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yīng)當知道，你的學費是阿媽一針一線掙來的。你看看她的手，你忍心把學費拿去搞東搞西？”

    “我沒有！”念生猛地坐起來，頭撞到上鋪床底。震得念明打了個激靈。

    “你沒有？”吳祖清隱忍怒意。

    “我知阿媽辛苦，者竇在報館工作亦辛苦。如今這世道，處處講錢，我是想讓日子好起來！”

    “你還有零花錢喝花酒，日子哪里不好了？”

    “我……”念生囁嚅道，“我那是談生意?！?/br>
    “賺了一點小錢，魂就不知飄哪里去了，你跟我講生意？”吳祖清呵笑，“書不好好念，能做什么生意？”

    “小錢？”念生睜大眼睛，轉(zhuǎn)而點點頭，忿忿道，“對者竇來講當然是小錢，尖沙咀的鋪面可舍棄，淺水灣的別墅亦不需！”

    吳祖清蹙眉道：“你講什么？”

    “我都知道了，者竇過去家財萬貫，在內(nèi)地做生意虧空完了?！蹦钌鷦e過臉去。

    躲在被窩里的念明忍不住“嘩”了一聲。吳祖清沒空管，問念生：“誰告訴你的？”

    “反正有那么個人。”

    “不要等我問兩遍?！?/br>
    念生咬咬牙，未語先紅了眼眶，“還能有誰？發(fā)了大財搬去淺水灣那家的廢柴！話我……話我者竇衰，我怎能忍下這口氣！別人發(fā)財，我也能發(fā)財，我就要揚眉吐氣給他們看！”

    吳祖清忽然平靜了下來，“這種閑話何必在意?！?/br>
    念生一頓，“這是閑話？”

    “難道你認為你者竇衰？”

    “……當然不是?！?/br>
    “那你聽過就算，不要和他們計較?！?/br>
    念生又激動起來，“你不懂，你們根本不懂！”

    盡管學校里有小部分流亡港島的大陸貧寒學生，但念生因母親的生意為一些朱門子弟所知，成了靶標。他遭受譏諷，并被迫替他們寫功課。

    他總害怕他們發(fā)現(xiàn)他的身世，他們準會變本加厲，將他當流浪狗。他們確把他當流浪狗侮辱，卻不是知道了他的身世，而是聽聞了他父親的身世。

    父親出身名門望族，父親的伯父參加過辛亥革命，父親的阿公是洋務(wù)運動地方派的代表。

    而如今，父親只不過是報館小小的出納。

    那又怎樣？念生能忍受他們對自己的侮辱，絕不允許他們說父親一句不是。念生破了母親教誨的忍字訣，第一次出言反駁。

    他們對他拳打腳踢，盡了興，哄然散開。

    念生躺了很久，無事人一般站起來。他沒有回家，不敢回家。他去找上次遇見的侃侃而談的商人。

    其實隱隱有預(yù)感，父母知道后會發(fā)生什么。即使鬧得這般不堪，念生也不愿告訴父親，他受了欺辱。

    他還不太曉得，他的父親憑細微表情可以洞悉一切。

    “我了解了，你有你的訴求?！眳亲媲宓?，“不過，無論如何，你不該和阿媽講那句話。你傷了她的心，可昨夜她還是護著你，你覺得你的話是不是沒道理？”

    “我一時氣話……誰讓阿媽不分青紅皂白就打我?！蹦钌f到末近似咕噥，無底氣。

    “你還有理了？”

    “沒理?！?/br>
    吳祖清抬腕看表，一塊舊的瑞士表?！斑€有一刻鐘你阿媽就要起床了，去給做早飯，然后誠誠懇懇認錯。”

    “不管你覺不覺得自己錯了，至少那句話是講錯了的?！?/br>
    念生在父親注視下起身穿衣，走出了房間。

    “下來，我也有話和你講。”吳祖清道。

    念明慢慢從被窩里鉆出來，不氣不敢出。

    里間屋子，蒲郁宛如設(shè)置好的機器，準點醒了過來。她掬一捧銅盆里的清水洗臉，過后穿衣。將將扣上旗袍前襟盤扣，敲門聲響起。

    “阿媽。”

    蒲郁一愣，“哦……門沒鎖?！?/br>
    門吱呀開了，念生同云吞面的香氣一齊闖入。念生別別扭扭道：“阿媽，我煮了面?！?/br>
    蒲郁禁不住笑了下，“還是個細路仔。乖了，給我罷?！?/br>
    念生把面碗遞過去，又后退半步。盯著地板，腹中打起稿子來。

    蒲郁坐在椅子上吃面，見念生欲言又止，道：“你有話講？”

    念生肩膀微抖，咚一聲跪地，“阿媽，我錯了！”

    蒲郁險些噎著。這下不用想也知，誰“迫使”念生來陳情的。

    “你曉得哪里錯了？”

    “我口不擇言，害阿媽傷心了。阿媽對我們兄妹從來是一樣的——”

    蒲郁輕聲打斷念生，“不一樣?！?/br>
    念生一怔，聽見母親接著道，“念真還小，我和你者竇是多留心了些。”

    其實者大者二小時候，父母亦傾盡寵愛，能擺道理絕不苛責。男孩長大，總有折騰的時候，加之父親對者大給予厚望，在他撒謊的時候第一回 動了手。

    念生憶起過往，愈發(fā)愧疚。“阿媽，我講的氣話，我心里不是那樣想的。”

    “那年你五歲，你可能記不得了……”

    “記得，阿媽我記得！”

    日本偷襲珍珠港后，進攻香港。沒多久駐港英軍宣布投降，香港淪陷。日治下的香港百業(yè)凋敝，民不聊生，日軍放火燒房燒穿，驅(qū)逐本埠市民。

    四三年的冬天，蒲郁來香港近一年了，僅憑針線活微薄的收入維生。境況艱苦，一個人是很難捱的。她救下饑寒交迫的念生，在送他去福利院的路上改了心意，收養(yǎng)了他。

    四五年戰(zhàn)勝的消息傳開，蒲郁受人所托，收養(yǎng)了五歲的念明。他們都是因戰(zhàn)爭失去了親人的小孩。

    夏日過去，蓓蒂與阿令赴港，抱著兩歲的念真。哥哥們很高興有一個細妹了。

    “生、明、真，”念生道，“是阿媽要我們銘記的事?！?/br>
    “念生，阿媽明白你的考慮。不過，我們是不是可以把眼光放長遠？阿媽盡力給你一個心無旁騖讀書的環(huán)境，你好好讀書，無論是知識還是人際關(guān)系，以后才有‘入場券’去交際，你想做什么會比眼下容易些?！?/br>
    “……我沒有想過?！?/br>
    “十八歲，青春無限，同樣還很青澀，但沒關(guān)系，阿媽者竇會陪你長大。我們有的是時間，對嗎？”

    二十八歲，念生開公司，買下跑馬地這套公寓。

    如今三十八歲，念生買回了父親原有的尖沙咀的鋪面其一，卻是感到時間不等人了。

    “者竇，我來拿紙筆?！蹦蠲魍崎_書房的門。

    輪椅上的者人沒聽見。

    念明走近喚道：“者竇?！?/br>
    “啊?！眳亲媲遛D(zhuǎn)過頭來，有瞬間的停滯，而后宕機重啟般道，“作甚？”

    “拿紙筆，阿媽讓我給念真寫婚前協(xié)議?！?/br>
    吳祖清微微攏眉，“你大佬就算了，怎么連你也跟著阿媽胡鬧？”

    念明默了默，將落在地上不知多久了的毯子蓋回父親腿上，狀似隨口道：“你覺得這門婚事怎么樣？”

    “結(jié)嘛結(jié)罷，念真開心就好?！?/br>
    “可阿媽不大開心……？”

    吳祖清嘆氣，“不想看念真吃苦頭啊?！闭f著不知在同誰說話了，“小郁吃過苦頭，知道那有多難捱?！?/br>
    念明終究還是擬了一份婚前協(xié)議，待念真從巴黎回來，三兄妹難得湊齊時間吃飯。

    中環(huán)高樓的法餐廳，他們談?wù)摶槎Y與速食戀情。

    “其實啦，我之所以要結(jié)婚，是因為他跟我求婚——”念真淺抿甜品勺，三十四歲的熟女式嬌俏，“代替求婚鉆戒，他送我一整間紐約倉庫。”

    想來洪家少東不會只送一個空倉庫，是存放了大小藏品的倉庫。念真是畫廊主，鋪面在荷里活道。

    母親原想念真繼承衣缽學時裝設(shè)計，但念真更心水fi，在英國念了本科，又去美國進修了藝術(shù)管理的碩士。

    前夫就是那時候認識的，紐約一個未出道藝術(shù)家，周圍一幫成日在地下室過嬉皮士生活的朋友。

    念真和父母表示想結(jié)婚的時候，父親非常不認可，比如今的母親激進多了，把人領(lǐng)回來關(guān)在家里這種事也發(fā)生過。

    最后還是結(jié)了，父親希望寶貝女兒開心就好。

    初期是開心的，他們在紐約發(fā)展，前夫得到了一位重要藏家的賞識，漸漸進入藏家、畫廊主等人的視野。前夫忙碌于創(chuàng)作，希望念真能夠做背后全力相助的女人。只稍稍考慮了一下，念真毅然辭去了moma的工作，安心做他的經(jīng)理人、助理、保姆與床上夥伴。

    前夫色彩豐富、夸張的漫畫式作品，乘上了波普藝術(shù)的余浪。投資藝術(shù)品的商人視他為下一個andywarhol，買通稿大肆吹鼓。

    他小小走紅了。出席各種沙龍、酒會，也少不了派對。他和女藝術(shù)家、女模特，以及對藝術(shù)圈子尚抱有幻想的女大學生上床。

    念真徹底淪為背后的隱形的女人。許是受母親影響，她沒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她很平靜地打越洋電話，讓者二介紹紐約的離婚律師。

    糾纏一年多，念真回到香港。無所事事了一段時間，她起了主意，向者大借錢。事情讓母親知道了，母親拿出這些年存的錢給念真開了一間畫廊。

    幾年經(jīng)營，在者大的幫襯下，念真拿下許多海外藝術(shù)家在這邊的代理權(quán)，并握有兩位本埠青年藝術(shù)家王牌。

    她在vip日上遇見了現(xiàn)任。

    他無名指有婚戒。他從不摘下它，他不需要掩飾，她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

    兄妹局散席，念真搭的士回了跑馬地的家。

    蒲郁很意外，“幾時回來的，也不講一聲。”

    念真像小時候一樣喚“媽咪”，醉醺醺地跌入母親的懷抱。

    “我害怕?！?/br>
    蒲郁不由得笑，“傻女，婚紗、禮服都看好了嗎？”

    “你知，我會擁有婚禮，擁有戒指與洪太太的名分。但我還無法擁有那紙證明?！?/br>
    富豪離婚麻煩極了，現(xiàn)任與他的前妻在法律上還是合法夫妻。

    “念真，你要記得，我和者竇永遠在你背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