半分, 強(qiáng)迫自己臉上掛著笑意，試圖仍表現(xiàn)得如同往日一樣不著調(diào)。

    “看來天緣大陣此次是否已經(jīng)修復(fù)完成, 再也無恙了，您不如早去休息？”

    “尚未完全修補(bǔ)?！?/br>
    簡短的一句話后，便再也沒有了回應(yīng)。

    天緣大陣的金光有一下沒一下的閃爍著, 就像是被封印起上古魔獸仍未離開，正在暗中伺機(jī)而動(dòng)，只要稍有差池，便要沖出牢籠，將他們一擊斃命。

    至于離淵，他站在天緣大陣的邊緣，與鴏常只見有隔著一道壁壘，側(cè)臉面色蒼白，藏在衣袖下的手仍在顫抖。

    有那么一瞬間，壁壘對面的鴏常甚至以為他會(huì)落淚。

    于是開口時(shí)，愈發(fā)小心翼翼。

    “沒修補(bǔ)完也沒關(guān)系，當(dāng)年那么難的處境我們不也應(yīng)付過來了？這次想想辦法一定——”

    “沒有辦法了。”

    離淵努力想要牽起唇角，卻再也沒能成功。

    確實(shí)沒有什么值得開懷的事情了。

    見鴏常還在看他，皺著眉，似乎心中仍有很多話想說，離淵微微笑了，他攤開手，掌中赫然是幾片枯敗的常花花瓣，邊緣甚至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黑。

    鴏常驚愕，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半垂下眼，再也沒開口。

    近段時(shí)間，離淵從未提及過那個(gè)小花仙，弄得原本人心惶惶的九重天再次安穩(wěn)下來，皆以為這個(gè)小花仙在帝君心中無足輕重。

    只有鴏常知道，絕非如此。

    若不是放在心上珍之重之，又怎會(huì)在失去后，連提都不敢隨意提及。

    有些傷口會(huì)隨著時(shí)間愈合，有些傷口卻因太深，每一次觸碰，都能把原本的疤痕撕裂，鮮血淋漓。

    可旁人不提及，離淵本人卻偏要提。

    “那一次，是我錯(cuò)了。”離淵開口，嗓音極淡，辨不出喜怒，“所以她死了?！?/br>
    他終于又揚(yáng)起唇角，真切地笑了起來。

    離淵轉(zhuǎn)頭看向了鴏常，眉眼彎彎，好似撕裂自己最慘痛的傷口，讓最脆弱的地方變得鮮血淋漓，就能給他帶來歡愉。

    僅存的、微不足道的歡愉。

    漆黑的瞳仁仍是霧蒙蒙的一片，其中的情誼真假輕濃鴏常不敢去看，亦不敢分辨。

    他見過太多的癡情人，卻從未想到九重天上冷心冷清的帝君竟也會(huì)如此。

    情愛如山海，不動(dòng)時(shí)寂靜無聲，那般木楞的矗立在原地，偶有波瀾，甚至?xí)屓松鲥e(cuò)覺，自以為不過如此。

    可只有動(dòng)了情愛的人才能知曉，這情愛動(dòng)輒如山海，只因山有崩裂，而海亦有滔天翻涌。

    聲聲是裂，聲聲纏綿，聲聲皆是痛楚，聲聲又是情濃。

    擅情愛者，最難善終。

    “離淵！”鴏常忍不住道，“那并非是你一個(gè)人的錯(cuò)，況且——”

    那白衣帝君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他道：“我與你說的那些，你應(yīng)該都記好了?！?/br>
    他決定了卻這件事。

    離淵不想讓更多人離開了。

    鴏常咬著牙：“我沒記住?！?/br>
    “若是沒記住，便去找虞央?！彪x淵輕笑了一聲，“她向來喜歡這些，理應(yīng)記得很清楚?！?/br>
    更何況她上次被自己那般拂了面子，心中更該憋著一股氣，若是鴏常找她，她一定樂得出手相助。

    早在很久之前，離淵就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多早呢？

    也不算早，大約是她落入斬仙臺下的那一日罷。

    眼看著陣法壁壘之中似已做下決斷的白衣仙君，鴏常終于忍不?。骸澳悻F(xiàn)在要做什么？離淵，你已經(jīng)暫時(shí)穩(wěn)定了陣法中的魔獸，不必非要用魂魄——”

    “這是最好的辦法。”

    離淵想。

    這也是我欠她的。

    他答應(yīng)過天外天無妄海的瑺寧，要做到‘千秋日月，萬古長寧’。

    這么想著，在鴏常又急又怕的目光中，離淵再一次飛到了天緣大陣的陣眼中央，這一次，已經(jīng)融合了情魂的離淵再也沒有顧及。

    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身上還在淌著血的傷口，離淵直接以靈魄覆劍，全然不顧那直接上涌的血?dú)?，更不顧身上被陣中黑氣撕裂到仍在淌血即可見骨的疼痛，逆陣法而行，步步上前，終是孤注一擲地將龍吟劍刺向了最上端的陣眼——

    成了！

    鴏常幾乎不敢再看，他生怕自己好友便這般死在了眼前，而現(xiàn)在，見陣中金光大作，他當(dāng)即喜形于色，對著上空大叫：“成了！離淵！你成功了！”

    他知道是離淵耗費(fèi)了幾乎所有修為乃至仙骨魂魄去修補(bǔ)大陣，倘若從壁壘中出來，雖然會(huì)修為大跌，但可以留得一條命。

    鴏常是這么想的，他看見離淵落在了陣法邊緣。

    平日里總是干凈的白衣上全是撕裂和鮮血，白發(fā)落在身后，發(fā)尾也染上了絲絲猩紅，狼狽得像是從血水里打撈上來的一般。唯有那雙總是冷冽難辨的眼眸沒有沾染上血色，黑漆漆的眸子一片空洞，像是在思索。

    離淵確實(shí)在思考。

    因?yàn)檫@條僥幸撿回來的命不屬于三界，只屬于離淵。

    他想了想，忽然心底有個(gè)聲音告訴他，自己曾答應(yīng)過那個(gè)小花仙，無論做什么，都不會(huì)拋下她。

    是啊，離淵記起來了。

    自己總在背諾。

    “離淵！”鴏常大喊，“太危險(xiǎn)了！”

    “如果你被陣法引魂，就再也回不來了！”

    離淵側(cè)目，看了眼鴏常。

    最初那段日子，所有人都告訴他跳下斬仙臺的人便再也回不來了。

    離淵轉(zhuǎn)過頭，定定地看向天緣大陣，忽而牽起唇角顯出了一起溫柔淺淡的笑意，他垂下眼眸，看向了自己的掌心，聲線溫柔的好似情人間耳鬢廝磨的呢喃。

    “但我也說過?！?/br>
    掌心中仍是那幾瓣干枯的?；ɑò辏驹撘黄购?，卻因沾染上了鮮血，顯得分外驚心動(dòng)魄。

    “我偏不信?！?/br>
    白衣仙君向后倒去，徑直跌落進(jìn)了天緣大陣的陣眼，雪白的衣袖掀起了一片漣漪。

    他再也沒有看九重天一眼，視線卻一直落在了那到懸著的黑色旋渦處。

    斬仙臺啊。

    離淵又想起了那一幕。

    以往都是見她帶著笑，小跑著撞入自己懷中，唯有那一次，她向著沒有自己的方向而去，落在了深淵之下。

    他沒能接住她。

    在下墜時(shí)，無數(shù)金色光芒從體內(nèi)散出，似乎仙骨都在被人抽出，跗骨之蛆般的疼痛彌補(bǔ)在身上所有能感知到的地方，一片混沌中，白衣帝君終于緩緩閉上了眼。

    在最后那一刻，離淵想，小花仙從來怕痛又愛嬌，當(dāng)日的她，也會(huì)是這般疼痛嗎？

    真好。

    如今自己，也能感受到了。

    或許如此，你我亦可算作殊途同歸。

    ……

    ……

    清風(fēng)日月，浩渺白雪，鳥雀鳴啼暫歇，唯有風(fēng)聲獵獵，分外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