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四節(jié)舊日之歌
周問鶴的右臂已經(jīng)發(fā)麻了,整條臂膀針刺一樣地疼。他繃緊全身,盡量讓自己去想些別的事。但是耳邊的吹打聲每次都把他的剛起念頭打斷,這究竟是什么曲調(diào)?好像是一場超脫理智的狂歡,每一刻,這首曲子都在讓自己變得更怪誕,仿佛正帶著道人回歸天地初開,大地還是一片蒙昧的太古歲月。那時人類尚未誕生,天空不見星斗,大海如同沸水一樣晝夜翻騰,洪荒中那些最早的心智聚集在火山熔巖下,它們扭動著,拍打著,手舞足蹈,向著一座粗糙簡陋,渾身散發(fā)著蠻荒氣息的巨石頂禮膜拜,日日夜夜,晨昏不息,它們徹底陷入了一種永無止盡的亢奮,仿佛它們生存的全部意義,就是向這座雕像奉上他們無限的崇拜與服從。 外面是什么時候?到三更了嗎?還有多久才會天亮?眼下這種狀態(tài)周問鶴根本沒辦法估算時間,右手五根手指逐漸失去知覺了,手腕以下則是撕裂般的疼痛,道人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短促,似乎每一口氣都吸得比上一口更短,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腳上的拉扯依舊沉穩(wěn)有力,一點都沒有疲勞,仿佛跟他角力的,是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潭。道人祭起坐忘經(jīng),然而那毫無用處,疼痛感已經(jīng)超出了人類能忍受的范圍,道人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有疼痛,快要絞碎他理智的疼痛,他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仿佛看到自己的手臂肌r一條一條地撕開,大量鮮血從裂隙里迸s而出,手肘關(guān)節(jié)被拉離節(jié)窩,只剩幾根筋將它們連在一起。周問鶴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上一次在野地里,他是靠著動物本能一路闖出的活路,但是這一次,動物本能幫不上他,眼下的困局是不能憑野性克服的。這一刻的道人腦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堅持。道人心中默默地算著時間,撐過這一刻,然后再撐過下一刻,然后再下一刻。道人心里很清楚,他沒有休息的方法,也沒有緩解的訣竅,他只有咬著牙硬抗,憑意志在身上榨出最后一絲力氣,然后再榨出一絲。他不敢有絲毫放棄的念頭,因為他知道這要這個念頭一起,所有的勇氣會在下一瞬煙消云散。 “不能放棄,”他心中默念,“絕不能放棄!”在這種半恍惚的狀態(tài)下,他仿佛看到師父,楊煙,路櫻,小煮,花花一個個來到他的床邊,他們沉默不語,眼神中都流露出復(fù)雜的感情,像是在為他打氣,又像是在嘲笑他無謂的掙扎。他好像又回到了華山,在那里他度過了自己無憂無慮的少年,純陽的雪結(jié)了一年化了一年,當(dāng)初那個男孩不知不覺就消失了,而今晚,那個叫周問鶴的成年人,可能也將離開這個世界。周問鶴忽然好想笑,自己竟然是以這么滑稽的方式死去嗎?阿蟲會不會嫉妒自己?耳邊那曲調(diào)加大了荒誕的感覺,笑的沖動頓時不可遏制,道人的嘴角抽搐著,他快要支撐不住了,全身都痙攣一樣劇烈地顫抖起來。 然而緊接著,道人的表情忽然僵硬住了,耳邊的那個曲調(diào)起了變化,或者說,基本風(fēng)格還在,但是加入了一個新調(diào)子。盡管這旋律用嗩吶吹出來有些陌生,周問鶴還是一瞬間就把它辨認(rèn)了出來:“這是……‘白衫郎’!” 西湖岸邊李無面那y郁高亢的嗓音猶在耳畔,如今它成了一首嗩吶曲,聽來卻一點都不覺得突兀,原本的怨毒被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狂喜與瘋癲。周問鶴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濕透,如今他只覺得渾身上下透骨發(fā)涼。一個念頭像是閃電劈入他的頭顱,在他腦海里掀起駭人的颶風(fēng):“大赟……大赟來過茅橋老店!” 剎那間,無數(shù)的線索在道人腦中迅速交織碰撞,電光火石中他隱約覺得自己抓住了什么關(guān)鍵,思緒飛快運轉(zhuǎn)了起來,渾身皮膚上都浮起j皮疙瘩,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幻聽到了血y在血管中的尖嘯聲。 “野狐禪師帶著羊頭佛是為了大赟而來的!浩氣盟與惡人谷也是為了大赟而來的!沈推子的斷臂上有一個刺在皮下的圓形刺青,萬花谷白姬的手臂上也有一個!白姬心智失常后只會說一句‘林金秤冤枉’,而林金秤就是茅橋老店一案的兇手!當(dāng)年的血案是好幾個突發(fā)事件交匯的結(jié)果,袁坤六對沈推子的憎恨,促使張仁軌殺死同僚的恐懼,野狐禪師的不期而至……等一下,還少了什么……為什么店主人一家會死?是誰切下了沈推子有刺青的手臂?誰在刻意掩藏大赟的消息……誰……”道人的思緒像沒頭蒼蠅一樣亂串,無數(shù)的問題在他的心里糾結(jié)成一團,困惑與疼痛的夾擊下他的五官劇烈地扭曲著,覺得自己的腸子都要絞碎了。 然后,就像是水到渠成一般,一道靈光忽然灌入,之前密布在腦海中的迷霧瞬間就被掃清了,他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也隨之沉了下來:“軒轅社……” 武德三年,樓觀道主持岐暉上書太祖武皇帝,自請將樓觀改為宗圣觀,同時自己也改名為岐平定。書中提到了山河社稷圖,是媧皇氏在開天辟地時所作,記載著太古玄秘,宇宙本源。得圖者可得天地同壽,萬世不朽。這荒誕不經(jīng)的鬼話不知為什么竟然哄騙了李唐六代君王,差不多兩個甲子的年歲里,不管是如日中天還是風(fēng)雨飄搖,官家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山河社稷圖的搜尋,各種捕風(fēng)捉影的消息充斥在一封封密探的線報里,長安城中的暗流涌動從未停止,直到軒轅社的誕生。 那么,究竟是軒轅社忽然對大赟產(chǎn)生了興趣,還是山河社稷圖本身就與大赟有關(guān)?這個疑問讓周問鶴覺得自己像是一條離開水的魚,在旱地上翻轉(zhuǎn)撲騰,卻又入地?zé)o門。但是這種感覺并沒有維持多久,一個新的問題在他眼前一閃即逝,道人想要抓住它,卻什么也想不起來了。這個問題是如此讓人不快,以至于道人只要一想到它就會本能地逃避思考。它就像是一個膿包,潛藏在千頭萬緒之中,惡毒地等待著迸開的一刻。 也就在這時,周問鶴腳部的力量忽然一松,拉扯感瞬間消失了。道人怔怔發(fā)了幾個呼吸的呆,才緩緩放下了右手,接著,一股劇痛迅速占領(lǐng)了右臂,從里到外,找不到一寸r是不疼的。右手傳來陣陣灼熱感,這感覺越來越強烈,簡直就像是把手伸進了開水里。從道人的手腕到手肘,摸上去硬得像石頭一樣。他咬緊牙關(guān),強忍著張開五指,然后又握緊拳頭,如此往復(fù)不停,讓手部血y可以運轉(zhuǎn)流暢。冷汗從他額頭滲出,他覺得他虛弱得隨時可能昏過去。 終于,道人的手心漸漸恢復(fù)了知覺,然后知覺朝整條手臂擴散開來,麻癢感尾隨而至,仿佛手臂上抽出了上千根嫩芽。 周問鶴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幕已經(jīng)微微泛起了寶藍色,天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