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十五節(jié)在雪地遺忘
“不要殺我,我不是他!”那個人在地上蜷成一團(tuán),一面痛苦地咳嗽,一面像呻吟般說出這句話。 “不是誰?”劉僧定問,他發(fā)現(xiàn)眼前這人的口音很奇怪,咬字也非常含糊,仿佛說話對他而言是一件生疏的事。 “他瘋了,但我沒瘋,我知道我是誰?!彼f著稍稍抬起頭,用一種祈求的眼神看著劉僧定,滿月下的雪地泛著銀光,那人趴在雪地上的樣子就像是某種夜行的動物。劉和尚注意到那人臉頰額頭上全是古怪的文字與符號,似乎是刺上去的,就連脖子上也密密麻麻刺滿了字符。他跨前一步,一把扒開那人衣襟。月光下,他看見字符覆蓋了那人全身每一寸皮膚,密集的字符陣給和尚一種緩慢蠕動的錯覺,仿佛那人身上爬滿了螞蟻。 “這些年來,我沒日沒夜地跑,就是怕他突然追上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什么都不在想?!蹦侨酥噶酥缸约旱纳眢w,“概要,救命的,我紋在身上了。” “誰追上來?”和尚問道。那人卻不說話了,他笨拙地把視線移望別處。劉僧定又問,“你又是誰?!蹦侨讼袷亲儜蚍ㄒ粯?,臉上一瞬間就堆起了笑容:“吾乃輔興坊金仙觀的升平大仙,你有聽說過我嗎?”他兩只眼睛熱切地望著和尚,似乎是期盼看到對方動容的表情。劉和尚并未回答,只是朝他腹部又重重踢上一腳,大仙悶哼一聲捂著肚子側(cè)身倒在了雪地里,嘴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鬼叫,如果奄奄一息的y司小鬼被拖到雪地上,那一定就是這個樣子。 劉僧定俯下身,一把扣住冠子右手脈門,疼得他整個身子痙攣起來?!罢f真話?!焙蜕幸浑p怒目死死盯著大仙,黑臉上全是惡相,語氣仿佛比這里的寒風(fēng)還冷。 “饒命,饒命啊,我真是金仙長公主府中升平……??!”大仙因為疼痛五官都扭曲了,張開的嘴里灌進(jìn)了一大口一大口冷風(fēng),“求求你……松手,你要找的……不是我。” “我要找誰……”劉僧定話說到一半,心里轉(zhuǎn)了個念頭,又改口問:“我要找的人在哪兒?” “他在雪原上游蕩……居無定所……”冠子的眼里噙滿了眼淚,這張滿是凍瘡的面孔現(xiàn)在看來越發(fā)丑陋了,“我遠(yuǎn)遠(yuǎn)躲開他,他已經(jīng)沒有心智了,他什么時候做得出來……他知道你要來,他說早晚有一天會有人來找他的!” 劉僧定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人胡言亂語不是裝的,他松開手,大仙如逢大赦,把右腕緊緊摁在自己胸口上。 “你身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和尚問。 “云臺觀的墻縫里,他藏起來的,碎的,燒過的,但我拼起來了?!彼f著,又露出了一個討好的表情,“和尚不殺大仙,好人不殺好人?!?/br> “你是怎么在這兒活下來的?”劉僧定又問。 仙人撐起身子,木訥地呆坐良久,才渾渾噩噩地開口:“他們倆背地里笑話我,我都知道,已經(jīng)十年了,輪也輪到我了,是他們倆不對呀……我認(rèn)識那些字,我在古書上見過,我比他們認(rèn)識得多,我沒告訴長公主,我沒告訴任何人我認(rèn)得那些字,他們倆不該檔我的路的,我們是結(jié)義的兄弟呀……我知道,我看得懂,我能過來……長公主……長公主對我不好……輪也輪到我了……” 劉僧定完全不明白老道在講些什么,但是看此人神態(tài),時而懊惱,時而憤恨,時而唏噓,仿佛他正在說的事情無比地驚心動魄:“他能來得,我當(dāng)然也能來得。他能在這里朝圣悟道,我當(dāng)然也能!我找來,按他留下的途徑,哪曾想竟然又碰到了他,他既沒有得道,也沒有死,而是成了一個……一個……”升平大仙忽然開始打冷戰(zhàn),臉上寫滿了恐懼,“兩百年了呀,他就不能死嗎?他既然沒能得道,他就不能死嗎?” “他成了一個什么?” “半羽半r,半干半濕,半冰半焦,半哀半怒,終日追著北風(fēng)狂奔,幾里外就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哭罵聲,斥責(zé)著他的女兒,沒有父親會這樣辱罵女兒,他不是父親,他是……是……”道士搖著頭,像是話說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我遠(yuǎn)遠(yuǎn)躲開了,每次都能躲開,他聲音大,藏不住自己。有時候,平靜下來,他鉆進(jìn)我的腦子,跟我說話,他哭著說錯了,他后悔,他害了所有人,但是別的時候……在雪原上驅(qū)趕我,嘲笑我……一天接一天?!?/br> “你是怎么活下來的?吃什么?睡在哪里?”劉僧定又問了一遍剛才的問題。 “沒有吃,不睡覺,我只來了一天?!贝笙缮斐隽怂麅H剩的幾根手指中的一根,一臉的鄭重,“只來了一天,沒有吃,沒有睡,又餓,又累?!?/br> “可你剛才說,那人一天又一天驅(qū)趕你?!?/br> 大仙低下頭,似乎在思考,嘴里念念有詞:“一天,又一天,我只來了一天,只有一天,又一天,只有一天……”他又伸出了一根手指,視線在兩根手指之間游移,最后,他收起第二根手指,死死盯住第一根手指,語氣變得堅定:“只有一天!只有一天!” 大雄寶殿 “他只來了一天?”左面的老僧問。 “看他的樣子,絕不會只來了一天,也許是他已經(jīng)忘記了去計算天數(shù),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第一天?!眲⑸ɑ卮?。 “如果他真是馮井爐,那么他已經(jīng)失蹤了十九年,難道,他從沒有睡過覺?” “我在與他交手之初,就已經(jīng)有了一種怪異的感覺,仿佛他已經(jīng)不能算人了,那些刺青保了他的命,卻也讓他變成了另一種東西。” 左面的老僧微微頷首,然后轉(zhuǎn)頭問右面的老僧:“師弟,馮井爐說,他與另外兩個人是結(jié)義兄弟,這個你知道嗎?” 右面的老僧沉思良久才開口:“我沒有聽說馮井爐有過什么結(jié)義兄弟,不過,在中南山下院中,確實有兩個人與他交好:下院凈頭朱綻和輔興坊金仙觀化主唐道暄。他們?nèi)硕际浅錾砦⒛?,但是那兩人尋著了攀附,地位都爬到了馮井爐上頭。馮井爐失蹤后,這兩人也沒了消息,唐道暄家的晚輩后來帶著重金去峨眉山深處的山中小廟問卜,請回的卦辭上說,唐道暄已經(jīng)落入萬丈深淵,據(jù)說,山中小廟里女仙人卜完這一卦后,似乎受了驚嚇,她原本就神志不清,這件事后更是滿口囈語,過了整整一年才恢復(fù)過來?!闭f到這里,右面的老僧停下來緩了口氣,“這三人都對道法很有悟性,他們曾暗中偷看過長公主所授靈寶無上券,就是那冊據(jù)說來自天外的寶券。金仙道長飛升后,遵循她的遺愿,寶券被投入渼陂湖中,永不復(fù)見天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