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小孩突然撲進自己懷里,萬均修還有點沒有反應過來。他還沒來得及把手上的水擦干凈,又怕這會把水滴到孟新辭的身上,只能抬起胳膊盡量不讓水滴在他的衣服上。 孟新辭哭得很大聲,哭得鼻涕都流出來。萬均修聽著心疼極了,這段時間孟新辭總是動不動就鬧脾氣,偶爾也會掉眼淚,只是還從未像現在這樣哭得那么撕心裂肺過。萬均修顧不得手上還有水,一把摟住孟新辭,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輕聲細語地哄他:“怎么哭了,還哭得那么傷心。不哭了哦,你可是小男子漢了?!?/br> 孟新辭哭得止不住,因為太傷心,身體都在抖動。 這兩天孟新辭時而暴躁易怒,時而緊張敏感。其實不僅僅這兩天這樣,他這樣的情緒已經很久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從廢墟里被救出來以后有的,又或者更久。在鄉(xiāng)下這么多年,他見到父親的時間很少,享受到關愛的時間少得可憐。更多的時候,他是留守兒童,要明白長輩的不易,要聽話,要學著做力所能及的事。地震發(fā)生以后更是,要學會看眼色過日子。 所以他性格古怪,心思敏感。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時候,他的鬧脾氣鬧得莫名其妙??墒呛孟裰挥羞@樣,讓別人覺得他不好惹才不會被人欺負。在漫長的一個人的時光里,孟新辭已經找到一套適用于自己的生活方式,這種性格讓他像個小刺猬一樣,可以不被欺負。 可他現在不想做一只小刺猬,他想做一只可以放心在萬均修懷里的小貓,就算偶爾他伸出爪子,萬均修也不會生氣。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這樣抱著他,輕聲細語地哄他,替他擦掉眼淚。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萬均修這樣,那么溫柔,那么毫無保留地接受他,關心他,包容他。 “你看,鼻涕都流出來了,哭成花貓了。開學都是六年級下冊的大男生了,還這么哭。乖不哭了?!比f均修伸長手臂好不容易把架子上的毛巾拽下來,替孟新辭把眼淚擦干凈。慢慢地哄著他。 萬均修當然猜不到孟新辭心里想什么,只是知道小孩這么哭一定是很傷心,很難過了。他見不得小孩那么難過,舍不得小孩哭得這么傷心,連嗓子都哭啞了。小孩細細的兩條胳膊緊緊地圈著萬均修的脖頸,還在抽噎,帶著哭腔地問萬均修:“其實我爸爸已經死了對嗎?” 聽到這句話,萬均修驚得眼睛都瞪圓,心中大駭。孟新辭為什么會知道這件事,明明……自己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囑咐去慰問的領導不要和小孩說的!孟新辭的眼睛里還帶著水汽,他都不敢看這雙眼睛。萬均修說不出話來,他怕這件事對孟新辭來說就是天大的打擊,其實對自己來說又何嘗不是。 孟新辭抬手抹了把眼睛,接著開口說道:“你說你是受傷了才不能當兵的,那也應該是自己養(yǎng)自己的傷,這么可能跑那么大老遠來找我,肯定是我爸囑咐你的。去年有人來找過我爺爺奶奶,我爺爺奶奶哭了好多天,我爸肯定是死了對不對?!?/br> 他的哭聲漸止,聲音還微微有點顫抖:“我已經十二歲了,你們……其實沒必要哄我的?!?/br> 萬均修覺得頭疼,不是沒想過要告訴孟新辭真相,只是沒準備好現在就說。他潛意識里覺得孟新辭還太小,接二連三親人離世的消息對他的成長不利于孩子的成長。 可是小孩自己都問了,不說又說不過去。 “新辭,你冷不冷?你先洗個澡好不好,洗完澡你出來叔叔給你講講你爸爸的事情。你看你哭了那么久,臉都哭花了?!比f均修想讓孟新辭先洗個澡放松下來,一會面對自己父親的死訊可能會更容易接受一些。 孟新辭沒動,還在用手揉著眼睛,眼睛被他揉得通紅。萬均修只好問他:“那我?guī)湍阆春貌缓???/br> 沒想到小孩點頭同意了! 孩子終歸是孩子,今晚的發(fā)泄不是難過不是憤怒,單單就是因為從萬均修身上感受到溫暖?,F在的孟新辭,一點也不想從萬均修身上離開,就想和萬均修呆在一塊。 “那叔叔給你放水,你把衣服脫了?!比f均修忍不住失笑,“怎么還撒起嬌了?!?/br> 熱水從蓮蓬頭里撒出來,滴落在孟新辭的身上,也打濕萬均修。萬均修沒管那么多,反正一會自己也要洗澡。他的手上蘸著洗發(fā)膏,用兩只虛弱無力的手掌幫孟新辭洗頭。小孩的頭發(fā)長得快,現在已經會有點扎手了。怕泡泡進到孟新辭的眼睛里,他提醒孟新辭低頭閉眼。 看不到孟新辭的眼睛,萬均修好像更容易把話講出來,他小聲地講話,聲音小得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到,像是講別人的故事那樣:“我和你爸爸,還有以后你落戶在他家的那個叔叔都是同一批進邊疆的戰(zhàn)士,在同一個班,你爸爸是個非常熱情開朗的男人。又大我一些,平日里很照顧我,拿我當弟弟一樣看待。你別說,我還吃過你奶奶寄過來的特產。” 萬均修想到孟添,心里五味雜陳,那些在邊疆一起努力奮斗的日子,像本小說一樣。 “出事是因為一次野外訓練,非常辛苦。還遇到了山崩,我和你爸爸都被埋在石碓里,你爸爸在上面一些,后面想辦法掙脫出去尋求援救,可他自己其實也受了很重的傷,最后救援隊找到我們的時候,他已經……”講到這些,萬均修的聲音也開始顫抖。 那段回憶太痛苦了,說來當時他也不過才二十二歲。醒過來很長一段時間,身體的痛苦已經麻木了,反正已經藥石無醫(yī)。更多的是心理的打擊,簡直崩潰,要面對自己的殘疾,要面對戰(zhàn)友的離世。再一想到孟添的孩子,家人,萬均修一度覺得再也醒不過來的應該是自己。 出院后,除了必要的康復治療和心理疏導,他不敢再多花錢,也不想在醫(yī)院里無所事事地躺著。草草出院回到家鄉(xiāng),將所剩不多的賠償金一股腦打給了孟添的家屬,祈求自己能原諒自己,他的家屬能原諒自己。 這條爛命是孟添的命換來的,萬均修不敢輕易放棄。可是欠下的,這輩子都還不上。只能想辦法賺錢,每個月按時把錢打給孟添的父母,以求一夜安穩(wěn)。 現在,孟新辭來到自己身邊,那自無論如何都會用心對他,將他撫養(yǎng)長大。 身上的泡沫被沖干凈,孟新辭才睜開眼睛。他看著萬均修的眼睛,很認真地問萬均修:“你以后會扔下我不管嗎?” 他的臉上還有水珠,萬均修捧著毛巾幫他輕輕擦干。 萬均修也很認真地回答他:“不會,只要你愿意,只要叔叔還活著,就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那你愿意和叔叔一起生活嗎?不吵著要我送你回去,也別亂發(fā)脾氣,好么?” 他語氣真誠,認真許諾,再也不會讓孟新辭孤苦無依。 孟新辭接過萬均修手里的毛巾,幫萬均修臉上的水漬擦掉。低聲說:“我不想叫萬新辭,我想叫孟新辭,因為是我爸爸給我取的。不過我會乖乖的,聽你的話,會幫你一起擺攤,會做家務。” 萬均修抬手挪掌,捧著孟新辭的小臉,淺笑著說:“那我們說定了,你乖乖的跟著叔叔一起生活。明天我?guī)闳ヒ娔憷钍?,我們去落戶好不好?!?/br> 孟新辭也露出笑容點點頭。 第二天萬均修起了個早,在衣柜里翻了很久,找出一件襯衣和一條西褲。這是剛入伍那幾年回來的時候買的,還沒穿幾次,現在看起來都很新。那會自己身體還健康,在部隊里練出一身完美肌rou,穿起來非常精神好看。 現在因為長期癱坐在輪椅上,肌rou早已經蕩然無存。上身還好,有骨架撐著。褲子穿起來應該就沒那么好看了,不過坐輪椅上應該也看不太出來。 他先把自己挪到床上穿好褲子,再坐回輪椅上,看著孟新辭已經收拾得差不多,對他喊了一聲:“新辭,來幫叔叔扣一下扣子?!?/br> 他已經很久不穿帶扣子的衣服了,他的手不允許他做這么精細的動作。大多時候穿帶拉鏈的,還要請夜市里一個改褲腳的大媽幫他在拉鏈扣子那里安一個大點的拉環(huán)才能自己把拉鏈拉上。 孟新辭一邊幫他扣扣子,一邊嘟囔:“怎么搞那么正式,不就是落個戶?!?/br> 萬均修有點不好意思,笑著說:“想帶你去拍個照片,怎么說也是一家人了,拍個我倆的全家福。不過都還沒問你愿不愿意,你要不愿意就不拍了。” 孟新辭幫他扣好最后一顆扣子,拉平整衣角和褲子?;卮鹚骸芭木团穆?,我又沒說不拍?!?/br> 小鬼聲音不咸不淡,好像毫不在乎。可他沒照照鏡子,嘴角都咧到耳根了。 同意孟新辭落戶在他戶口本上的男人叫李睿,和孟添差不多大。現在離婚單獨自己住,聽說是孟添的孩子,想都沒想就同意了,約好在戶籍所碰頭。 等萬均修他們到的時候,李睿已經到了。看到昔日好友坐在輪椅上,李睿難免心中感傷,說話聲線帶著顫抖。 萬均修反倒樂呵呵地勸他:“干正事重要,我現在挺好的。你一大老爺們兒可別在人家單位門口哭出來,像什么樣。東西都帶了吧?” 李睿抬手揉揉臉,也換上笑臉回答:“帶了,你才和我說我就把東西找齊了?!彼粗f均修旁邊的小男孩,一把摟住激動地問:“這就是老孟他兒子吧?叫什么來著,新什么?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就是矮,怎么那么矮,老孟不矮啊,老孟一米八幾呢。” 萬均修拍拍孟新辭說:“叫孟新辭,估計是還沒抽條呢,以后肯定長得高。新辭快叫叔叔?!?/br> 孟新辭臉都被揉得通紅,面對陌生人多少有點不自在,小聲地喊了一聲叔叔。 李睿是個糙漢子,笑聲爽朗,嗓門也大。被孟新辭害羞的樣子逗得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孩背上,笑著說:“接過來就好,以后跟著你萬叔好好生活,有什么困難還能找你李叔。” 李睿工作穩(wěn)定,年紀也符合,手續(xù)很快就辦好。他本想做東請萬均修和孟新辭吃頓飯,萬均修拒絕了,他在外面沒有工具不方便就餐。倒是讓李睿開車送他們兩個人去照相館,說是拍個照。 拍照的時候,萬均修不想坐在輪椅上,請李睿幫忙把他抱到影棚里的小沙發(fā)上坐好。攝影師一直讓孟新辭挨近一些萬均修,小孩有點害羞,小手不知道該放哪里。萬均修笑著說:“你得扶著我一點呀,不然我都坐不穩(wěn)的?!?/br> 這招果然管用,孟新辭貼近萬均修,手還扶著萬均修的背。等擺好姿勢,攝影師按下快門,拍下兩個人親密無間的這一瞬。 選片子的時候,萬均修伸手指著電腦上的照片說:“新辭你看,這是我倆第一張全家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