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以決斗終(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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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是一種顏色,也是一個代號,同時也是一種象征的傳承。 黑并不喜歡這個代號。他討厭黑色,即便連他自己都會自我稱呼為“黑”;正如他討厭所有陰暗鬼祟的東西,即便他的家族包括他自己都在如此行事。 他不喜歡自己,也不喜歡家族。 他不喜歡對自己使用的每個名字都沒有認同感的自己,也不喜歡連個名字都沒有,卻的的確確地存在著的家族。 聯(lián)邦的每個家族子弟都可以傲慢地報上名號,并光憑這個名字就震懾那群連姓氏都沒有的愚民,可偏偏他明明有家族在,卻根本就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報上的名字。他至今還記得很多年前,十五歲的他說“我是家族的人”,卻沒辦法報上名字的時候,在那個漂亮姑娘面前遭受的那群愚民露骨的嘲笑——那姑娘居然也在跟著笑。 好在他們之后就不會再笑了,這個暫且不提。 黑很早就知道他們家族練習的法術與通常使用的魔法大相徑庭,他一直以為這就是不得不保密的理由。他一度在腹誹并嘲笑這種“傳統(tǒng)”的狹隘和愚蠢。 然而在他二十歲后,知道了更多的事,他才明白,這并不單純是所謂“傳統(tǒng)”,更多的是出于安全上的考慮。家族成員如果起個統(tǒng)一的名字,光明正大地對別人提起,就好像在衣服上寫滿“我是小偷”然后跑出去行竊一樣愚蠢。 他們使用的技術非但不能劃歸到法師——“魔法cao縱者”的范疇,甚至他自己都覺得與廣義上的“魔法”無緣。是一種更加本質,更加貼近真實的技術。 正因為如此,他們知曉一些不該知曉的事,并產生了不該產生的猜想。 知識是寶貴的,強大的,因而也是危險的。外人常常歆羨聯(lián)邦的所謂自由,聯(lián)邦人也有相當多人以此為豪,對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見面的帝國人懷著傲慢乃至于同情的情緒,但他們之中擁有財富和權力的人才知道,那些平民并沒有獲取知識的自由——可他們自以為自己擁有這樣的自由,所以懷著同樣的傲慢與同情,驕傲地為止保密。 就拿讓他體會到這一點的東西,也就是“靈徽”的秘密來說。 聯(lián)邦的平民基本上對“靈徽”一無所知,只有比較大的家族的子弟和相關者有資格了解。其實這種東西根本就沒有必要隱瞞其存在,但這些人因著傲慢、自以為是,保守著這個秘密——為掌握著更深處的秘密的人,保守連他們都不知曉的真正的秘密。 當然,黑也沒辦法觸碰到那個秘密的真實。他只是借著家族祖?zhèn)鞯募夹g之便,對秘密有了模糊的猜想,并因為家族凄慘的處境,在一定程度上窺見了那些掌握更深處秘密之人的存在。如果從未有人知曉更深處的秘密,自然也不會有人阻止家族深入進去。 黑其實并不喜歡這種神神秘秘的表述方式,只是,多年以來的秘密生涯,讓守口如瓶成了他的習慣。哪怕只是在內心當中思考,也如同跟他人對話時一般,略過一切能夠省略的細節(jié),用類似“家傳的技術”“那個秘密”之類的代稱,以及不著邊際的比喻,看似說了很多,實際上完全沒有觸碰到重點。 好在,這種秘密生活好像就即將結束了。 黑以前就聽說過一個代號是“先生”的老家伙,五十六歲了還霸占著代號不肯放手。聽說他衰弱的精神已經無法正確駕馭家傳的技術,只能憑借多年的積累進行一點點粗糙的cao作。過去黑對傳聞中這個“先生”很看不順眼,直到最近他才知道,原來這位先生實際上在進行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一項能夠讓他們家族重見天日的偉大工作。 那么,也是時候改變這種鬼鬼祟祟的習慣了。把一切都挑明說出來吧。 “那個秘密”,其實非常簡單,就是靈徽本身很可能具有意識,伴隨持有者的成長而成長,并在特定的時候,通常是持有者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成長到足夠的程度,徹底侵占持有者的意識。這當然只是一種推測,就算他們家族也沒辦法拿出實打實的證據(jù)來。 只是,他們家族的“家傳技術”,正是窺探并駕馭精神的技術。與平常法師利用所謂“精神力”施展魔法不同,他們家族的成員,會利用精神力直接干涉他人的精神——當然并不像是說說那么簡單,也沒有乍看起來那么實用。其間有復雜的cao作和對區(qū)別于對象各自不同的精密要求,還有許多就連他們家族也無法完全了解的諸多奧妙,即使黑想要全部說出來,一時半會他自己也理不出頭緒。 只是,正是這種奇妙的巧合,讓他們家族對那個秘密有所推測,因而觸怒了他們自己也不知曉是誰的人,從幾百年前,就隱入黑暗——具體是幾百年前,黑自己也不清楚。家族的每個人都如他一般守口如瓶,以致于家族自己的成員基本也多多少少無法窺見家族全貌。 而那位“先生”,他聯(lián)絡到了費爾南多家族的長子,前第一順位繼承人,色雷斯·費爾南多。費爾南多家族在聯(lián)邦里,即便不是最大的家族,也絕對稱得上其中之一,況且這些大家族之間時常聯(lián)姻,關系錯綜復雜,實際上在外人看來也早就連成一體,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決不是說笑。正是這位色雷斯先生,他想要把這個秘密昭告于聯(lián)邦的所有人。 黑覺得他是想從那個靈徽持有者弟弟手里奪回自己繼承人的身份,不過色雷斯矢口否認了。其實就算他承認也沒有關系,黑,以及家族都不在乎色雷斯究竟出于怎樣的目的,他們只是想借助他的力量,讓這個消息迅速地被擴散開來而已。 當秘密不再是秘密,那些企圖保守秘密的人也就不再有保守秘密的理由。 只是隨便一個人的話是不行的,只有至少像色雷斯這般身份的人,才能保證這件事不會在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就被壓下去,之后才有擴散的可能性。然而色雷斯好像不明白他對家族有多重要,反而認為是他在利用家族的力量。從這方面看,“先生”果然是老當益壯。 把最開始曝光秘密的地點定在學院城,哪怕是那些神秘的保守秘密者,對學院城的管控恐怕也沒辦法如同聯(lián)邦內一般周密;事件定為色雷斯與一個靈徽持有者的生死決斗,足夠吸引眼球了,雖說對象只是個平民有點可惜,但貴族中的靈徽持有者與色雷斯決斗也許反而在一開始就會引來過多關注,那些保守秘密者說不定也會把事先投過來。 方法就很簡單了。如果請到一個擁有足夠勢力的公證人,決斗場地邊緣一定會設置阻擋魔法進入的魔法陣以示公證。可他們家族使用的技術并不是魔法,不會被阻擋,不會被察覺,不會引起半點漣漪。在恰當?shù)臅r候,就由家族的人破壞那個靈徽持有者的精神,提前令靈徽侵占整具身體,屆時他——它會因為過度突然和并未成長完成而顯得狂亂,無法像其他同類一樣順利地隱瞞自身。 ……至少色雷斯認為方法是如此的。 實際上,之前也說過,家族無法找到那個秘密的真實證據(jù)。如果家族能讓靈徽提前占據(jù)身體,之后還有如此明顯的表現(xiàn),這就是證據(jù)確鑿了。如果真的如此,那些秘密保守者也許早就把家族剿滅干凈了也說不定。 真正的計劃要更單純一些。用正確的方式破壞靈徽持有者的精神,就可以令他顯得狂亂而暴躁,因為是靈徽持有者,即便在狂亂狀態(tài),魔法駕馭的能力也遠勝尋常,看起來就好像未成長完成的靈徽提前侵占了持有者的身體一樣。 說到這里,不得不提到,“先生”因為年齡的關系只能進行一些粗糙的cao作,他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也許正因為如此,與先生長期接觸的色雷斯才會不疑有他。家族把一切都算計到了,如果是平時他會有一點恐懼,然而在這件事上,他只有無上的喜悅。 更令他喜悅的是,作為繼承了代表最優(yōu)秀的精密cao作者代號的“黑”,家族決定由他來參與這個計劃,完成其中最關鍵的一步。 他一晚上都沒睡著覺,第二天早上五點,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坐到了決斗場比較靠前的特等席上,他的身體不住地顫抖,但他覺得不是因為陰云密布的天空和寒風,而是因為內心的狂喜和激動。好像無數(shù)個小時過去,他終于等到了決斗開始的信號。 即便是靈徽持有者,面對二轉法師,那家伙還是不出意料地被逼入了絕境。把最重要的,很可能只有一次的3級法術使用機會浪費在了“水膜術”這樣的防御性法術上,借此茍延殘喘。不是法師的黑都知道,一個一轉法師被逼到這一步,就完蛋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在生死決斗當中,誰都沒辦法留情,沒辦法留下底牌,這個時候,也就是靈徽持有者讓靈徽侵占自己精神的最合適的時候。 而色雷斯會使用巖壁術保護自己,一個一轉法師,哪怕被靈徽徹底侵占,想要突破4級防御法術的保護也絕非易事。與此同時,色雷斯向所有的觀眾進行說明,觀眾也會親眼見證靈徽的狂暴與危險,埋下懷疑的種子,之后便會在色雷斯安排的人,以及家族隱藏協(xié)助的人的推波助瀾下,生根發(fā)芽。 最棒的一點在于,色雷斯以為他知曉這個計劃的全貌,他以為騙人的人是他。正如最開始說的一樣,“可他們自以為自己擁有這樣的自由,所以懷著同樣的傲慢與同情,驕傲地為止保密?!?,于是真正的真相便被埋藏在更深處,永遠也不會被發(fā)覺。 而正因為他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作為被欺騙者,他在說那是靈徽的危險的時候,不會產生懷疑,確確實實地相信自己所說的是事實。他的真誠,也是計劃中必要的一環(huán)。 巖壁術馬上就要結束了,色雷斯的手臂逐漸上舉,那是開始行動的信號。看起來他和黑做出了相同的判斷。黑抿起嘴唇,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他這一生就只有這一次明確體現(xiàn)自己心情的行動,不過——未來這樣的機會也許會多很多。 他的視線穿過黃沙,鎖定了那身破爛黑袍的男子,放空自己的精神,就好像靈魂脫離了自己的身體。他仿佛在高空看到了端坐在觀眾席上的自己,看起來一切如常,但緊握的雙拳泛出死一樣的白色,暴露了他激動和緊張的內心。 他的精神順利地穿透了那只針對魔法的護罩。他感受到了微弱的阻力,不過那難不倒繼承了“黑”的名號的他。接著,更加輕松地,深入了那個靈徽持有者的精神。 據(jù)說家族每個人在窺探他人精神的時候,所體會的意象都不一樣。就黑個人來說,他看到的意象是顏色和圖形。這就是他能夠完成精密cao作的秘訣也說不定。他現(xiàn)在也算得上經驗豐富了,對一些特定的意象都有所了解。 具有深藍色底色的人內心的圖形大多是微妙的波浪線,有的甚至很難構成圖形;紅色底色的人內心圖形亂七八糟,有些甚至會暴躁地跳躍著;黃色底色的人各種東西被以不合常理地方式堆積在一起,大多數(shù)會以緩慢的速度扭曲變換。 他一直覺得這些顏色與被窺探的人的性格有關,只是,盡管很多時候他自以為找到了對應關系,卻有那么幾個人好像怎么都對不上。 這是一種樂趣,他對家族的一切都不喜歡,只是對這種技術本身倒格外享受。 這個靈徽持有者是個有點特別的人。這是他感受到對方內心意象之后的第一感覺。首先,他感受到的空間過度空曠了,往常他會感覺像是進入了一個房間,而現(xiàn)在,他卻好像掉進了峽谷——不,好像掉進了一整個世界。 背景色是全然的黑色,黑、白往往是作為圖形構成的顏色,作為底色的情況很罕見,黑也只在幾個小孩子身上看到過??墒沁@個靈徽持有者,好像已經十七歲了啊。除此之外,也許是因為底色是黑色的關系,他也沒有看到任何圖形。 只有很遠的地方,好像有一叢暗黃色的光。 這象征著這個——是叫文萊思來著,的靈輝持有者的內心支柱嗎?這種情況并不常見,黑也只是隨便猜測。不管怎么說,只有了解了才有cao作的可能,黑的精神向那叢光靠攏過去。 他感覺度過了漫長的時間,不過他知道,所有的這一切在現(xiàn)實中都不過是短短的一瞬。 終于靠近了那叢光,他才看清,發(fā)光的是一個奇怪的方形房間。光是從房間內部發(fā)出來的。黑沒有見過這樣的房子,聽說文萊思是從帝國過來的,這是他的家嗎? 再靠近一些,黑看到了一扇門。他推門進入,看到了一個衣著古怪的男子,黑發(fā)黑眼,在木質的桌前興致勃勃地擺著空盤子。 內心意象如此明確的情況可不多見。黑吃了一驚,而且,那個文萊思,面罩下面是這樣的臉嗎?除了平庸想不出第二個形容詞,感覺和之前色雷斯描述的可有點不一樣。 黑不由得站定了身子。 “呵呵,別氣,請坐請坐。這里還是頭一次有人來。” 那個相貌缺乏特色的男人看著黑的方向,呵呵地笑著,伸手指著空無一物的桌子旁邊。 黑回過頭,背后空無一物:“他在看我?他在跟我說話?!” 黑不由得退了一步,發(fā)出了低低的驚叫:“嚇。” 黑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從何時起,他自己居然也在這房間中有了形象,身材給他的感覺正與往常一樣:“這……”前所未有的情況讓他不由得心生懼意,想要退走,然而并沒能如往常一樣迅速離開,只好硬著頭皮轉身飛奔。 推開門,走出去——一個相貌毫無特色的男子仍舊笑著,保持著先前的姿勢:“你也第一次見到別人嗎?這么怕生可不好。請坐吧?!?/br> 黑咽了口唾沫,再次回頭?!芭椤?,門自動關上了。 “坐。”男子再次重復了一遍,只是這次如同發(fā)號施令一般,黑沒轍了,只好硬著頭皮走到桌邊,在對方指著的地方坐下。那里原本空無一物,然而在黑坐下的時候,竟憑空生出一個椅子來,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他。 過了有那么幾秒種,黑突然回過神來,身上一陣一陣的冷汗如雨落下。 “這不對勁,這很不對勁。”這里不該有什么屋子,不該有一個人在,自己不該有一個形象,不該跑不掉,不該憑空生出椅子——但最不妙的是:“我為什么會坐下?” 那個男子終于在桌上排滿了空盤,回過身子,再次轉過來的時候,手里已經不知從哪里拿了一個造型詭異的空瓶子,傾斜,深黃色的汁液在瓶口出現(xiàn),像是被倒出來一樣流淌,落在桌面上——落在不知從何時存在的杯子當中。 “芬達?!蹦凶幽畛隽艘馕恫幻鞯脑~語,“嘗嘗?或者,你想喝和我一樣的東西?” 他坐下,不知從哪里拿起一個杯子,里面就裝著顏色一模一樣的汁液,就連莫名其妙泛著氣泡的特性都相同。男子好像察覺到了黑的不安和疑惑,然而似乎理解錯了方向:“這個叫冰峰,是我家鄉(xiāng)的特產。你想來一杯嗎?” “……”黑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決定回答對方的問題,“不?!?/br> “那你就喝芬達吧,味道也不錯?!敝钡酱藭r,黑才理解到,那個詭異的字節(jié)居然是面前飲品的名字,“所以,人您這次來,有什么事嗎?” “……”黑又猶豫了半天,“我對你很感興趣,所以想來觀察一下?!?/br> “對我?”男子嘴咧開笑了起來,一瞬間黑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個雙眼猩紅不可名狀的怪物,然而下一刻,黑發(fā)現(xiàn),男子的笑容也如同他的相貌一般平庸,“哈哈,人您說笑了。也罷,您既然不想直說來意,那回答我?guī)讉€小問題如何?” “……”黑覺得也許比起之后的問題,這個問題才是關鍵。 然而男子并沒有給黑思考的時間:“既然您不說話,那我就當您默許了?!?/br> “第一個問題,擁有閣下這般能力的人,在這世界上還有很多嗎?” “……”黑渾身顫抖了一下,最后決定說一句半真半假的話,“沒有。” 對方說的是“這般能力”,在能力水平上,黑有自信并沒有人能與自己打到同一高度。 男子好像并沒有注意到黑的心機,又或者毫不在意,哈哈笑了兩聲:“那么,第二個問題,閣下,究竟是如何做到,出現(xiàn)在這里的呢?” “我也想知道啊?!焙谛睦镞@么想,接著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知不覺說出口了。 男子點了點頭:“不知道人您有沒有注意到,您似乎誤會了我這個問題。不過沒關系,這只不過是主之間的家常閑話,我遲早都會知道的,您大可不必那么緊張?!?/br> “第三個問題,您要不要吃點東西再走?” 黑看著桌上的空盤子,這里面也會像其他東西一樣,憑空生出食物來嗎?所有的不正常都讓他很不舒服,甚至讓他聯(lián)想起了很小的時候聽過的幾個鬼故事。恐懼驅使他搖了搖頭:“不,不吃了。” “是嗎,真是可惜?!蹦凶佑中α似饋?,仍舊是毫無特點的笑容,卻不知怎么顯露出了鮮明的惡意,“您看,您在這個問題上,本可以多緊張一點,多思考一陣子的?!?/br> 男子忽然橫在了黑的視線下方——過了好一陣子,黑才突然意識到,橫過來的人,其實是他自己。男子對著躺在桌子上的黑微笑了一下,有點期待似的搓了搓手:“既然如此,我就要,獨自開飯咯?!?/br> “嘿嘿嘿哈哈哈呵呵呵呼呼呼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癲狂似的惡毒的瘋笑,填滿了黑意識結束前的最后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