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慌不擇路地跑開，宋霽微微一笑，飲盡杯中茶，噙在唇邊的笑意愈深，果然臉皮薄的孩子最惹人愛了。

    兩刻鐘后，臉皮薄的某人耳朵紅紅邁進內(nèi)室，憐舟坐在窗前翻看棋譜，見了她來，放下快被翻爛了的棋譜，側(cè)頭淺笑：“你知道了呀?！?/br>
    “嗯，知道了?！睍兙扒辶饲搴韲?，恢復素日的散漫慵懶，若非耳尖竄著火，或許更能唬人。

    骯臟可怖的舊事是少女心頭直插的一把刀，刀光血影，污穢不堪，從宋姑姑那里聽來的小憐舟，和倚坐窗前色若春花的少女大不一樣，晝景沒法想象昔年舟舟姑娘身陷囹圄是怎樣的孤弱無助。

    她游走人間數(shù)年，知道少女需要的不是安慰，長腿邁開來到桌前，手撐桌沿斯斯文文眼里流出一抹笑來：“舟舟很勇敢，十四歲就能替那位jiejie報仇?！?/br>
    那位jiejie？堂堂世家主竟折節(jié)稱呼青樓妓.子為jiejie，憐舟定定看她，仿佛要在她臉上看出一朵至雅至清的花來。

    身為男子，愿意尊重女子，身為站在云端的男子，愿意尊重跌入泥潭的女子，須臾，憐舟眼睛迸發(fā)出光，發(fā)自肺腑：“阿景，你和我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br>
    溫和、柔善、輕佻、散漫，邪氣，也優(yōu)雅。

    晝景喜歡看她眼里的光，不愿那光泯滅，笑道：“是啊，人間蠻大的，舟舟才十八，多的是你沒見過的人和風景，你說對嗎？”

    “對?！睉z舟睜著對笑眼，先后兩樁小秘密都被“他”知曉，心里再次起了和晝景培養(yǎng)“姐妹情”的念頭。

    她小聲道：“阿景，如果哪日你有了喜歡的人，一定不要忘記告訴我。不管旁人如何，世道如何，我都會第一個向你獻上最誠懇的祝福?！?/br>
    她說得鄭重其事，晝景鳳眼上挑：“如果是你呢？”

    憐舟被她打趣的紅了臉，也跟著笑：“可是阿景，我又不是男子啊?！?/br>
    看來這斷袖的身份在她這里扎了根，晝景撇撇嘴：“沒有那天了。”

    她對婚姻無感，更無意情愛，怎么可能會有意中人？別鬧了。

    在大周，礙于律法禁止世家子偶有斷袖都不敢放在明面來，以為觸碰到“他”的傷心事，憐舟柔聲勸慰：“阿景，事在人為，不要氣餒?！?/br>
    晝景容色微囧，再次被她溫柔認真的態(tài)度打敗，佯作苦惱地看過去：“舟舟，你猜姑姑還囑咐我什么了？”

    “他”喊姑姑喊得流利順口，眼睛里藏著隱秘的狡猾，憐舟笑了笑：“我不想猜。”無非是那些罷了。

    “不猜可不行。”晝景拿眼神勾她：“猜猜嘛，猜猜呀。”

    “你能、你能不要撒嬌了嗎？”雖然你生得好看，雖然知道你喜歡男子不喜歡女子，可再怎么說，這樣也于理不合……

    “猜不猜？快猜。”

    美色繚亂，憐舟被蠱惑地一陣眩暈，扶額側(cè)過身：“好罷，好罷阿景，你先離我遠點?！?/br>
    晝景乖乖在她兩步外坐好，揚眸笑開：“舟舟，倒是猜呀?！?/br>
    “好，我猜?！睉z舟隨意發(fā)揮：“姑姑是囑咐你不準納妾了？”

    “不是哦?！睍兙百v兮兮逗她：“盡管猜，猜對了我也不會告訴你?！?/br>
    “……”

    憐舟咬唇：這什么人呀！

    奈何年輕有為貌美絕倫的家主絲毫感受不到少女的無奈，好在憐舟脾性好，存心想和她做朋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話題回到正軌，晝景手托下巴，“舟舟，過兩天咱們回趟江南，我得拜見岳父岳母。”

    沒防備被出口的“岳父岳母”砸在頭頂，憐舟神思恍惚，對上晝景那張臉，臉頰驀地微紅，眨眼又是一白，看得人摸不著頭腦。

    晝景：“舟舟？”

    “嗯，好?！彼焖僮龀龌貞?yīng)，“知道了，你、你且去忙罷?！?/br>
    “不忙，我有什么好忙的，一切有下人收拾打理?！睍兙巴犷^湊近來，眼睛微瞇：“舟舟，你說話磕磕絆絆的，不會對著我起了綺思罷？”

    “哪有！”憐舟睜大眼睛看她，唯恐清譽不保：“你不要亂說，我沒有！”

    “沒有就沒有?！标柟獬渥悖赵谏砩险盏脮兙皽喩砉穷^都要軟了，她懶洋洋地垂了眼眸，胳膊搭在桌沿，“舟舟，想吃辣子雞?！?/br>
    憐舟抿唇，顧自糾結(jié)一會，再看某人昏昏欲睡一臉享受的模樣，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她蹙了眉：“我這就去做?！?/br>
    晝景愜意地彎了唇角：“還想吃糯米雞、涼拌手撕雞、油炸小酥魚，清蒸鱸魚……”

    她抬起頭：“就這些了，舟舟，可以嗎？”

    她眼睛明亮如星，憐舟閉了眼，神色復雜：“當然可以……”她瞥了眼晝景削瘦的身板和平坦的肚腹，關(guān)心道：“吃這么多，真不要緊嗎？”

    “沒關(guān)系啊，只要是舟舟做的，我都吃得下?！?/br>
    “……”

    憐舟還能說什么呢？

    人走開，晝景心滿意足地闔上眼：這樣的日子，豈一個“快活”了得。

    早知憐舟姑娘不僅長得漂亮，還是不折不扣廚藝精湛的小廚娘，她應(yīng)該提前將人拐進府。這樣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啊。

    ……

    挽起袖子忙碌在后廚的少女有條不紊地處理好食材，立在原地發(fā)呆。

    岳父岳母啊。

    說不出來的沮喪擊中了她。

    晝景提出回江南拜祭爹娘，若他當真是自己夫婿，此舉再正常不過。身為女婿，不管身份有多尊貴，理應(yīng)回去同她“見過”爹娘。但晝景終究不是。若爹娘有知，自己這一輩子都打算孤身一人，他們會怎么想？

    會擔心嗎？

    憐舟吸了吸鼻子，應(yīng)該不會罷。起碼爹爹不會。爹爹若擔心她余生過得艱難，哪會不管不顧地隨娘親去了。

    滿心的惆悵涌出來，憐舟自覺不可陷入莫名低落的情緒，仰起頭，自我勸慰地笑了笑：哪怕一個人，她也會過得很好。

    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金子是要用心賺的。既然上天將莫大的福運送到她跟前，她得抓緊了，有了足夠安身立命的本錢，寧憐舟才能有尊嚴地活在這世上。

    香味順著廚房飄出來，迎風吹遠。

    晝景從睡夢醒來，深吸一口氣，按捺不住溜溜噠噠走向后廚，最后礙于身為家主的矜持優(yōu)雅，漫不經(jīng)心站在桃花樹下。

    系著花圍裙的少女從廚房探出腦袋，“阿景，可以了?！?/br>
    出乎意料地，被某人璀璨盛放的笑顏驚得心潮翻涌。

    憐舟不禁揪著胸口衣襟，呼吸微微急促，她想不明白，世間為何會有這般好看的男子。

    晝景一心惦記著美食，只道她被煙火熏得小臉發(fā)紅，并未在意。

    飯桌隨意地擺在桃花樹下，晝家主散漫斂袖，斯斯文文起筷，直到一人吃完半只糯米雞這才有心思關(guān)注身旁俏麗小廚娘。

    “吃呀舟舟。”

    憐舟指尖微動，眼尾輕挑，心想你總算看到我了。念頭閃過又覺自己過于幼稚，一時哭笑不得，“你吃慢點?！碧殖啡ァ八笔诌吘票K。

    “欸？”晝景不明所以，“我的酒……”

    “酒能亂性?！睉z舟耳根泛紅，不好意思道：“還是少喝為妙。嗯……是、是飯菜不香嗎？”

    “不，飯菜很香。可酒……”酒也香?。】粗燥@局促的小姑娘，這句話到底被晝景咽回肚子。沒有酒就沒有酒罷。

    憐舟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對面起筷，真正明悟了“秀色亦可餐”的真意。

    她不愿晝景飲酒，一是為自身安全考慮，二嘛，若晝景實在喜歡飲酒，她可以為其釀酒。她釀的酒，不會醉人，果香純正。

    四圍仆從退去，桃花樹下，憐舟吃夠七分飽，放下長筷。瞧著對面興致不減的美人，心念轉(zhuǎn)開，小聲道：“阿景？”

    晝景抬眸：“嗯？”

    “也沒什么?！睉z舟身子端正，背脊甚至挺直得生出兩分僵硬，她唇色更甚于迎風盛開的桃花瓣，張張合合，溫溫軟軟的腔調(diào)裹著一股子怡人春風，“我想問，吃了我做的菜，阿景，我們這樣，算不算……算不算……”

    “好姐妹”三個字的口型晝景一下子就看懂了。

    她眼睛彎彎：“舟舟呀?！?/br>
    憐舟被她喊得小臂生出一層細皮疙瘩，可誰讓晝景臉好呢！克制住搓胳膊的沖動，她乖巧出聲：“怎么？”

    “我也想問，舟舟除了做這一桌子飯菜，還會什么？”

    “我還會釀酒。青梅酒、蜜桃酒、楊梅酒、荔枝酒、李子酒……”不確定有沒有說到點子上，憐舟繼續(xù)道：“除了釀酒，我還會——”

    “夠了?！币徊涣羯駴]忍住喉嚨吞咽的動作，晝景佯裝從容地從懷里摸出一枚爪形玉石。

    以大周的風俗，同性之間，男子贈送玉石，女子贈送手帕，可表結(jié)拜之意。憐舟右手摸向左手袖袋，摸出一塊繡花手帕作為交換。

    指腹捻磨在玉石，她笑靨天真：“阿景，我會對你好的。”

    晝景將手帕塞進衣袖，沒來由皺了皺眉，這話聽著……行罷。她端莊自持地輕點下頜。下頜線漂亮極了。

    將對己身存在威脅的異性轉(zhuǎn)為可一起說悄悄話的“好姐妹”，憐舟何止松了一口氣，再看晝景時，眼睛明媚閃爍，星星點點的碎光看得晝景一頭霧水。

    她頓了頓：“舟舟，我想喝青梅酒?！?/br>
    憐舟沖她一笑：“好，我這就去釀?！?/br>
    嘖。

    望著她走開的身影，晝景摸著下巴沉思：這就是作為好姐妹的待遇？嘖嘖嘖。她真的不想說，憐舟姑娘，你性別歧視未免太嚴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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