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三堅持從她與楊霜第一次上君山島開始講述那天發(fā)生的故事，她再三強調(diào)，這樣做有她的理由。

    那次d庭之行是楊霜的主意，他似乎在早先為書稿取材時，有了什么讓他異常激動的發(fā)現(xiàn)，以至于他在前往君山的一路上，都對著貓三嘮叨個沒完，用他的話來說，這次他們的查訪將“徹底顛覆我們對三界之內(nèi)一切的認識”。對于他的夸大其詞，貓三向來是不以為然的，何況，每當貓三向他打聽具體情況時，他就開始含糊其辭，只是反復念叨“荒佛”，“許亭”，“屏蓬”這幾個名字。

    奇怪的事情，似乎在他們進入d庭湖之后就發(fā)生了。當載著兩人的小船在夕陽下劃向君山時，楊霜忽然對著沙洲上倒臥的一頭鐵牛興奮地尖叫起來。他告訴貓三，早在秦代，這頭鐵牛就已經(jīng)沉在此處了，而鐵牛身下的石像，甚至可以追朔到大禹治水的時代。

    為他們劃船的是當?shù)氐囊粋€漁夫，他在看到鐵牛后表現(xiàn)出了超乎尋常的恐懼，似乎在他的認知里，這東西絕不應該出現(xiàn)在此處。他背過身，刻意不再看那個方向，而當兩個人向他詢問時，他又用不容辯駁的口氣堅決否認身后沙洲和鐵牛的存在。還不停用當?shù)赝猎捀嬲]著兩人什么，然而當時兩人誰都沒有聽懂，只是一個勁嘲笑那個漁民的愚昧與滑稽。

    把兩人送上島之后，那個漁民劃著船飛也似地逃跑了，楊霜也并不著急，他似乎心里早就有了主張，打算在島上逗留兩三天。他帶著貓三小姐一頭扎進君山腹地，當貓三問他為什么不等到明天一早再行動，他只是含糊地回應了一聲“‘督郵’快出來了?！焙芸熳詈笠荒ㄓ鄷熞矟u漸沒入地平線，天空顯出了一種干凈的紫羅蘭色，一顆耀眼的白星在天幕西側閃耀。

    “那是長庚。”楊霜看了一眼之后心不在焉地說，“天快要全黑了，時間不多?！?/br>
    腳下的土路很快就找不到了，楊霜卻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他像是依循什么口訣，一會兒左面拐一下，一會兒右面拐一下，嘴里的喃喃自語越來越難以理解，簡直像是一種不祥的誦念。

    “當時我有點怕，從來沒見你這個樣子?！必埲龑χ軉桗Q說。

    “那晚我們在夜里轉了多久？”道人問。

    “其實沒多久，很快你就找到了你要找的東西：一棟年代久遠卻保存完好的房子。”

    事實上，這棟石砌的宅子有點保存得太好了，好得讓人感到不舒服。這棟石屋背山建立在一個洼地里，無論是久經(jīng)風蝕的外墻還是早已褪色石頭門柱，無不讓人感受到歲月侵敗的痕跡，但是建筑本身，卻牢固得如同一塊頑石，在時間的長河里被沖刷了無數(shù)年，沒有了顏色，沒有了味道，沒有了氣息，但是，依舊屹立如初，如同時間本身的一塊灰色印記。

    石屋上找不到能夠辨識的字跡符號，或許在久遠的過去，它門上曾經(jīng)懸掛過匾額，現(xiàn)在則早已朽爛得一絲都不剩了。石質(zhì)的門軸也早已斷裂，半扇石門倒在了臺階上，露出里面黑dd的空間，一股霉變的氣味從門內(nèi)飄了出來。

    “這屋子有多少年頭了？”貓三問。

    “從建筑風格看，是秦末漢初的樣式。”楊霜說完，已經(jīng)一腳跨了進去，“我們今晚有地方睡嘍?！?/br>
    下五門出身的人，當然不會挑剔過夜之處，貓三只是非常地不喜歡這棟房子，而且她也不明白，君山就算是人跡少至，但又不是沙漠絕境，怎么會在這里有一棟一千余歲的房子，而且保存得如此完好？她看到的難道不應該是零星幾塊散落的碎磚和半截傾斜的石梁嗎？她懷著滿腹的狐疑跟在楊霜后面，兩人鉆進門后，在狹窄的回廊里往右轉了個彎，奇怪的再一次事情發(fā)生。貓三發(fā)現(xiàn)自己又站在了屋外臺階下，剛才進門的地方。楊霜則站在她身邊，也是一臉的困惑。

    “怎么回事？”她問。楊霜只是搖搖頭。然后又一次鉆進了屋子。這一次貓三沒有跟在后面，她貓一樣的直覺已經(jīng)感到事情很不簡單。果然，沒過多久，楊霜忽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沒法描述楊霜是怎么出來的，上一刻那里還什么都沒有，下一刻已經(jīng)站著一個大活人。

    貓三心中忽然涌起了可怕的念頭：“不會是鬼打墻了吧。”

    “這世上哪有什么鬼打墻?！睏钏荒蜔┑負尠琢艘痪?，然后對著石屋陷入了沉思，過了大約一盞茶時候，他忽然將信將疑地“嘸……”了一聲。

    “你想到什么了？”貓三急忙問。

    “或許……我想到了一種解釋?！睏钏恼Z氣嚴重缺乏肯定，他很可能只是渴望找個人分享一下自己的荒唐想法。

    “這棟房子……沒有內(nèi)部。”他喃喃地說。

    “啊？”

    “我是說……它……它沒有我們尋常意義的‘邊’，它的外面就是里面，里面就是外面，我們可以隨意進出房子，而不越過它的任意一堵墻，不管我們?nèi)绾瓮乩壬钐幾?，我們始終是在房子的‘外面’……”

    “世界上會有這種東西？”貓三的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但是她很熟悉眼前這個男子，一旦這男人露出思索的表情，那么不管多古怪的事從他嘴里說出來，就已經(jīng)真了一半了。

    “不，嚴格意義上來說，這種房子在現(xiàn)實世界里根本不存在！它……它只可能出現(xiàn)在純粹的數(shù)學計算里：這要求房子里有一部分與自身交疊，這根本做不到。”

    貓三并沒有聽懂楊霜說了些什么，她只是依稀明白了，在她眼前的是一棟絕對造不出來的房子?，F(xiàn)在，她的不安更強烈了。

    楊霜整理了呼吸，然后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對貓三說：“再試最后一次，這一次，我們往左拐?！必埲c點頭，在第一次進入石屋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回廊左邊有一個很矮小的門d。

    兩人又一次進了宅子，他們很方便就在回廊左側找到了門d，鉆過去之后，發(fā)現(xiàn)那是一條向下的階梯。似乎房子的主人在地下擴展了他的宅邸范圍。

    楊霜吹亮火折子，兩人沿著階梯向下走了大約兩層樓，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開闊的地下廳堂，楊霜發(fā)現(xiàn)入口處還有兩盞漢初式樣的銅燈，就從背包里拿出松明放到燈內(nèi)，用火折子點燃，干燥的松明發(fā)出一連串“噼啪聲”，廳堂也隨之亮了起來，但是同時，貓三卻越發(fā)不安了，她發(fā)現(xiàn)廳堂的地面上，聳立著三塊墓碑。

    什么人會在室內(nèi)豎墓碑？或者說，什么人會在墳地上建廳堂？貓三百思不得其解，她只覺得眼前的三塊墓碑看上去說不出的y森不祥，不知是因為時間久遠，還是當初豎立倉促，這三塊碑或多或少都有些傾斜，看上去就像三個y險的小人先是當著他們的面竊竊私語，然后笑得前仰后合。讓貓三覺得不自在的不僅僅是墓碑，這棟佇立快千年的房子，它的地下室干凈得不可思議，為什么一點蛇蟲鼠蟻的痕跡都看不到，難道它們都被回廊擋在外面了？

    正在思索間，楊霜此時已經(jīng)大步走到了一塊碑前，絲毫沒有遲疑。貓三無奈，也只能緊跟在后。黯淡的火光中，她只能看到墓碑上鐫刻的全都是歪歪扭扭的小篆，貓三連大字都不認識幾個，這種天書一樣的東西自然半點都看不懂。只好問楊霜：“這上面都寫的是什么？”

    “這塊上寫著‘秦中郎將盧和之墓’。這塊上寫著‘良人宣衛(wèi)祭湘君于此’。這塊只寫著‘死生并立’四個字……故老相傳始皇帝巡游d庭的時候，為了報復湘君，燒光了沿湖所有的樹木，看來這說法不實啊，始皇帝那天不但丟了玉璽，還賠上了自己的一個妃嬪，和一個中郎將?！?/br>
    貓三又問：“‘死生并立’又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是始皇帝不是一直做夢長生不老嗎，我想……”楊霜說到這里，忽然停了下來，他睜大了兩眼，在地上細細尋找什么。

    “怎么了？”

    楊霜也不回答，只是隨手指了指地面，貓三這才發(fā)現(xiàn)，青磚鋪就的地面上，隱約看得出一個圓點，這點說大不大，但也足夠站下一個人，看它的形狀，絕對是有人故意留下。

    “肯定還有更多……”楊霜喃喃低語，兩只眼睛死死盯著地面，這句話不像是說給貓三聽，反倒像是在自言自語。

    果然，沒多久，楊霜又在地上尋出了幾個遠點，大小不一，顏色各異，幾乎是毫無規(guī)律地分布在這廳堂的地面上。

    “這些是什么？”

    楊霜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要掩飾內(nèi)心的激動。從他的表情來看，這些圓點讓他想通了一個長久以來的疑問。

    “普天之下，有許多不可名狀，無法理解的存在，有一些，來自遙遠的天外，比如北落師門星，而另一些，可以說是與我們近在咫尺，與前者相比，幾乎是在我們頭頂上方觸手可及的地方?！闭f完這句話，楊霜，跑到墓碑前，一腳踩在距離墓碑最近的圓點上：

    “晨星?！彼f。

    接著他又一腳跨到了與墓碑第二遠的圓點：“長庚?！?/br>
    接著又是第三遠的：“三界?！?/br>
    第四遠是一個赤紅的圓點：“熒惑?！?/br>
    第五個圓點相比之下特別大：“歲星”

    第六個圓點被一個圓環(huán)圍繞：“鎮(zhèn)星”

    第七個圓點：“上清墟頂”

    第八個圓點：“九層莽淵”

    最后，楊霜把目光落在了第九個圓點上，這個點落在廳堂遙遠的西北角，與其余八點隔開了很長一段距離，它實在是太大了，直徑幾乎是于第五個點的三倍，全身都是詭異的深綠色，如同一汪污穢的死水潭。

    楊霜對著它，長長出了一口氣。

    “乾宮?！彼f。

    “等一下，等一下！”周問鶴急忙打斷那丫頭，“你是說，那天我一面口中念念有詞一面在一座古宅的地下室里蹦蹦跳跳？……那個地下室究竟有多大？”

    “我也說不上來?！必埲欀碱^說，“它似乎并不大，卻又剛好能容下那九個圓點。還記得一開始那棟外面即是里面的屋子嗎？我懷疑那時候，我們其實根本不在屋子里。甚至有可能不在地下?，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們遠遠低估了那個地方的兇險。”

    “沒錯，誰會想到，一個小小的君山島上會藏著這么多古怪的東西?！?/br>
    “不，我說的不是君山島，”貓三說到這里，臉上忽然浮現(xiàn)出恐懼與困惑交疊的表情，“不是君山島，我說的是……‘那里’……”

    以上這些對話，發(fā)生周問鶴與貓三在逃出武當后的第三天。

    （寫在后面的話，最近劇情趨于平淡，讀者們的反響也很不熱烈。為了找回《鐵鶴書》原本的感覺，我不得不拿出我珍藏許久的這一節(jié)?！柏埲幕貞洝笔俏液茉缫郧熬蛯懞玫模驗榱隙辔墩?，好吃多給，我一直存著當做一個調(diào)解劇情的王炸。好了，這下讀者應該過癮了，下一節(jié)還是平淡的故事，對，你們沒看錯，下一節(jié)并不是“貓三的回憶”第二部分）（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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