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十節(jié)僵局
道人僵硬地站在火苗前,仿佛自己只要稍微一動,四周的一切都會崩塌開來,他想打破這片靜謐,卻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許久,和尚才開口:“知節(jié)公不久之后就薨了,天策府為他修筑了一座知節(jié)殿,把張永通的血衣供奉在里面?!?/br> “為什么?” “不知道……家?guī)熓迥昵安恢獜暮翁幝爜砹讼?,從珠崖郡把佛像帶回了大寶光閣,之后他老人家的厄運便開始了?!?/br> 道人點點頭,猛然間他想到了一個問題,急忙問無漏:“那么這個羊頭佛……他有沒有名字?” “張永通對太祖皇帝說他有。” “叫什么?” “似乎是叫……蟾廷。” 道人還來不及仔細琢磨這個名字,忽然外面?zhèn)鱽砹艘宦暯痂F交鳴,兩人這才想起謝淵與王遺風還在外面。周問鶴趕緊跑進房內拿過鐵鶴劍,看到和尚還愣在原地,急忙拍了他一下肩頭:“浩氣盟和惡人谷的首領生死相搏時我們在場,萬一死了一個人,你我都未必能置身事外?!睙o漏這才緩過神來,甩開大袖子跟在了道人身后。 通向一樓的樓梯讓周問鶴想起某個人被鐵g敲過的牙床,這一僧一道在黯淡的火光中手腳并用,艱難地在七零八落的木板之間挪動?;鹈绱虺龅拈偕悄敲吹靥撊鯚o力,幾乎還沒照s到兩人的腳底下就已經(jīng)溶進黑暗中了。周問鶴雙手在朽木間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幾乎他每移動一下重心,樓梯總有某處會傳來不堪重負的“吱呀”聲。無漏和尚看起來更辛苦,火折子在他的大嘴里叼著,光溜溜的頭頂上閃爍著汗珠。近距離的照明下他那顆肥頭大耳的圓腦袋活像是祭祀中用的豬頭。 好不容易雙腳再次踏上地面,兩個人迫不及待向門口沖去。門外,月亮已經(jīng)西沉,漫天星光下,兩個挺拔的黑影在萬人坪的空地上遙遙相對而立。其中一個,寬袍長髯,散發(fā)披肩,一手放在胸前,掌中摩挲把玩著一柄鐵扇,風吹得他的長袍烈烈作響,說不盡的灑脫與狂傲。另一個,一身陣前披掛,手握長槍,疾風中,如鐵鑄銅打一般紋絲不動,他身上感覺不出任何情感,不恐懼,不憤怒,只有如深海般的沉著。周問鶴看到這兩個人,如同看到了一棵蒼勁的松柏和一塊沉默的石碑。 一僧一道都有些遲疑,誰都不知道下面應該做什么。萬人坪上只有尖嘯著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的狂風,驚慌失措地撕扯著四個人的衣襟。道人最后吞了一口口水,挺胸大步走了上來。 “表弟,不要過來?!笔紫乳_口的是王遺風,顯然他還是希望把自己排除在這件事之外。 周問鶴反而加快了步伐,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兩個人中間?!皟晌?!”他用盡最大的力氣高喊,一半是為了蓋過風聲,另一半則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你們知道我既不屬于浩氣盟,也不屬于惡人谷,你們之間的恩怨,我一點也不想c手,今天,我也不是來動武的?!闭f完,他把手中的鐵鶴劍用力c在地上,高舉空空的兩手好讓雙方都看見,然后繼續(xù)聲嘶力竭地喊道:“謝盟主,十年前,有兩個惡人谷的弟子在這里被殺了。我和表哥只是來調查這件事的,我今晚有很多反常的舉動,這些我都能向你解釋,或許這解釋聽起來無比荒唐,但是我以我?guī)煾傅拿x起誓這些都是真的!”說到這里,他用手指著遠處的無漏和尚,“這位大師,他的師父野狐禪師,十年前也死在這所棧里了,我們這些人今晚聚在這里,這難道是巧合嗎?”喊到這里,道人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嘶啞,好幾個字還喊破了音,冷風灌進他的喉嚨,險些嗆到他。他像是一個焦急的孩子一樣揮舞著雙手,一會兒面對謝淵,一會兒轉過來面對王遺風,“我知道你們心中都有疑惑,你們都想要弄明白十年之前這里到底發(fā)生過什么,現(xiàn)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況下,為什么你們還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打,打死誰能解決問題嗎?”他又轉過頭看著謝淵,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這么大的勇氣:“為什么不停一停,聽完我要說的話,聽完我剛才看到的東西,聽完之后你們再動手!我保證我和大師一定兩不相幫?!?/br> 所有的話都喊完了,道人像是一個單薄的稻草人一樣佇立在空地上,道袍隨著狂風亂擺著。剛才那段話喊得他太陽x生疼,最后一句的余音還在耳畔久久不散。那些慷慨陳詞好像并不是他用嘴說的,而是直接從他心里面涌出來的。眼下那股氣勢已經(jīng)用完了,身處兩個武林名宿之間,道人越來越焦慮,好像自己正一絲不掛似的。 沉默再次填充了四人周圍的一切,不知過了多久,謝淵終于開口了:“那么,你看現(xiàn)在如何?”道人一愣,結結巴巴地說:“放下兵刃,進屋細說,怎樣?貧道把剛才所見……”說到這里,他忽然意識到謝淵這句話不是朝自己說的,而是朝自己身后的王遺風,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縮著脖子小跑到無漏和尚身邊。 王遺風嘆了口氣,將扇子收回袖中,向老店方向抬了抬手,說:“請?!痹捯粢宦?,這原本劍拔弩張的兩人幾乎同時甩開大步,走入了老店的廢墟當中。 等一僧一道也跟進了老店,只見謝淵正把白天收拾好的桌子搬到大堂當中,王遺風則拿著一塊不知從哪兒來的破布,正在擦拭著一旁的幾張椅子。桌子上擺著一盞半舊的油燈,顯然是謝淵帶在行李中的。無漏和尚急忙跑過去,用火折子來點油燈,卻發(fā)現(xiàn)里面根本就沒有油。王遺風回頭看了一眼,然后從懷里取出半截蠟燭放到桌上說:“用這個?!庇谑瞧讨g,大堂又被照亮了。 王遺風和謝淵相對而坐,謝淵指了指另兩把椅子說:“兩位?!钡廊送蜕屑泵ψ讼聛?,聽話得像是兩個童子。謝淵手肘支著桌子,雙手抱拳撐住下巴,死水般的視線投在了道人身上。 周問鶴調勻了一下呼吸,然后開始講了起來。他講到上半夜的夢游,他在夢中看到了沈推子,林金秤,布販子和藥商,還有化裝成道士的野狐禪師。他又講到之后在房中看到的幻影,看到浩氣盟的弟子如何殺死自己的兩個同僚,他用的正是刻有金童銀鯉的匕首。還有,野狐禪師是如何死在長廊里,臨死前他的手詭異地探進了地板的縫隙。眼下這種情況,道人覺得向謝淵做隱瞞是不必要的冒險,于是他讓無漏把羊頭佛的銅像拿出來。謝淵看后良久沉默不語,凝重的神色仿佛是戴上了鐵鑄的面具。 過了許久,王遺風先開了口:“謝盟主,你還是不信我表弟嗎?” 出乎意料,謝淵像是根本沒聽到王遺風的話,他忽然用手重重在臉上撫摸了一下,在手掌后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吐了出來。接著,他才慢條斯理地說:“有個女人。” “什么?”桌上的另外三個人對視了一下,都有點莫名其妙?!笆裁磁耍俊钡廊藛?。 “今天晚上我看到有個女人。”說完他抬手指了指一個方向,道人回頭,發(fā)現(xiàn)那是樓梯的一側。那里有一扇門通到外面,可能是通到茅房,或者馬廄之類的地方,“我只看到她的背影,當時我恰好醒過來,看到她裊裊婷婷地朝那扇門外走出去了,沒有一絲聲音?!闭f到這里謝淵閉上嘴,眉頭皺了起來,像是忽然嘴里泛起了某種苦澀的味道。 “謝盟主,你追出去了?”和尚問。 “追了,外面什么都沒有,事實上,我也只看到了她一眼?!?/br> 王遺風沉思片刻,開口問:“什么樣的女人?” “高個子,身材很削瘦,穿著很考究的紗羅衫——雖然算不上是錦衣華服,但還是很考究。年紀……我沒有看到臉,但感覺上她已經(jīng)不算年輕,估計在四,五十歲左右?!?/br> 周問鶴喃喃說:“案發(fā)時,棧**有兩個女人,林金秤是一個半大的孩子,那么就是棧老板娘了?” 謝淵搖搖頭:“這一點我事先查過,茅橋老店的老板娘是個黑胖的矮婦人,絕不會是她?!弊烂嬖俅蜗萑爰澎o中,只有火苗在四人面前跳躍著。王遺風的臉色y沉到了極點,過了半晌,他說:“那會是誰?”沒有人回答他,又是沉默。道人無意中掃了一眼無漏和尚手中的羊頭佛,他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這尊銅像正在偷瞄著他們竊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