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假如讓你說
這人世,可不是什么又美又善的好地方。 高奚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越發(fā)笑得燦爛,背脊筆直而挺拔,一步步逼著那受了傷的警員后退。 “我知道規(guī)矩,按理我得被帶回警局受詢,少年犯嘛,看看各位是想對我動私刑,還是扔進管教所?!彼抗鈪s幽冷:“不過我也很好奇,平白無故就打傷未成年人的警員會被怎么處理?是不了了之,還是……變本加厲地再欺負一次?” “你別太放肆!”有警員忍無可忍,作勢要打高奚,齊越不顧仍流血不止的額頭,快步走到高奚身邊推開他,兇狠地盯著眾人,比起剛才自己被打,現(xiàn)在的他看起來更像要和人拼命。 “警官,您的手怎么傷的我沒看到,但我確實看見你用酒瓶砸了我同學的頭?!绷掷踝幼叩礁咿缮磉?,不畏懼的說:“我爸爸在法院工作,是個法官,要不要我現(xiàn)在打個電話叫他過來一趟呢?” 警員們的神色遲疑了幾秒,還沒說什么,從外面?zhèn)鱽硪粋€沉著的女聲:“在吵什么?” 接著,一名著黑色女式西裝的女人走了進來,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盤起,模樣嫵媚,但面色冷凝,腰間別著一把九六式手槍,端方且給人威壓感,腳步聲聽著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了在場所有人的心上。 “長官!”警員們迅速收斂起來,對著她行禮問好。 柏林廷喃喃叫了一聲:“媽?” 來人正是OCTB總督察:景休蘊。 景休蘊掃了一眼現(xiàn)場的狀況,最后目光定格在并沒有看她的高奚身上,不動聲色地皺眉,卻對著那受傷的警員道:“怎么弄的?” 警員用毛巾捂住傷口,看著高奚,恨恨地說:“是這個小婊子……” “媽,不是這樣的,”柏林廷站出來,把高奚和齊越他們都往身后擋了一下,“是這個警員先尋釁。” “我沒有問你。”景休蘊并不看柏林廷,再次對那警員道:“你再好好回想一下,你的手,不是被那個叫齊越的少年弄傷的么?” 氣氛有一刻的冷凝,高奚這才抬眼,看向那好整以暇便信口捏來的女人,目光沉如深海,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警員立刻會意:“沒錯,是這個小畜生扎的!” 景休蘊冷笑道:“不過是你先打傷了他,這少年是正當防衛(wèi)罷了,對不對?” 警員沉默片刻,只好點頭:“是的,長官?!?/br> “帶他去處理傷口,別在這丟人現(xiàn)眼了。”景休蘊眼神輕蔑,說完便走到柏林廷面前,毫不猶疑地抬手打了他一耳光:“還有你,馬上滾回家去,你現(xiàn)在都學會逃學了,太讓我失望了。” 柏林廷低下頭,沒有反駁什么,只是走之前回頭看了看高奚,然后沉默地離開了。 “齊越,我們來找你,是為了一樁案子?!本靶萏N抱著雙臂,看著那被高奚幾次叁番護著的少年,卻不乏輕視:“我就直說了,你父親當年參與并策劃了那場珠寶劫案和幼兒園挾持案,雖然他被判了無期,但那批珠寶依然沒有下落,我們來是想再問問你記不記得什么,好提供一下線索,明白了的話就跟我走一趟吧?!?/br> 齊越?jīng)]有說話,只是低下頭,拳頭握得死緊。 景休蘊嘲弄地看著他,并且是故意在高奚面前說出了這件事。 “警官,您沒有資格帶他走。”高奚平靜地開口,手掌輕輕覆在了齊越的腕上,無聲地支撐著他。 景休蘊看著高奚,笑容隱沒了去,最終嘆了一下:“高奚,你父親在警局里和我平起平坐,今天這事我是看在他的份上替你開脫,你要是再胡鬧,恐怕這個少年就要從‘正當防衛(wèi)’變成‘防衛(wèi)過當’了,你想是讓他作為證人和我走,還是作為犯人和我走?”她頓了一下,抬手將高奚散落的發(fā)別在了耳后,放柔了聲音:“好了,別讓自己陷入麻煩里。別說你,就算是你爸爸,也會頭疼的。” “您要和我說的就這些嗎?”高奚看著她,雙眸波瀾不驚,但就是讓景休蘊覺得,這個孩子知道一些什么。 “我和你們走。”齊越開口道,他握住了高奚的手,稍微緊了緊就放開了,回頭對她笑笑:“問話而已,不會有事的……別為我擔心?!闭f罷不顧怔忡的高奚,越過她,被景休蘊帶了出去。 林栗子有些擔憂地拉住了高奚的胳膊:“奚奚……” “沒事?!备咿蓪λp笑道:“今天抱歉了,讓陳倚樓先送你回家吧,我們明天學校見。” 說罷便追了出去。 齊越被帶出來后很快被塞進了警車里,景休蘊坐在他右邊,冷漠道:“以后記得離那女孩遠一點,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齊越?jīng)]有說話,目光只是投向車窗外,著點不知放在了哪里,她的手帕被他緊緊地握在手心。 車子很快啟動,可還沒開多遠又急剎車——只見高奚擋在了車前。 景休蘊隱隱有些怒氣,把車窗降了下來:“高奚,你當真要這么固執(zhí)嗎!” 高奚走了過來,沒有搭理她,只是對著那并不看她的少年道:“齊越,我會聯(lián)系瞿律師來陪你,我也會去你家里,先帶阿丙回我家照顧它?!彼抗鉁厝幔θ葑屓税残模骸皠e怕,不會有事?!?/br> 齊越的手指微微痙攣了一下,而高奚說完便不再有任何舉動。 景休蘊內(nèi)心復雜到了極點,最終只嘆息道:“開車吧?!?/br> *** “進?!备叱饎倰炝岁愄┐騺淼膮R報電話,門就被敲響,下一刻景休蘊就含著怒容走了進來。 高仇嗤笑一聲:“景長官火氣這么大?!?/br> “你少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你手下都報告給你了吧?!?/br> “你是說你下屬在大廳廣眾之下打了一個孩子的事?”高仇挑挑眉,好整以暇道:“景長官有空找我的晦氣,還不如好好整治下屬,雖然馬上就要調(diào)任了,也不能玩忽職守。” 景休蘊忍無可忍,將口袋里的東西拿出來,扔在高仇的桌子上,發(fā)出很響的金屬聲,是一把被裝在證物袋里的帶血餐刀,她厲聲道:“你知不知道這把刀上布滿了高奚的指紋!” 高仇將刀子拿出來,抽出一旁的紙巾擦拭,輕描淡寫道:“現(xiàn)在沒有了。” “高仇,我以為你把她教得很好。”景休蘊目光沉沉,含著極為復雜的情感:“可你竟然……” 高仇點頭:“她的確很優(yōu)秀,不過不是我教的,她天生就如此出色?!?/br> “出色?”景休蘊冷哼:“繼承了你出色的暴虐基因么?你知不知道那個警員的左手都廢了,差點沒命!何況不是你教她,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怎么知道扎哪里可以把人的手腕扎穿?” “小女孩……”高仇笑了笑:“那又如何,教她自保罷了,何況奚奚從沒有欺凌過弱小,她敢對著比她強的人揮刀,我難道不該為她驕傲?” “你!” 高仇眼里終于露出一絲不耐煩:“行了,你的目的恐怕沒有那么簡單吧,怎么,事到如今你的母愛沒有地方釋放嗎?” “我能有什么目的。”景休蘊收斂了情緒,唇角勾起一抹冶致的笑。 雖說高奚是她親生,卻與她并不相似,只有兩人在笑起來時,才能窺見別無二致的風華。 “左右不過在調(diào)任之前,把工作做好罷了,這不是高長官上次囑咐我的事嗎?!彼柯吨S刺:“還是你有不想我調(diào)查這個案子的理由?” “隨你,非要翻一件陳年舊案,最后要是白做工,累的可是你自己的人?!?/br> “那我們拭目以待吧?!?/br> 景休蘊走后,高仇才緩緩嘆了一下,不過不是為了案子,也不是權(quán)斗之間的暗流涌動。 冷哼一聲:“連個電話也不打?!?/br> —————————————— 高仇回家還沒進門,就聽見門里傳來一陣狗吠聲。 “……” 他深呼吸了一下,將門打開,走進客廳沒看見人,一直走到盡頭,看見自家那平時寬闊且空曠的院子里多了一條正在打滾的黑背,那張蠢狗臉上滿滿的諂媚。 它討好的對象正在用小錘子釘著木板,徒手做狗屋。 “阿丙乖,馬上就做好了,不過齊越應(yīng)該會接你回家的?!彼龑λα诵Γ皠e擔心。” 高仇想:它看起來呼哧呼哧吐氣的樣子有半點擔心的樣子嗎? “我不是讓你不要隨便撿東西回家嗎?” 高奚聞言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不是撿的,是朋友的,我?guī)兔φ疹檭商?。?/br> “照顧兩天還要特意做個狗屋?” “就算不久,我也答應(yīng)了要好好照顧它的。” 自從高仇來了后,阿丙也不打滾賣萌了,縮到了高奚的身邊,發(fā)出細細的嗚嗚聲。 高奚其實還是很怕狗,但阿丙又很乖,去齊越家接它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齊越已經(jīng)和它提過很多次,它并沒有不管不顧地撲上來,只是圍著奚奚轉(zhuǎn)圈圈,回來的路上高奚牽著狗繩,它不跑也不鬧,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阿丙別怕,這是我爸爸?!?/br> 高仇挑眉:怎么,他還嚇著狗了? 可阿丙還是縮在她旁邊,耷拉著腦袋。 高奚只好轉(zhuǎn)頭對他道:“爸,你先去客廳等我好不好?” “……”居然為了一條狗趕他走。 高仇沒說什么,只囑咐道:“不準讓它進客廳?!比缓筠D(zhuǎn)身離開。 “阿丙乖,我會多陪你玩的,不過以后我爸爸在的時候你別去惹他……不過你看起來挺怕他,應(yīng)該不會主動招他吧……”高奚無奈地笑道,想了想,慢慢伸出手去放在阿丙頭上撫摸了一陣,“乖?!?/br> “嗷嗚~” 阿丙小朋友說它很開心。 等高奚安置好阿丙再回到客廳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高警官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捧著一本書。 目光相撞,兩廂沉默。 最終高仇嘆了一氣:“景休蘊和我隸屬不同部門,這次行動我也不知道。那少年被她帶進審訊室一時半會是出不來的,不過你找了那律師,倒是不用擔心他們再動用私刑?!?/br> “我知道?!彼叩剿磉呑?,眉眼低垂,叫人看不真切她的神色:“我知道不是你?!?/br> “是我又怎么樣?”高仇玩味地說道,并掐住了她的下顎,輕輕掰起來,“是我的話,你想怎么做?也想對那警員一樣,扎穿我的手腕嗎?” 高奚的眸子很是平靜,可他像卻很久沒有望見過那雙眼睛了一樣。前生她死后,他獨自行過行過鼓噪熙攘的人間,如行過幽深冰窖。在沒有高奚以前的他是孤獨的,她幾乎是他與人世之間的全部交集,是他尋求屬于人類的那些細致感觸的途徑與紐帶。而當他親手剪滅了這些柔軟地、溫柔地絲弦后,便徹底拋卻了自己近似于人類的那一面。 于是在那些被仇恨澆灌出惡果的夢境里,在仰面沉浸于血海中任其滅頂?shù)那耙幻耄隍v騰的蒸氣間半闔雙目小憩的某個黃昏,他總是猝然與記憶中那雙澄澈的眼睛相遇,他費力地想要抓緊她,可那雙眼睛也像拂曉時的晨霧一般,在混沌的腦海中縹緲地褪色了。 遠去的歲月像被一把尖銳的刀尖從他的生命里割裂開來,包括她那帶著遠春般可愛明媚的笑容和璨璨目光,那是曾經(jīng)唯一接納他的地方。如今,她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高仇突然驚醒,自己問了她一個絕不該問的問題。 “我是會變的,你討厭嗎?” 她輕輕地開口,面對齊越的時候,面對他的時候,真的都是她自己嗎?那女鬼猙獰的面容被她深深印在心里,五臟六腑里翻江倒海,血腥氣彌漫在她的喉嚨和鼻間。 這世界是新的,每時每刻遇見的人是新的,魁梧大廈背后的日落是新的,高警官是新的,齊越也是新的。 但總應(yīng)該有什么還在,總應(yīng)該有什么。 似乎只有她,保留了兩世各不為人所知的回憶。 她這樣的人要尋找什么證明一類的東西實在有些滑稽。仿佛也沒有步入新世界的資格,因為屬于她本身的某一部分早已被那些陳朽的一切所同化。于是所謂曾經(jīng)的證明早就毫無意義,并被掃進灰塵掩埋的垃圾堆。即使她不舍,即使連她自己都看輕這些不舍。 她擲下這句話就默默地立著,不多拋來一個字,也沒有什么多余的動作。 此時已是隆冬,沒有多少溫度的冬陽被西風鞭撻著,顯得有一點灰心喪氣。被吸走翠綠色的枯敗樹葉在颯颯作響,不遠處的玻璃落地窗后,一顆黑色的腦袋探頭探腦向這處望了一瞬,又迅速地匿在臺下。 高仇的手指沒有卸力,緩緩低下頭吻她的唇。 她沒有拒絕,也熱情不起來。吻罷,高警官嗤地笑了一下,抽過一旁的濕紙巾給她擦拭耳后。 被涼意一碰,高奚下意識想要避開,卻被他擁緊:“別動,有干涸的血跡沒清理掉?!?/br> 高奚僵硬了一瞬,目中露出驚恐和痛苦,掙扎劇烈起來。 “不要動?!备叱鸪林?,卻又不乏溫柔:“聽話。” 高奚撇開頭,沙啞道:“……很臟?!?/br> 他倏忽笑了:“我難道會嫌棄不成?” 待到血跡被徹底抹掉,他才放開她站起來,撫了一下她的頭頂:“是我不好?!?/br> 她拉住了他的手腕,貼在自己的頰邊,目光懇切而充滿了動人的情愫:“其實我……”還沒來得及出口,便被他輕輕壓住了紅唇。 “好了?!备叱鹦α诵Γ骸拔议_會要遲到了,我叫月嫂過來給你做吃的,今晚不用等我,早點睡?!闭f罷,他便離開了。 于是沒有看見她目中好不容易升起的光又一點點隱沒,像是夏日最后的螢火蟲顫巍巍地飛向夜空,卻又無力支撐沉重的翅膀,最后砸向暗沉的地面。 他沒有讓她說下去,于是此后十幾年內(nèi),再也沒有聽過她吐露半點關(guān)于她過往染著血色的回憶,以及敞開的心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