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4、名諱
“之后呢——?” “之后啊…”璟書半撐起頭,似是有些悵然,“阿婆過世之后,村里的人本就嫌她晦氣,我們家宅又偏,本是想占房占地的也失了這個念頭,我尋了很多人,最終以及其便宜的價格賣給了阿婆略略交好的鄰居。” “可是安葬她的錢,還是不夠……” “最終,我把自己賣給了人販子,才得以給阿婆下葬,立上一塊小小的無字碑?!?/br> 雩岑知曉,人族自歷古來,自是非常注重自己的身后之事,就算是普通小民,也會存錢給自己立一塊不錯的長碑,而饒是璟書如此奔走,也不過只是給賀阿婆草草下了藏。 也不知是酒勁過了還是何的,此刻的她像是擁有了一瞬間澄澈的清明。 “我就是在那時遇到的魏洵。” 男人臉色稍緩,像是好不容易回憶起令他稍感快活的時光。 “那群人販子走南闖北,從拐賣的,到當(dāng)街強(qiáng)搶,抑或是尚不知事被偷來的,俱都有之,但基本可以看得出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包括我……” “可魏洵不同?!?/br> “或許他自己也想不起那時穿的衣服了,可我卻記得清清楚楚——儀容清俊貌堂堂,長發(fā)垂腰目有光,穿的是青藍(lán)金線繡,冠的是和田淡鵝黃?!?/br> 璟書將手中的悶酒一飲而盡,嘴角終是淡淡勾起一抹笑來,“就連衣領(lǐng)袖口處也是華而不奢的縷著團(tuán)錦文,若非他跟我們一般流落被關(guān)在車廂里,還以為是天上神仙下凡。” “可惜他那時脾氣大得很,總鬧,往常如此鬧的孩子都被拳打腳踢踹暈了去,可他卻獨(dú)獨(dú)受了優(yōu)待,若胡鬧的時候,便被周而復(fù)始地灌迷魂藥,一覺就睡上好些天。或許最惹人注目的還是他脖頸上那個白玉制的項(xiàng)圈,當(dāng)時不懂,如今想來也價值不菲,也不知那群歹人又是如何想的,或許受人所托把他賣去另一個富人家也說不定,竟也無人去碰他的項(xiàng)圈?!?/br> “我是車廂內(nèi)唯一一個知事不鬧的孩子,魏洵被灌了幾回,幾日不食顯然便被餓瘦了不少,之后那些歹人拿食物誘惑也是不理,給他的小灶全被掀翻在地,他高傲得很,誰也不理,直至有一個晚上,我半夜驚醒正巧發(fā)現(xiàn)那個小子正偷偷摸摸去撿他白日間踹翻的饅頭…”璟書笑著搖了搖頭,才繼而道: “后來我們便將那幾個饅頭分了,他潔癖得很,所以弄臟的皮自是我吃了,他便掰著吃內(nèi)里軟綿綿的芯。” “他雖比我小兩歲,可聰明得很?!蹦腥苏UQ郏聪蛏砼砸荒樥J(rèn)真聽故事的小姑娘,“他裝作一臉學(xué)乖的模樣,每日的飯都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吃,好不容易過了幾日,我們卻聽見那群人交談間說是過幾日便要將他賣出去的消息,后來我才知道他純屬是為了逃跑……” “于是在那日晚上,他拉著我終于逃了出去?!?/br> “你…你之前沒有想逃麼…”酒意又一次翻滾,雩岑半伏在桌面上有些口齒不清地問道。 “逃…?”璟書搖搖頭,“我這樣的人,被賣了也許還更好,至少為奴為婢尚還有人給我口飯吃,所以那時我其實(shí)是被魏洵強(qiáng)拉著走的,此后還為此埋怨了他好幾天?!?/br> “魏洵那時以為自己終于得而回家,可惜我們問了好多人才發(fā)現(xiàn),他的家鄉(xiāng)遠(yuǎn)在繁鄴…那是南乾的定都之地,遠(yuǎn)在數(shù)千里之外?!?/br> “按理說他本不該被拐賣到如此遠(yuǎn)的地方,他的記憶明明只被人拐賣了不到一月,又怎能跑到北尹那么偏北的潼隼來?…日行千里,便只有頂天的道修才能做得到的事?!?/br> “所…所以…蘭錦他其實(shí)…嗝…”小姑娘晃晃悠悠打了個酒嗝,“…是被某個高階道修拐賣的?” “這個問題我想了許多年…基本可以確定?!蹦腥诵揲L的指尖一下下有規(guī)律地輕敲桌面,幾乎與心跳聲合上了拍。 “我與他流浪了三日。” “白天滿城晃蕩,夜里便睡在城外早已廢棄的破廟里,為了果腹,魏洵將他那一身華服都給當(dāng)了去,可那時不知人心險惡,那幾個銅板,只夠我們兩吃了兩日的包子?!?/br> “第三日晚上,魏洵實(shí)在餓得急了,也不知是破廟的哪個小叫花子挑了一嘴,他便與人打了起來,想去搶對方白日時偷來的燒雞腿,然而他那個貴家公子的身板哪是對方的對手,不但沒搶成,被人打了不說,那個小乞丐竟把他唯一不舍的項(xiàng)圈也給奪了去?!?/br> “我出門討水回來時,正巧看見他狼狽追出的身影,我們兩個追了一路,最后也未能追上,讓那個臭小子給跑了,而就是在那日晚上,我與魏洵落魄而返時,直直撞到了一個人?!?/br> “她說,她叫韓靈?!?/br> 雩岑一怔,她本以為璟書如此幾個,大概也是被韓靈那女人倒賣人口拐進(jìn)來的,不想?yún)s有這番際遇。 其實(shí)仔細(xì)想想,這跟被拐賣了也沒啥區(qū)別。 “她給我們吃,給我們穿,用度都是極上等的,我卻如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度過了七日…”男人垂眸,“因?yàn)槲抑?,這世間的好事都是有價簽的?!?/br> “這七日間,各色各樣聚集來的孩子不少,有窮苦的、有富裕的,有公子,自然也有乞丐,可無一例外都擁有一個共同點(diǎn)——” “長相相貌都是極好的。” “她在一個黃昏,把我們都叫到了南風(fēng)館的大廳,讓我們表演才藝。” “我與魏洵排在很后,所以我知曉那些不會才藝的孩子的下場?!辈鳖i喉結(jié)輕滾,男人半晌才低低道:“被送去做了小倌?!?/br> “是那種……”小姑娘杏眸眨了眨,有些遲疑地未盡之語,莫不是她在話本上看見的那般…… 卻見璟書沉默著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時的南風(fēng)館還并非清倌之館,大多經(jīng)營些皮rou生意。” “魏洵是富家出生,書畫騎射,年齡雖不大,卻是略有沾染…” “他彈得一手好琴。” “可我不同……”璟書長出一氣,“我那時的模樣注定也會落入那些人中的?!?/br> “魏洵那時尚不知事,端端要擺明自己一無是處想要跟著我,怎么說也不肯上琴,誰知當(dāng)我準(zhǔn)備拉門而出時,半晌一言不發(fā)的韓靈卻叫住了我…她說我嗓子好,或可而歌,頂?shù)纳献詈玫臉菲?。?/br> “可…可是你彈得…不…不是琵琶麼?!?/br> “那是后來的事了…”男人難得地嘆出一口氣來,“魏洵隨后閱琴,卻也只有一個名額,他被那時大上幾歲的墨弦擠了下去,我便死活不開口,硬卯著想要與魏洵一處也好,熟料韓靈那時只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便輕巧地答應(yīng)了?!?/br> “男調(diào)里本無琵琶,況音高,魏洵卻是意外接得上的,所以即使他頗懂琴藝卻為混生活做了主歌,我卻受教學(xué)了女子方彈的琵琶?!?/br> “而蘭錦之名,亦是魏洵隨著我的名字所取的?!?/br> “那蘭錦初時…初時叫魏洵,你…你呢?”晃晃蕩蕩,雩岑頗感覺有些口干舌燥,竟是拿起旁側(cè)涼透了的酒茶又飲了一杯,而后臉紅得更是不像話,舌頭含含糊糊的。 “我…?” 男人突而臉色一僵,支吾半晌不語。 “你叫…叫什么啊…” 哪知酒醉上頭的雩岑突而撲上,滿臉通紅地歪歪倒倒,竟穩(wěn)準(zhǔn)狠撓住了他的癢xue。 猝不及防之下,璟書卻也被鬧到滿臉漲紅,半盞茶不到竟是敏感地笑過了勁,好不容易才將小姑娘作亂的雙手束縛好,憤憤打上幾下,才拭去眼角笑透的淚花。 “好好好…我說……” 見松手之后滿身醉意雩岑依舊不死心地來哈他癢,男人一個閃躲,才不情不愿地開了口: “…那時我本無名字,外頭他人要稱,便也都是阿賀,阿賀地叫,隨了阿婆的名頭,阿婆叫我…阿婆叫我小寶……” “小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br> 某人嘲笑的笑聲足以令整艘船的船工都失去聽覺。 “賀小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莫笑了?。?!閉嘴?。。 杯Z書氣急敗壞,又羞又憤地去捂雩岑的嘴,好不容易將小姑娘捂得禁了聲,才發(fā)現(xiàn)自己羞惱之下險些把雩岑堵得缺氧厥了過去,趕忙松了手。 “你…咳咳咳咳……” 雩岑咳得天昏地暗,指著璟書控告道:“謀…謀殺啊…咳咳咳……” “你既如此…如此覺得好笑,不若你來給我取一個!” 男人耳根紅紅,插胸生悶氣的樣子倒頗有幾分意外的少年氣。 “起名啊…”雩岑卻是撓了撓頭,半晌之后干脆臉蛋紅紅的一下子仰倒躺在地上,嘀咕道:“我…我想想……” ……… 半晌無言。 轉(zhuǎn)過頭去卻見躺在地上某道身影思著思著,竟是微微張著嘴顯然已是睡了過去。 “真是…” 要睡也不選個合適的地方。 初秋的氣候雖還尚可,晚間卻是已經(jīng)有些偏涼,睡在地上第二天醒來頭疼腦熱也未可知。 長臂一攬,將地上的橫抱而起,然卻在準(zhǔn)備向床上行去的一刻,小姑娘卻是一動,長長打了個酒嗝微微轉(zhuǎn)醒。 “欸…欸……”雩岑掰著璟書的臉越湊越緊,男人心猛然怦怦加速,然尚在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小姑娘卻瞇著眼放開了手,“顰…顰瑤……” “你要…你要帶我飛哪去……” 看來真的是醉得狠了。 璟書輕笑著搖了搖頭,頗為惡意地回應(yīng)某個醉鬼: “自是要把你丟到垃圾堆里去?!?/br> “不…不丟…不行……”小姑娘卻突而在他懷內(nèi)掙扎起來,小臉變得皺巴巴地,衣領(lǐng)都有些散了,隱約可見從肩頭上蜿蜒沒入后背的紅痕。 那是一道貫穿整個后背的疤。 在夏末時,兩人身上的結(jié)痂便已好了大半,零隨自是神身,就算是臉上的爪傷,也早已恢復(fù)得一點(diǎn)都看不出來,也興是她修為低微或是傷口太大,還是上藥不及的緣故,雖說沒留下什么猙獰的痕跡,可那道不同于其他皮膚的質(zhì)感,頗為粗糙泛紅的傷口,卻如此留了下來。 猶記雩岑前些時日還曾偷偷問過他,這疤痕上要紋些什么才好,小姑娘預(yù)想大概是要紋些滿叢的花,可惜團(tuán)花太俗,便遲遲自己拿不下主意來。 小丫頭總是愛美的。 可惜她不會知道,那道疤其實(shí)更成為了一個枷鎖,一條鎖在心上的鎖鏈,即使她之后容顏不復(fù),或是那人不會再愛她的時候,依舊會成為她最后的保障。 他也是男人。 璟書眉頭輕蹙地望著那道紅痕,長嘆一口氣。 他何曾希望她將來如此。 人生何其短暫,可就是因?yàn)槿绱?,他卻能夠以人族的身份,許給她一輩子。 她若不愿,她便永遠(yuǎn)是meimei;她若情愿,他可攜手照料她直至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他的meimei,他可以隨時帶她遠(yuǎn)走高飛,遠(yuǎn)離這里的一切。 “你總說欠了他的…可我未曾…該是他欠了你的?!?/br> 男人用手背輕輕蹭了蹭她燙人的小臉。 “去…去找…他……”小姑娘迷糊著拽著著他的袖子,“不能…丟…零隨…零隨還在生氣……” “為何總是他!” 怒氣上涌,抱著她的雙臂不受控制地輕顫起來。 “他…他本可以…不跳下來……” 雩岑閉著眼眉頭緊蹙,小手緊緊地拽著他卻猛地掉出幾滴淚來,“葉旻說…他死了…我真怕…死了…他不該死…我坐在雪地里…我不舍得……” 話語章亂無序,聽不清前后邏輯,皺皺的小臉卻盛滿了不安,“我不知道怎么辦…不知道……” “……” “或許他從前有很多女人……以后也…從前我不在意……韓靈也是…他明明很壞…我真舍不得……” “顰瑤…他生氣…他總是不信我…不信我……還趕我…” “……” 有些事,是璟書知道的,有些是他不知道的,可明明如何,他們一起走過的幾個月,就好像已經(jīng)過了一生。 男人的肩膀突而頹然下來,一時卻不知該用何種表情去面對。 “你究竟要偷聽到何時?!?/br> 目光側(cè)對處,門扉透漏的薄縫,應(yīng)約可見一道負(fù)手而立的人影。 甚至于雩岑方酒醉的時候,那道人影便已經(jīng)立在了那里。 “我來接她?!?/br> 門扉吱呀而開,目光望處,男人懷里的小姑娘已是掛著淚痕又睡了過去,眼眶紅紅,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 如此僵持半晌后,懷里的小人兒卻是蹙著眉掙動了幾下,嘟嘟囔囔似是無意識是地夢語了一句:“…零隨……” 琥珀色的眸光波瀾萬分,璟書終是嘆出一口氣,一步一步,抱著雩岑向門口走去,交到了那個一直靜候在門口的人影懷中。 “你贏了?!?/br> “零隨?!?/br> 檀香縈繞的胸膛令得緊蹙的眉頭一步一步舒緩下來,雩岑扒著男人的衣領(lǐng)睡得沉沉。 “她本是我報(bào)復(fù)你的工具…”璟書神色復(fù)雜,“如今——” “倒反刺進(jìn)了我的胸口。” 他其實(shí)也放不下她。 放不下她在他這里。 不若也不會前腳剛把人趕出來,后腳便不放心地跟在了外頭。 只是,他看不明白—— “可你的真心里似乎永遠(yuǎn)透著算計(jì)…從幾個月前的一樁一件,你無不用各種各樣的事在試她對你的感情,可我到底想不明白,你終究為了什么——” “不必cao心?!?/br> 璟書一連串的質(zhì)問,卻只得到的零隨淡淡的一句回應(yīng),男人抱著小姑娘轉(zhuǎn)身欲走,卻聽身后突而傳來一聲爆喝: “天帝,零隨!” “她只是個小仙…小丫頭,你們那里有多少這樣的人,比她好的更是多了去了,你的身份不會缺女人…放過她,放了她罷……” 身后之人頹唐的氣息幾近崩潰。 “她只是她?!?/br> 零隨抱著雩岑微微側(cè)身,探究的目光看向璟書。 誰道男人回過神來只是諷刺地輕嗤了一聲,擺了擺手:“不必如此看我,我雖不是修道之人,卻總感覺在哪聽過你的名字……” “所以在開云的那日晚上,我獨(dú)自去了一次近山的城廟?!?/br> “雖說世人雕的神都是一個模子,可你的名字卻如雷貫耳啊,天帝?!?/br> “你美妃妻妾眾多,將來不會只有她一個的,再說……”璟書依舊不死心,卻被零隨淡淡一語打斷—— “往后也只會有她?!?/br> 短短幾個字,卻令璟書怔愣了半晌,繼而愣愣地直直抱頭坐在了地上。 “罷了…罷了……” 那他還能說什么呢。 他所求的,無非不是她將來和順,不必與他人爭之長短。 零隨的模樣,卻不像是在撒謊。 明明不到而立之年的男人,此刻卻像是飽經(jīng)了數(shù)年的風(fēng)霜一般疲憊。 誰知這時,躺在男人懷中囈語的雩岑卻突而低低說道: “璟書…我…名字給你想好啦……” “就叫…就叫泓清好不好……是不是很好聽……” 誰知零隨卻是意外一愣,半晌之后,才朝著癱坐在地的璟書言語一句: “這名字……你還是不要得好?!?/br> “為何?” “神諱不犯?!?/br> 語音方落,便見著那個身影終是抱著雩岑長驅(qū)而去。 гοUгουωυ。oгɡ鯢ㄖㄅ閲瀆專屬導(dǎo)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