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四十一節(jié)以拯救之名
“你去過,‘恒苦城’嗎?”那個人問。他與周問鶴只相隔了五步的距離,可他甚至沒有回頭看過道人一眼,“那些信徒,沒法感應到他們的,神了,他們,就在沙漠深處,建造了一座城市,自我囚禁,他們?nèi)杖找挂?,向荒佛祈禱,希望那顆眼睛,能夠繼續(xù),看著他們?!?/br> 周問鶴面前的,是一個耄耋老人,他佝僂著老蝦一樣的身子,背對著道人,專心忙著手上的活計。周問鶴觀察了他很久,卻完全看不出他到底在干什么,他面前擺著一張破舊不堪的案幾,案幾上擺滿了零碎的物件,有枯萎的藤蔓,有小童玩的木頭人偶,斷裂的算籌,一根禿筆,暗淡無光的首飾,還有西域的琉璃,風干的骨片,以及一枚玉璽。老人的頭低得幾乎貼到了案上,雙手不停在案幾上摸索,時而拿起一件物品,時而又放下。這個人完全不像是囚禁了偽神的大人物,反倒像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老糊涂。 在他的身后,豎著一根二人合抱的木柱,木柱頂端垂下了一張彩幡,只有最狂熱的妄人才涂鴉的出幡上那些線條與色彩,道人看著它,猶如看見整個宇宙在自己面前龜裂。那些破碎的符號像是音樂在他腦海里奏響。在老人的身側(cè),有一片巨大的虛無,像是第二片夜空鋪展在刀刃面前,一眼望去,只有深不見底的孤寂與寒冷。 “有人以為,那座城,是那些信徒的監(jiān)獄,他們錯了。在那些信徒眼里,這個世界,才是監(jiān)獄?!彪q罄先苏f話斷斷續(xù)續(xù),仿佛僅僅吐出幾個字就把他這一口氣用光了,“他們是群,徹徹底底的瘋子。他們寧可,做異的螻蟻,做它的糧食,做它用之即棄的芻狗?;奶疲∷麄冞B做糧食都不配,他們對于荒佛,沒有任何意義!” 說到這里,顫抖的聲音中夾雜進了憤恨與嘲笑:“人啊,就是這么愚不可及。明明已經(jīng)安全無虞了,不但自己不知感激,還要替別人把避難所拆掉?!彼従徎剡^頭,一雙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道人,這眼睛里卻沒有惱怒,當一個人要捏死一只螞蟻時,這只螞蟻是不值得他惱怒的。 “張君寶呢?”他冷冷地問。 “被白牡丹和張定邊攔住了。”周問鶴回答。 “你們還真是,萬眾一心啊?!崩先俗I諷道。 周問鶴仔細打量這皺橘一般的老臉,他從沒想到過人的臉可以蒼老到這種地步。那張面皮好像被人用力絞了上千次,以至于最后一點生命力都從他的臉上被絞干了。道人幾乎能夠聞到從面皮的褶皺中傳來的腐臭味。周問鶴看了又看,極力想要從那張如同紙漿糊成的臉上找到些許舊日熟悉的痕跡,但是他最終放棄了,他終于沒能把眼前的老妖魔同那個少年聯(lián)系上。 耄耋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周問鶴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已經(jīng)扭曲變形,成了一只畸形的r螯。毫無疑問,之前的楊霜就是被這蝦螯一樣的r肢拍死的。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在這里看到了多少次循環(huán),我也記不清,殺了你多少次。但在每次殺你之前,我都要把接下來的話說一遍,期待你會懸崖勒馬:我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無數(shù)次,你的劍法,‘胡笳十八拍’,我比你自己更熟悉,你的手還沒抬起,我就知道你想做什么,我是認真的,你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我現(xiàn)在給你最后的機會,回去吧,讓應該發(fā)生的事發(fā)生,在這件事里,你的死活無足輕重,但是此時此刻,我特別地想要你活下去。” 那耄耋老人不再說話,靜靜看著周問鶴,似乎光抬起眼皮就已經(jīng)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周圍一片寂靜,只有老人陳朽氣管中傳出的渾濁呼吸聲回蕩在兩人周圍。周問鶴也在看著他,眼睛里只有無盡的悲涼。 他們兩個只是相對而立了半晌,但是周問鶴感覺似乎已經(jīng)過了漫長了一個時辰。老人身側(cè)的虛空中忽然傳出了響徹天地的“呼?!甭?,這聲音里夾雜著無以名狀的癲狂與癡傻,只有掐滅了自己所有理智的生物,才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恍惚間,道人隱隱約約看見虛空的背后有個龐然大物正在接近,仿佛要從這一片黑暗中沖出來。 耄耋老人嘆了口氣:“我早就知道,這是浪費時間。在你臨死前,我可以告訴你一句實話:我其實,真擔心你會轉(zhuǎn)身回去?!彼唏g的老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個不知算不算笑容的表情,“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嗎?是變數(shù)。這件事,我已經(jīng)重復了成千上萬次。我守護輪回太久,我太老了,我承受不起意料之外的改變,一次也不行。”他艱難地張開雙手,把他佝僂的身軀完全展現(xiàn)在周問鶴面前,“你看看我,我自己,才是這個輪回的囚徒。” “別怕,我來幫你解脫?!钡廊苏f,他這句話是真心的。 耄耋老人搖著頭,他的頭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從脖子上掉下來:“姓楊的,別廢話了,我辦正事要來不及了?!?/br> 周問鶴又看了一眼虛空,那東西已經(jīng)在黑暗中聚起了輪廓,就像從一灘墨水里浮了上來。道人看見的,是一張憨厚,呆滯的笑臉,這笑臉掛在一個碩大無朋的頭顱上,正在虛空邊緣小幅度地左右晃動。是的,那就是君山石像上雕刻的東西。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山頂刮起了狂風。風聲夾雜著越來越頻繁的“呼?!甭暠P旋在兩人上方?!皝戆?!”耄耋老人回頭看了一眼那直c天際的巨柱,畫滿了詭異圖像的彩幡正在風中狂舞,老者努力用沙啞的嗓音蓋過風聲,“我們結(jié)束這事?!?/br> 鐵鶴道人拔出了“無弦”,大風已經(jīng)迷了他的眼睛。他嘗試調(diào)動了一下內(nèi)息,依舊散亂無力。他眼下的情況,恐怕只能出一劍,一劍之后,他可能連收招的內(nèi)力都不剩了?!澳蔷瓦@樣吧?!敝軉桗Q心里想,“反正被*入絕境,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币荒罴按耍绯隽艘徊?,狂風拍打著他的衣襟,他幾乎要咬著牙才能頂風向前?!昂魢!甭曇呀?jīng)震得地動山搖,仿佛整座督郵都有倒崩之虞。 道人瞇起了眼睛,他跨出的第二步有如野鶴振翅將起,他已經(jīng)知道要用哪一招了,他幾乎沒有猶豫,如果要把性命賭上的話,那就只有這一招。 第三步,周問鶴已走到老者面前,老人怪手一搖,聲勢猶如宇外飛山,萬鈞雷霆塌天而下。也就在這一刻,周問鶴手腕一抖,三道劍光快如疾電,老人還不及看清,直覺寒光劈面一閃,“無弦”已經(jīng)把他當胸貫穿,漆黑的劍鋒透背而出。 三環(huán)套月。 太快了,快得老人都來不及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他僵立在那里,渾濁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神采,驚異與駭然布滿了他的面孔:“純陽……太虛劍法……你……怎么會用這一招……” “你還認識它?”道人問。 老人低下頭,眼睛來回轉(zhuǎn)著,他像是在拼命思考著什么,片刻后,他又抬起頭,注視著周問鶴的臉,此刻,他們兩個的臉相距不過數(shù)寸,兩個人的呼吸都毫無保留地噴到了對方臉上。 “你!你!你已經(jīng)死了!你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死了!” 虛空中的東西蠢蠢欲出,它的兩個前肢已經(jīng)漸漸沖破了黑暗,剎那間,讓人目眩的光環(huán)覆蓋了周圍一切,時間仿佛以這一刻為起點,向無數(shù)個方向延伸出了無數(shù)條線,每一條線中都有這兩個人的身影,有的線中他們兩個同歸于盡,有的線中他們從未相遇,有的線到了一半戛然而止,有的卻自我封閉成了一個環(huán)。 “不要……一錯再錯了……”周問鶴勉強吐出這幾個字,他內(nèi)力已竭,握劍的手不停打著顫。 “我看到了,許許多多的毀滅,許許多多的崩潰。”老人渾濁的眼睛里流出了兩行眼淚,他默默靠在了周問鶴肩上,接著,這個耄耋之人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我可以救你們的!我可以救所有人的!為什么你們就是不相信我呢?為什么不能給我一次機會呢?”血從他的嘴里噴濺而出,這撕心裂肺的慟哭無疑把傷勢加重了。 那顆肥碩的腦袋漸漸拱出了虛空,它眉開眼笑,臉上寫滿了詭異的喜悅。那雙空d的小眼睛向下注視著那兩個凡人,而那對凡人卻仿佛沒有看到他,其中的年輕人正溫柔拍著老者的背,像是在哄一個孩子。 “我想要,我想要回家!我想要回家!”那個耄耋老人含混不清地抽噎著。 “好,我?guī)慊丶?。”周問鶴柔聲安慰,“帶你回家?!?/br> 那東西發(fā)出了困惑的“呼嚕”聲,卻沒有停下他扭動向前的身軀,它拱出的軀體越來越多,幾乎小半個身子已經(jīng)鉆入了現(xiàn)實世界。 忽然,老人猛地把周問鶴推上了法臺:“現(xiàn)在!”他高叫一聲,胸口的傷勢已經(jīng)讓他沒法站立,他單膝跪地,右手緊緊攥住那枚色澤晦暗的玉璽。還未等道人發(fā)問,他手一揚把玉璽擲向彩幡?!斑青辍币宦?,巨柱應聲而斷,彩幡落到了火盆上,那一串串驚悚怪誕的符文瞬間就被大火吞噬。 “阻止這個輪回發(fā)生!”道人在天旋地轉(zhuǎn)中隱約聽到有一個聲音在這樣喊,“阻止我變成這個樣子!阻止這一切!”在他清醒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顆巨大的眼睛,它是如此之大,幾乎覆蓋了整片天空,孤懸于宇宙之間,三千大世界從它眼前飄過,猶如飄過一縷塵埃。它窺伺著所有的時間,所有的維度,從鴻蒙初開的第一道光,到最卑微生物心地某個一閃即逝的念頭,它無所不見,它無所不知。 荒佛如愿了。 長安西市,李熊茶肆。 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茶了,自從上次“子”字白帛掛出之后,人們就像躲瘟神一樣躲開這里。如今,這里依舊燈火通明,卻已經(jīng)空蕩蕩的了。 茶肆里還有最后一個茶,他一個人對著白帛自斟自品,甚是悠閑,像是全然忘了早已是宵禁的鐘點。 他是個很好看的年輕人,一個人在他的一生里,很難得能看到幾次這么好看的人,所以看到他的人,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 在茶肆的外面,還站著一個人,他并沒有要進來的意思,只是透過窗戶向里面注視。這個人約莫四十歲上下,高鼻深目,一副西域人長相。他穿著夜行衣,身背一口橫刀,渾身上下散發(fā)著肅殺之氣。這把橫刀實在很有特色,刀面僅有兩指多寬,卻比普通長劍還要長出許多。 好看的年輕人也已察覺到了窗外的目光,他并沒有回頭望,他知道那人跟自己此行是同一個目的。 偏房的門簾掀了起來,依然還是那個小童手捧白帛走了出來。哪怕這里茶寥寥,他的步子也依舊端莊沉穩(wěn),他的眼神依舊平和干練。事實上,即使是茶肆空無一人,面對四壁他進行這套儀式也從未有過半分懈怠。 那童子來到墻前,將舊的“子”字白帛摘下,又將新的掛上,便轉(zhuǎn)身離開了。全程沒有多說一句,沒有多看一眼。現(xiàn)在,此處又只剩下了好看的青年與窗外的黑衣人,敞亮的燈火映照著白帛上那個呆板的“亥”字。片刻之后,窗外的黑衣人轉(zhuǎn)身幾個飛掠就消失在了夜色里,而那好看的青年則慢悠悠品完了他的最后一杯茶,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附錄:隱元會年鑒天寶六載 “富貴*人”宮飛鶴詞條: 警告:鑒于發(fā)生了天寶三載和天寶四載春天那樣的不愉快事件,為了防止情報的泄露和會內(nèi)兄弟不必要的相互猜疑,我們已經(jīng)對該詞條進行了大量刪減,你以下將看到的內(nèi)容是最后一次評估報告中僅剩的部分。 關(guān)中宮家目前的當家人。與他歷代先輩相比,他最大的才能不是掙錢而是花錢,接觸過他的人都聲稱,他可以把一分錢花出十分的效果。自從他接管祖業(yè)之后,關(guān)中宮家開始大規(guī)模向外散金,并把影響力擴散到了各個領(lǐng)域。對于此人的評估多次因為會內(nèi)不明原因的阻撓而不了了之,可以謹慎地猜測此人的勢力已經(jīng)滲透進了會中。 增補:關(guān)中宮家依舊是目前會內(nèi)賬冊上首屈一指的富豪,我們與他們的先輩也多有合作,宮家的衰亡與過度興盛都不符合我們的利益。地字叁拾 增補2:入春以來,會內(nèi)已經(jīng)從各種渠道收到了竹老板重出江湖的消息,似乎也是因為這個消息的刺激,宮飛鶴的的活動變得越來越頻繁,會內(nèi)多名局算先生先后掛出預警,可能會有一場腥風血雨在年末發(fā)生。天字伍拾伍,記于天寶八載 增補3:目前沒有關(guān)于宮飛鶴懂得武功的確鑿證據(jù),不過會內(nèi)很多弟兄都相信,他得到了他姑父的長歌門真?zhèn)鳌?/br> 警告:所有閱讀完以上內(nèi)容的戶,你的姓名已經(jīng)被隱元會記錄在案,相關(guān)人等應當于當月月底前前往益州金馬坊聯(lián)系銅匠張慶兒,我們會在那里告訴你下一步的安排,并請務必在啟程前安排好家庭事宜。 溫馨的提醒:尊敬的朋友,見字好,如果您看到了上一條隱元會的警告,請不要太擔心,關(guān)中宮家為您提供另一個選擇:請即刻出發(fā)趕赴太原,聯(lián)系當?shù)貙m家當鋪的朝奉阿麻,宮家會全程看護您與家人的周全,我們在關(guān)中耐心地等待您。(不管是否接受我們的建議,我們懇請您務必銷毀這張紙條) 楊煙詞條: 五毒教左使者。行蹤不定,有人相信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過苗疆了。一些尚不能確證的線索顯示,她可能比花秋空更早接觸到《尸賬》,而花秋空后來所讀的《尸賬》很可能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她的篡改。此人可算是天下頂尖的易容高手,所以關(guān)于她的行蹤報告總是不能盡信。她最后一次疑似被人看到是在揚州臨灣坊的彌勒巷前,當時她假扮成一個乞婆,正在探查巷外一口很久以前就因為污染而被廢棄的老井。 增補:楊煙失蹤后,“銀丹玉珠”的內(nèi)功便只剩下東都阮鳳凰一個傳人,此人在一年前加入天策府,被破格提拔為校尉,歸在忠武將軍冷天鋒手下。我們在天策府的線人報告說,冷天鋒正在暗中搜集虎賁營的的線索,很有可能他打算c手曹雪陽的調(diào)查。未來是否阮鳳凰跟宇文鐵車會有正面沖突,目前尚不得而知。玄字戚拾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