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看看你自己
高奚上輩子的時候一般不怎么做夢,如果做夢,就屬于出事。夢里出現(xiàn)的事件,通常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會在現(xiàn)實中的未來實現(xiàn)。 她很小就有這毛病了。叁歲多一點,夢見自己被爸爸抱著,當然那個時候的爸爸還是她的大伯父——她在醫(yī)院的走廊上啜泣,次日便是上幼兒園的日子,著實沒想到人生第一次見到自己親爹的情形竟然是那么的……扭曲。 盡管高警官那時候囑咐她不要亂跑,等他出去和人械斗后,高奚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地跑出去,結果被匪徒抓個正著。她被當成人質,被人從玻璃窗塞進去時持之以恒地掙扎反抗著,終于把自己的別進縫隙里,剮下挺大一條皮rou,好在沒傷到骨頭。在被解救后,她成為除了死去的女教師外唯一一個傷員。 最后被送進醫(yī)院,養(yǎng)了一兩個月才好利索。 這時候,她還沒完全意識到夢的意義。那之后,她陸續(xù)會夢到一些奇怪的畫面碎片,隨著她長大,逐漸明白了它們和現(xiàn)實的對應關系。有時,她夢見自己被小學英語老師罰站,于是一起床,就提前把單詞背得滾瓜爛熟,直到進教室后,課代表來敲她的桌角,才發(fā)現(xiàn)忘記帶作業(yè)本,果然被老師點名罰站。又有時,保姆出門買菜,托她看著灶上燒的水,她因為預先夢見自己燙傷,所以水沸后特別小心地拎下水壺,眼都不敢眨一下,但把手突然毫無證兆地松掉,使得開水終究還是被她的拖鞋接住了。 再比如,高中時夢到自己吊著胳膊,胳膊上打著石膏。于是接下來一周都非常小心,走樓梯數(shù)臺階,上學不敢騎車,寧愿早起二十分鐘徒步到學校或是央著高警官送她上學。 可一周后,路經公交車站時被人從后邊擠了一下,撲到站牌上,胳膊當真骨折了。 這種超能力——如果可以說是超能力的話。她從來沒和別人提起過,包括高警官、大伯母、齊越。 一是因為,能預見自己的未來,且只能預見自己不幸的未來,說起來未免丟臉。二是因為,能預見自己不幸的未來,卻完全無法避免其后果,實在非常打擊人的主觀能動性或者說自由意志。再者說,高奚隱約感到,這種能力多多少少有點邪氣,不適合公之于眾,甚至會帶來什么災禍也說不定。 國人向來有關于命的信仰,一方面認為人生際遇都是命中注定,無法更改,另一方面又想窺探天命。 她讀過一個古代故事,某人偶然請一位卜卦先生算命,對方說他“今年今月今日叁更子時當死”,此人的老婆和情夫受到這個預言的啟發(fā),借此機會害死了這倒霉鬼。算命先生的預言應驗了;但是如果沒有先前的預言,便不會有后來的謀殺。 再舉一個外國的例子。傳說古希臘國王獲得一個神諭,說他的兒子將來要殺父娶母,便拋棄了兒子。兒子在異國長大,同樣得到了自己將殺父娶母的神諭,為了避免這個神諭應驗,他離家出走,流浪到他的出生之地,無意中殺死了老國王,隨后娶了生母為妻。父子兩為避免神諭應驗采取的行動,卻恰恰促成了神諭的應驗。 高奚模模糊糊感到,她的夢境和現(xiàn)實生活,可能也存在這樣的關系:預測本身影響了被預測的事件,對預測的反應推動了未來向著預測的方向變化。于是,上輩子最后一次她做了一項實驗,決定不管在夢中看到什么,醒來后都照常行動,然后觀察夢境是否會實現(xiàn)。 結果讓她有點失望。即便毫無反應,那些壞兆頭也都在按部就班地落實。就好像每年總有些日子要下雨,有些日子要陰天,厄運不以她的先見之明為轉移。 對了。為什么說是最后一次呢,因為她夢見的正是自己會被高警官殺死,而這該死的夢甚至沒有告訴她,她會被綁架,被折磨得不人不鬼。 而且她曾想,要是他要殺她的話,便說明活著這件事本身就足夠痛苦且絕望了吧。 死后自然是不必再做夢了。 回到話題,古希臘另外有個傳說,說特洛伊公主有預見未來的能力,曾警告過族人將面臨亡國之禍,但沒有受到信任。特洛伊陷落后,這位公主被希臘主帥俘虜;主帥剛班師回家,就被紅杏出墻的老婆陰死了。公主早看穿了結局,在王宮門前回頭叁次,卻還是走了進去,隨后也遇害身亡。 她猜測過,是不是在反抗既定的命運未果后,公主認為自己只能遵照預言行事,甚至說,她有必須遵照預言行事的義務? 對此,高奚沒有答案。 為什么會提起這件事呢,因為她又夢到了——自己被關在一個密封的柜子里,很像是棺材,而她的手掌被劃出一道血口,不停往外流血。 不過太久沒有做預知夢了,她一時有些恍惚。 于是醒來后呆呆地坐了一會兒,直到莫誨如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擔憂道:“奚奚,你不舒服嗎?” 高奚這才回神,伸手抱住了莫誨如,依偎在她懷里,長長地、疲憊地嘆氣:“睡覺太累了?!?/br> 莫誨如哭笑不得,抬手撫摸她的秀發(fā),“好了,那就起來吃點東西,我給你做了你愛吃的菜?!?/br> 高奚眨眨眼,把眼淚憋回去,只悶聲道:“mama,今天老師讓你過去的原因,你不生氣嗎?” “不就是逃學而已,有什么大不了?”莫誨如根本不在意,她一向寵愛高奚,甚至可以說是溺愛。 “你一向是個有主張的孩子,逃學也好,戀愛也好,只要你不搭上自己,我都不會管著你的,”莫誨如捏了捏高奚的臉頰,有些心疼她因為這幾次生病而消瘦。 “只要你好好的,就夠了。” 高奚心里一痛,接著萬般滋味涌上心頭。使她一陣陣地眩暈,仿佛坐在以七十邁速度倒車的越野車上。她抬手捂在自己下半張臉上,手還有點發(fā)抖。嘴唇滾熱,鼻腔里好像還留著那股塵土和血腥的氣味。 她心里堵得慌,又不敢讓莫誨如再擔心,借口起來洗把臉,進了浴室,鏡子里女孩的面目又看不真切了,剛才夢里的畫面倒是在腦海里來回閃現(xiàn)得歡。只好跑到陽臺上,連吹冷風帶發(fā)呆了半天,身上躁動的血才慢慢停住。 她問自己:高奚,你在為自己活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