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蔓延
房門被人不溫不火鏗鏗叩了叁下時,高奚正往桌上擺著簡略的晚餐。羅宋湯燜得恰到火候,溫文爾雅地擺在了孤零零的撐開一室暗黑的吊燈下,竟泛著些吊人胃口的意味。一邊的沙拉也只是煮熟的土豆并切好的西紅柿,添上些綠油油的黃瓜,拿蛋黃醬隨手一拌,就能抵一頓飽食。聞得門外聲響,高奚隨便拿了桌上的帕子一揩手便去開門。大門緩動,入眼一雙锃亮軍靴抵在門檻外。高奚胸膛里轟然一噪,心跳也沒來由來的一滯。 “打擾你吃飯了?” 高奚顧不上計算這是高仇多久不曾這樣主動來找,只條件反射似的往旁邊挪了一步,給人騰出進門的道。后來覺得應當給予一句答復,于是如夢初醒般搖搖頭:“不算打擾,我吃,你在一邊看著就行,反正沒替你準備?!?/br> 那人在桌邊坐定,巍然的身形在高奚對面矗立成一堵險岳危峰,高奚拿叉子截著玻璃碗中的沙拉,只覺得眼前的光都被那人擋了一半,一時心中莫名郁結(jié),猶豫了片刻還是將手側(cè)的羅宋湯推過去了:“高警官,你還是低頭隨便吃點罷,碩大身板攔在我眼前,我難受。” 他輕笑一聲:“你費心,我今天去和上級匯報交接的事,和同僚吃過了?!备叱鸩徽f明來意,就像是尋?;丶乙粯映霈F(xiàn),可高奚心里也清楚,算算時間,他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露面了。他以前也警務繁瑣,平日里乘隙要見她一面,地點也多選在學?;蚓?,一般只是坐一坐,打量打量對方的面孔,談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待日頭從中天往西墮下,一次會面也就度過去了。 “怎么自己做飯,保姆呢?” “說是孫女生病,我擅作主張給她放了一天假。” “你那小狗呢?” 她的美目往院子里一撇:“睡覺呢,我今天帶它出去跑步,回來吃了點東西又玩了會,這下累得睡著了?!?/br> “我說的不是那只?!?/br> 高奚沉默半晌,平靜道:“齊越不是狗,請您別再這么說了。他今天和同學一起出去采買,過幾天班上要趁期末之前出去郊游一次,他被抓了壯丁?!?/br> 高仇不置可否,而后也沒有別話,只靜靜地看著她吃飯。他這兩日諸事纏身,眼下都匯了一團淡烏,高奚自然看在眼里。又思及他之前說過的話,不由覺得心中的一團亂麻糾纏得愈發(fā)緊密,盤成了一個死結(jié)。于是連胃口也沒有幾分,匆匆吃了幾口便收拾了起來。 “怎么,看見我連讓你連東西也吃不下去了?” 高仇在她身后開口,高奚拿著盤子的手一頓,心悸的感覺麻痹了半個身子,險些讓她砸了手里的東西。她竭力做出安然自若的樣子放好東西后轉(zhuǎn)身看著他的眼睛,說不清是何種情緒更多些,只讓人望著便生疼。 如同被鈍刀慢慢拉扯皮rou一般的疼。 “是,看見你,我做什么都不覺得有意思。滿意嗎?還請高警官見諒吧。” 她從他身邊走過,被高仇扣住了腕子,卻又不發(fā)一言。高奚只覺得煩躁和難熬,掙開他的手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高仇神色平靜地看著自己的掌心,她皓腕的柔嫩觸感和溫度有些許殘留,他舉到唇邊,輕輕一吻。 而后他高大的身影放任自流地向后靠坐在沙發(fā)上,閉目小憩一會。高仇很多天沒有睡過了,這次奢出一星半點的時間,連警督服都不及換下,便回來見她……只不過從來沒有想惹她不快,到底是還有些在意她說起那少年時的神色罷了。 他不止一次想過他們到底有什么他無從知曉的關(guān)系。前生高仇知道有齊越這個人,但僅限于齊越父親的緣故,后來他有意栽培那個少年為自己做事,可齊越卻拒絕了。高仇皺眉,想起前生那十七歲的少年在他面前跳江時說過:就算被這世界踩到泥坑里,沾一身的不堪,也不愿意和他們一樣同流合污。 明明是個最低賤的少年,但眼神卻堅毅得很,撰著光,仿佛受了那么多折磨后依然相信著什么。如今想來,或許那份支撐其前行的信念,便是高奚吧。 然后呢?高奚從小身邊就有大大小小自己的眼線,除了那幾次不像樣的相遇,他們壓根沒有過交集。 既然不在生前,那便是在死后。高仇握緊拳頭,冷笑一聲。 那么,齊越又憑什么? 每當回憶紛紛揚揚于腦海里氫氳開來,昔年的一切都不約而同地在他眼前飄搖彌漫,直至入眼萬景皆失真。那人的笑顏也如這春朝熙日一般,明晃晃地將他的目光擾亂。 他不由回想起前生她死后自己的處境,如果她真的芳魂尤在,見他后來種種,又會是什么想法? 是否失望至極。 在他死去的那時,悲呼與怒嚎在那個喧囂的夜晚里交織作一場最深重的噩魘,他端坐在室中,窗外層出不窮的聲浪一刻不息地振入他耳膜,這夜的震悚足以使任何一個懦夫的余生在無邊無際的恐懼之中飄搖。而他闔眸不動聲色地聽著,如聽一場為他而譜的恢弘喪曲,所有的不甘與惱怒依然積壓在胸口,他聞得死亡在他耳邊柔婉地淺吟低唱,窗外點點的火炬似乎將天際都粹得通紅。 原來死亡,是這樣的么。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突兀的笑聲瞬間便被窗外的喧嚷淹沒。腰間一貫配著的槍支因渴飲了淋漓熱血而顯出一派耀人的驕縱,似是依舊未得飽足。手邊放著的酒杯映出的那副面容曾經(jīng)令無數(shù)人膽戰(zhàn)心驚,此時卻只余下十分的平靜與支離。 他想起他的奚奚。她當初走向死亡的時候,被他抱在懷里割斷咽喉時是怎樣的心境呢,有沒有在最后一瞬想起了他是誰?有沒有一刻在心中盤桓過,那個曾和她度過了許多春夏秋冬的他呢? 他也曾設(shè)想過自己的死——在百年后形容枯槁的病榻上,或在萬千刃光與殺意間,或在深冷晦暗的堅獄里,或在猝然奪命的槍彈下??纱藭r,當真正的死亡終于將臨到這副千瘡百孔的殘軀之上時,他卻覺得這種結(jié)局再合適不過。 只不過,他也曾奢望,溫春的熙陽摩挲著他的四肢百骸,伴隨著有生以來最平靜安詳?shù)暮粑?,在她的懷中永遠闔上雙眼。 她生前從未知曉,而他在最后一瞬才承認:他無比想念和深愛著她。自二十一年前他見到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直至他如今形影相吊地步往死蔭,她的身影從未有半刻在他心上消失過。 他起身將汽油盡數(shù)潑灑在房里,然后將打火機擲出去,倏而烈焰熊熊地在這封閉的房間之中飆卷而起,歡欣跳躍的火舌舔舐著身周每一寸不堪重負的白壁。瞬息之間煙塵彌漫,他緩合雙眼,心安理得地靜坐于其中,等候著一切的灰飛煙滅。 “奚奚,我終于來見你?!彼纬鍪謽專稚献约旱奶杧ue,然后決絕地扣下。 *** 高仇猛地睜開眼,揉揉高挺的鼻梁,看了眼手表不過半個鐘頭,竟然做了這樣的夢。他起身,往她的房間走去。 高奚睡得并不安穩(wěn),眉頭緊蹙,素手緊抓著被子。高仇伸手輕撫她的面孔,最終道:“對不起,是我食言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