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三十五節(jié)好人的邊界
貓三的臉色漸漸恢復了紅潤,呼吸也變得平緩通暢了許多。那丫頭服下彭和尚帶來的藥丸便沉沉睡去,此刻還能聽到細微的鼾聲。 “大師,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钡廊藛枺鲁车截埲〗悖室鈮旱土寺曇?,“你說‘乾宮’對你那個大事至關(guān)重要?究竟什么大事?” 彭和尚聞言,臉上頭一回露出了鄭重的神色,這也是周問鶴第一次在他的臉上看到此等表情:“為了找一個人?!彼D了頓,越發(fā)顯得肅穆,“胡虜篡漢,神器易主,已近百年,如今韃子國運已衰,天道歸正,而我若到找這個人,定能重振華夏精神,再養(yǎng)浩然之氣?!?/br> 這話說得一派慷慨,幾乎就不像是出自和尚之口,周問鶴不由冷冷一笑,語氣里滿是不屑:“老彭,彭大師,你為了一己之私,用盡威*利誘的手段,騙著我們來d庭湖當你的替死鬼,你這樣的人說大義,不覺得太諷刺了嗎?” 彭和尚被當頭一頓奚落,卻半點都沒有惱怒,他又恢復了以往輕松詼諧的腔調(diào),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道人:“哎!楊兄此言差矣,不是替我去死,是替我去冒險,這里面有很大的不同。你瞧,因為擔心你們,我自己不也來了嗎?我可是好人吶,當然啦,比不上老田那么好。” “如果不是司空貍山攪局,你是不是打算只躲在暗處,一路目送我們上督郵峰?” 彭和尚雙手一攤:“莫要忘了,我只是把你趕下武當,是你自己要來君山的,我又沒有*你?!比缓笏謬@了口氣,道,“要把二位引來此處,當真是不易,先有張定邊自作聰明,后有司空陡節(jié)外生枝,我這一路上為了你們c碎了心啊,好不容易你們到了這兒,貓三又傷了……” 周問鶴忽然意識到一件事,眼前這個和尚并不是在強詞奪理,他是真的認為自己沒有錯,以至于他心里全無愧疚。道人一生中,從來沒遇到這種行事做派自成一家的人,他的道德與準則走在與旁人完全沒有交集的軌道上。忽然,一個心中埋藏很久的疑問浮了上來,從離開茅橋老店之后,這個問題折磨了他無數(shù)次,讓他一再陷入糾結(jié),他甚至一度認為,自己永遠也沒有辦法從這個問題里走出來了?!盎蛟S,”他心想,“這個人能回答我?” 雖然念頭轉(zhuǎn)到這里,但是道人嘴上卻依然在逞口舌之快: “我以為田掌門是你的朋友?!?/br> “他當然是我朋友?!?/br> “生死之交?”道人揶揄地問。 “生死之交!”彭和尚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田掌門有難,你為何貪生怕死?” “后生,你是不是誤解了生死之交的意思?”彭和尚慢條斯理地說,“生死之交是說對方有難,自己可以豁出命去救他,而不是朋友已經(jīng)沒救的情況下,自己再去無謂冒險?!?/br> 說到這里,彭瑩玉臉上露出了幾分傷感:“根據(jù)貓三那丫頭從君山帶出來的話,老田已經(jīng)不在世上了。你們看到那些纏繞在老田身上的藤蔓,就是蘭僵,蘭僵只會依附死人而生,它們纏繞老田,說明老田當時已經(jīng)死了?!?/br> “以一個死人來說,他可是挺活潑的。” “你不明白,他的四體五臟業(yè)已衰竭。他能動,僅僅是蘭僵在給他魂里續(xù)油,好在他身上植進新的j株,腦雖未死,卻也只剩下最后一點執(zhí)念?!?/br> 說到這里彭和尚用雙手重重撫了撫臉:“當年的朋友,現(xiàn)在一個一個都不在了,老田吶,我以為你會是最后留下來的?!彪m然周問鶴知道此人素來狡詐,但是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也不由動容。這一刻,此處沒有梟雄,只有一個疲憊孤獨的中年人。 彭和尚放下雙手,吸了口氣,看上去振作了些許,他又道:“蘭僵是那些教徒的工具,就是通過蘭僵,他們才能對囚禁的神祗噬骨吸髓,若不是當日你解開字謎,我恐怕永遠都想不到?!?/br> “那么君山里此刻是什么情況?你說安撫中斷了是什么意思?” “從老衲上島看到的種種跡象推斷,我比較懷疑這次安撫的意外,是人為所致”和尚忽然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而這,就需要楊先生你去弄清楚的了。” “怎么?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去?”周問鶴沒想到事已至此,彭和尚竟然還想置身事外。 “貓三小姐還需要照顧,老衲分身乏術(shù)。” “那我為什么又要去?” “因為,總有人要去把那沒完成的事做完,何況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劍九,要把老田找回來?!?/br> “可是田掌門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可是如果你不親眼看到,怎么確定呢?” 這一段口舌交鋒,道人是有心要找一找和尚晦氣的,誰料到你來我往幾個回合后,自己還是徹底落在下風。他無奈地嘆口氣,雖然明知和尚說這些都是借口,這借口卻偏偏讓他啞口無言。正如和尚所言,他不能冒險把貓三一個人留在外面,也不能帶著貓三一走了之。 “而且,你最好快一些?!焙蜕羞肿煲恍Γ绊懠呀?jīng)s出,司空陡的人來不了,陳友諒的人,可就難說了。” 看著和尚得意洋洋的嘴臉,之前那個問題又一次浮現(xiàn)在道人的腦海里,他永遠理解不了彭和尚,就想他永遠也理解不了那個人。抱著試一試的心情,他謹慎地開口:“大師,在下有一個困惑要請教你。” 彭和尚擺擺手:“我不負責解開別人的困惑,不過你可以先講出來。” “在下有一個朋友,”道人皺著眉頭,把這件事復述出來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在下與他交心多年。但是,就在在下被仇家環(huán)伺,深陷重重兇險的時候,他卻落井下石,昭告天下另有一個魔頭要取在下性命,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如此,陷我于絕境,我這么說,不是因為我與他的交情有多深厚,而是因為我絕不相信他是一個出賣朋友的人……” 這下輪到彭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他試探地問:“這件事……跟我們現(xiàn)在有關(guān)系嗎?” “沒有,我只是天性愚鈍,終日受這難題所苦。而大師這種境界的人世上難找,今天既然撞到了,還望能為我指點迷津?!?/br> 彭和尚沉吟半晌,出乎道人的意料,他似乎真的在思考,現(xiàn)如今道人那古井般的心里,也生出了一絲企盼。沉默了一陣后,和尚摸著下巴說:“我是這么理解的,或許,你這個朋友是在救你?!?/br> 周問鶴此刻的樣子可以用呆若木j來形容,在這一個月里,他想過了無數(shù)種解釋為花秋空開脫,但是這一種,從沒在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過,不僅他,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恐怕都不會往這個方面想。他錯愕地看著和尚,希望對方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說法。 “你說那個放話要取你性命的是一個大魔頭,那么我假設(shè),那些環(huán)伺你的仇敵,都多少會顧忌他。 “既然是這樣,那么如果那個大魔頭點名要親自殺你,你那些仇敵自然就不敢動你了。那么至少在那個那魔頭下手之前,你是安全的?!?/br> 道人沉默不語,這實在是他聽過最荒唐,最不可理喻的救人方法。如果不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他幾乎就要笑出來了。但是他內(nèi)心深處,卻漸漸覺得這個解釋有它合理之處。 和尚繼續(xù)說:“他用了一個將來的死期,換取了你眼下的安全,如果他不這么做,那你很可能朝不保夕,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若是兩害一樣重,那就……取其遠。你的朋友已經(jīng)為了救你盡了最大的努力,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運氣了?!?/br> “也許找和尚來問這個決定是對的?!钡廊诵南?,“只有彭和尚這樣的人,才能理解花秋空這樣的人。”他心中半是迷惘,半是釋然,還有一絲自嘲。自己這輩子,難道竟活得這么糊涂嗎? 貓三也在此時蘇醒了過來:“你怎么樣?”她問道人,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他剛才打了你檀中……” “沒事,你瞧!”周問鶴裝模作樣地拍了拍自己胸口,強忍住檀中傳來的劇痛。 貓三輕輕點點頭,合上眼睛又陷入了昏睡。 “替我照顧好她?!?/br> 彭和尚哈哈一笑:“還用你說?” 周問鶴暗地里嘗試提了提氣,沒有用,他的真氣還是渙散不堪。他最后朝和尚抱了抱拳:“有緣再見!”想了想,他又問:“能否告訴我,你通過‘乾宮’要找的人,究竟是誰?” 和尚輕撫雙掌:“我還以為你不會問了呢?!彼徽f,“我要找的是盤古?!?/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