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

    一點(diǎn)都不好。

    要說之前她肯走來是看在萬金和豪宅的份上，此刻憐舟竟生出悔意。

    香草味拂過她鼻尖，氤氳好聞的氣息里暈著汗津津的濕意。

    她看了眼某人淌汗的額頭，肌理細(xì)膩，瓷白勝雪，窄袖長衫隨春風(fēng)流連搖擺，精貴柔軟的料子貼合修長俊氣的身段，衣襟處描繪的山川霧靄栩栩如生，仿佛眨眼能騰空而起。

    天人風(fēng)姿，妖媚邪肆之態(tài)，憐舟捏著帕子，不安地倒退兩步。

    抗拒之意分明。

    這人并非她能招惹的。

    她一退再退，晝景亮晶晶的眸子璀璨愈甚，長睫輕撩，撩動(dòng)一池春。她身子挺直，散漫地四下環(huán)顧，婢女們慌慌張張斂眉垂首。

    晝景抬腿上前，揚(yáng)起不設(shè)防的笑，“舟舟，沒人看著了。”

    她微仰起頭，下頜線漂亮地不可逼視，敞.露在空氣的脖頸膚如凝脂，憐舟被迷得有一瞬忘記驚惶，醒轉(zhuǎn)過來難為情道：“別再靠近了?！?/br>
    她真的不適應(yīng)這樣的距離。

    素白的帕子快要被揉皺。

    她百般推拒，晝景眉峰緊鎖，像鎖住了明媚春意，沉沉醞釀起幾分秋涼。

    憐舟指尖顫了顫。所以說，她最不擅長與這等顯貴打交道了。笑則百花齊放，綿柔里浸著絲絲縷縷媚.意纏弄，不笑時(shí)，冷冷清清聲勢如雷霆欲涌。

    “擦汗。”

    晝景闔眸，意態(tài)倦懶，如冰如玉地吐出兩字，不容置喙。

    憐舟小臉微白，只能竭力踮起腳尖，在嗅到那股香草味的同時(shí)，神經(jīng)倏地緊繃。

    咫尺之距，晝景悠悠開口，又恢復(fù)了那股柔柔軟軟仿若勾.引人的腔調(diào)，“寧姑娘，萬金不是那么好得的，要懂得配合，我不喜歡不完美的計(jì)劃?！?/br>
    她嘴唇張張合合，吐氣如蘭，憐舟心底警鈴大作，快速用帕子抹去她額頭汗?jié)n，“好了！擦干凈……”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

    憐舟緊張地差點(diǎn)失聲喊出來。

    晝景不明所以，掌下用力，禁錮少女嬌弱纖細(xì)、隱隱掙扎的身軀。無奈瞥她一眼，年輕家主信手抽走對方捏在指尖的帕子，輕聲嘟囔：“敷衍?！?/br>
    慢而細(xì)致地擦拭沒有顧及到的地方。

    脖頸、鎖骨。

    一寸寸地，無聲控訴少女先前的怠慢。

    “舟舟，知道坊間都怎么傳你我二人嗎？”

    憐舟身子僵硬，腦子一片空白，只求她早些放開，下意識(shí)道：“怎么傳？”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天作之合，你情我愿?！彼畚矌?，“你怎么看？”

    “全、全是無稽之談。”

    晝景莞爾：“我覺得也是，不過你一定要好好配合我哦，被催婚很恐怖的，哪個(gè)傻子想經(jīng)歷第二次？我許你萬金豪宅，契約都簽了，你總不能晾著我一人。對不對？”

    她態(tài)度忽然軟下來，婉轉(zhuǎn)妖嬈，憐舟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咬牙：這男人也太善變了！

    “你放開我……”

    她喉嚨壓著細(xì)不可察的厭煩和懼怕。

    晝景故作親昵地拍拍她肩膀，掌心移開，敏銳察覺少女暗松一口氣，她會(huì)心一笑。

    “過來，坐?！?/br>
    她指了指幾步外。

    憐舟心知自己反應(yīng)激烈了些，契約已定，她也并非言而無信之人，權(quán)當(dāng)忍一時(shí)，為了往后余生。她順從地移步坐在蒲團(tuán)。

    春風(fēng)，青草，棋盤，美人。

    晝景指尖拈著圓潤光滑的白子，瞧著對面少女犯難皺起的眉頭，心下覺得好笑，沒忍住，就那么笑了出來。

    笑聲也好聽。

    讓人想起春日從枝頭飄落的桃花，想起冰消雪融淙淙流淌的泉水，想起爹娘在時(shí)養(yǎng)在院里的花貓，那些都是憐舟能夠捕捉到的美好。

    她徐徐一嘆，滿身的戒備被春風(fēng)拂開一個(gè)狹窄的口，小聲問：“笑什么？”

    “你很有趣?！?/br>
    憐舟臉色微變，帶了點(diǎn)惱羞成怒，“你更有趣?！?/br>
    兇巴巴的，又怕兇巴巴的回話把人惹急了引起不可收拾的局面，聲音軟得一塌糊涂。

    晝景以手支頤，歪頭挑眉：“對，就這樣，保持住。”

    這樣嗔怒奶.兇的模樣才像談情說愛嘛。

    后知后覺聽懂她的弦外之音，憐舟面色緋紅，面對這般近乎調(diào).戲又磊落坦蕩的言語，一時(shí)無措不知如何招架。她慢慢低了頭，繼續(xù)盯著棋盤，執(zhí)著地要把棋盤盯出一個(gè)窟窿。

    “來，我教你下棋?！睍兙暗穆曇暨€是不大正經(jīng)，但這句話落地，憐舟抬起頭。

    她不會(huì)放過任何進(jìn)取向上的機(jī)會(huì)。如果可以，她想做一名有能耐的女子。

    而不是依附旁人生存的藤蔓。

    很快察覺她的認(rèn)真，晝景不由高看她一眼。左右閑來無事，玩也玩夠了，為了讓她的合作伙伴更快適應(yīng)她的存在，午后的大半光景她都在指導(dǎo)憐舟棋道。

    未婚夫妻結(jié)伴同游，舉止偶有親近，日暮時(shí)分，長街上有不少百姓目睹晝景送未婚妻回客棧的一幕。兩人在客棧門口依依話別，晝家主眉目溫柔，笑意始終繞在眼底。

    再看那撞了好運(yùn)的纖弱少女，含羞帶怯，面若桃花，好事之人當(dāng)街調(diào)侃兩句，惹得少女話來不及說完折身跑開。

    逢場作戲，真真假假，晝景要的不過是一個(gè)名頭。一個(gè)為情所傷孤獨(dú)終老的名頭。

    她屈指敲了敲腦殼，“寧憐舟?！?/br>
    這名字，是越想越熟悉啊。

    ……

    管家垂手而立，“主子，您近日翻看過的名冊都在這了?！?/br>
    “下去罷?！睍兙奥嬕豢谙悴?，茶杯放下，開始查閱堆作小山的名冊。

    一個(gè)時(shí)辰后，婢女悄聲挑亮燭芯，燭光微晃，眼前明亮幾許，晝景“啊”了一聲，輕捏眉心，身子后仰，慵懶地靠在椅背：“我說呢，怎么就這么巧……”

    “什么這么巧？”

    晝景下巴微揚(yáng)，白皙的指點(diǎn)了點(diǎn)攤開的名冊。

    婢女侍奉她多年，得了主子準(zhǔn)允這才敢順著她的指尖看去。

    蔥削玉指，纖細(xì)白嫩，長而柔韌。

    她心尖微燙，慢悠悠看向名冊上的記錄：［寧憐舟，年十八，瓜子臉，大眼睛，淺梨渦，溫婉秀美，江南人士。］后面跟著一幅巴掌大的畫像，還有一只隨手畫的小白貓。

    貓顯然是后來添加的，滑稽可愛地趴在少女頭上。

    名冊隱約殘留酒氣。

    晝景摸著下巴，“什么時(shí)候的事？”

    她自個(gè)糊里糊涂，杵在一旁的婢女卻想明白了，“回主子，應(yīng)是一月前圣人登門那次?！?/br>
    圣人駕臨臣子府，三句話不離催婚，晝景面上笑呵呵，圣人走后，她關(guān)在書房發(fā)了好一頓脾氣，砸了兩方端硯，折了三支翠玉狼毫，當(dāng)下萌生欺哄天下人的想法。

    剝了這身衣裳她是不折不扣的女兒身，也不是第一次騙了，索性再騙一次大的。

    事情交給隱衛(wèi)秘密處理，三日之內(nèi)各地畫師物色好人選擬成名冊呈上來。

    晝景看是看了，看了足足兩天，興味索然。某夜醉酒，借著酒意執(zhí)筆在少女畫像添了一貓。

    巴掌大的人物小像，畫上之人似是因著畫師偏愛，不重形，簡簡單單的線條卻勾勒得頗具秀美神.韻。也因此，被她記在心頭。

    踏青日隨口一說，誤打誤撞，經(jīng)提醒，想通前因后果，晝景面色微寒：“天南海北，能呈在我面前的名冊俱是咱們【逐光盟】的人，寧姑娘怎么混進(jìn)來的？”

    “查！”

    ……

    夜將明，憐舟從客棧床榻坐起身，她又想起來潯陽之前的事了。

    背井離鄉(xiāng)免不了需要盤纏，好心的鄰居許她八兩銀子，只為畫一幅小像。

    憐舟起初緊張兮兮地坐在院里桂花樹下，隔壁的貓繞過門墻七拐八拐跳到她肩膀，后來貓跑了，憐舟那點(diǎn)子局促散開，不自覺露出笑。

    她笑了，宋姑姑這才開始落筆。

    宋姑姑是名畫師，與爹爹有舊，爹爹為娘親殉情，拋下她一個(gè)人過活，這些年多虧姑姑幫忙她才能逃過那些令人戰(zhàn)兢作嘔的貪婪覬覦。

    她受人恩惠諸多，臨走了，還被變著花樣塞銀子。一幅小像而已，怎么也不值八兩銀子，可姑姑愣是給了。

    憐舟撫弄細(xì)軟長發(fā)，心想：等用過早飯，還是給江南小鎮(zhèn)去封信罷。

    或者再過幾月成功拿到那人許諾的金子，她還可以接姑姑過來與她同住。

    在潯陽城，天子腳下，有座豪宅可是很了不起的事。

    她眼睛明亮，對未來充滿希望。但愿婚后三月和離，那人真能放她自由。

    昏暗之中，憐舟手撫左肩，自然而然想起昨日那人掌心傳來的溫度，她臉一垮，愛動(dòng)手動(dòng)腳這點(diǎn)就很不好。

    哼，身上再香長得再漂亮，那也是會(huì)勾人、愛變臉的討厭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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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晝景：前幾天姻緣司那會(huì)我還是高貴天狐呢，這才多久，就成“討厭狐貍”了？你是在撒嬌還是無理取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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