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七節(jié)月涼如水?下篇
周問鶴“砰”地一聲推開房門,大踏步走進(jìn)院子,同時右手打個無量:“多謝壯士相救?!?/br> 黑衣人沒有轉(zhuǎn)身,他的視線依舊停留在那十幾具尸體上:“我是為了他們來的,不是為救你?!彼恼f的話里夾雜著濃郁的西域口音,幾乎沒法聽清。周問鶴再仔細(xì)端詳那人,發(fā)現(xiàn)那人面色蠟黃,眼睛很小,眼底泛著淺淺的棕色,鼻子又高又挺,嘴唇很厚,上唇留著兩撇濃密的八字胡,似乎是一個九姓胡。 周問鶴一回頭,正好看到高云止躲在屋子里一個勁朝他擺手,估計是要他少惹麻煩,道人別過臉只當(dāng)沒看見。再看那黑衣人面色冷淡,道人也不氣餒,厚著臉皮繼續(xù)上前攀談:“看壯士握刀的手法,似乎是太行柳五爺門下,不知五爺近來可好?” “好得很?!蹦侨巳酉逻@三個字,甚至都沒有睜眼瞧一下周問鶴。他拎起之前說話者的頭顱,將上面的鐵帽子摘了下來,對著月光細(xì)細(xì)查看上面的獸紋。臉上的表情既不嚴(yán)峻也不輕松,只像是一個冷漠的大夫正在為一個無足輕重的病人問診。 “壯士可知這些人為何要貧道性命,貧道都不認(rèn)識他們?”道人問。 “他們不是針對你,是針對僧道?!焙谝氯水Y聲甕氣地回答,“他們是本地一群妖人,專門在各個棧里剝煮外鄉(xiāng)人。他們相信這樣做能提升自己的修行。在他們眼里,僧道r提升得最高,讀書人其次,商人再次,流浪乞食則幾乎沒有提升,這幾年來被他們吃掉的僧道已經(jīng)不可計數(shù)了?!?/br> “他們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這些人選擇獵物很苛刻,動手之前,都做了充分準(zhǔn)備,很可能,你出城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注意你了?!焙谝氯苏f完,將頭冠扔到一邊,這張牙舞爪的東西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就靜靜躺在了月光下,像是一只將死的毒蟲。道人轉(zhuǎn)過頭,無意中看到旁邊另一間房的門微微張開了一條縫,幾雙眼睛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門縫里望過來,但是一觸碰到周問鶴的目光,里面的人就立刻忙不迭地把門合上了。 “這里的人都知道那票妖人的勾當(dāng),但是沒人會為了幾個外人站出來反抗他們。來,幫個忙?!焙谝氯撕鋈恢钢痪呤w說,“按住它?!?/br> 道人依言俯下身,一手按在死者肩頭,一手按著它的膝蓋。他看了眼那尸體,后者確實已經(jīng)氣絕了,面皮都變成了地苔一樣的青灰色。周問鶴心中疑惑,不知道黑衣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見那人舉起橫刀,朝死人當(dāng)胸一劃,尸體的胸腔皮膚頓時破成兩片,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隔膜。與此同時那具尸體如同活了一般,劇烈抽搐起來,道人驚慌之下險些沒能按住。要不是尸體還是一張毫無生氣的死人臉,他幾乎要以為這個人被他們活活開了膛。 黑衣人俯下身,一雙小眼睛在扭動的腔子中仔細(xì)尋找著什么,接著,他舉起刀朝隔膜下方c了下去,橫刀刺入的地方傳出了幾聲老鼠一樣的“吱吱”聲,有四五條又像蟲須又像r腕一樣的東西順著傷口竄了出來。黑衣人右手握刀,左手頂在刀柄末端,用全身的重量往下一壓,那些讓人作嘔的須子就不動了,接著,傷口中傳來了一股刺鼻的腥膻味,讓人聯(lián)想到一團霉?fàn)€出水的蜈蚣。周問鶴被熏得別過頭去,剛好看到站在屋門口的高云止正捏住鼻子做著鬼臉。 黑衣人抬頭看了一眼道人,似乎對他的鎮(zhèn)定大為贊賞:“道長果然不同凡人,換了別人看到這些恐怕已經(jīng)癱成一團了?!比缓笏殉鰴M刀又是隨手一揮,一片發(fā)臭的黑血便灑在了地上,“我們最好快一點,還有好幾個死人要開膛破肚呢?!?/br> 這天晚上,沒有睡覺的絕不止周問鶴與田承業(yè)兩人。都督府中的眾人,也都在燈燭下熬著油。就在田大人坐在馬車上衷心祝禱的時候,燕忘情正在都督府的偏房中獨自對著墻上的地圖發(fā)愣。女帥騙了長史,她真正派去廢廟去,只有很少的幾個人。事實上,她把大部分的手下分部到了縣城的其它重要場所。因為根據(jù)她的判斷,既然綁匪并不是沖著錢來的,那么他們最大的可能,就是想借柏杞的安危聲東擊西。今天晚上,整個雁門縣城都是一張大網(wǎng),等著自作聰明的綁匪一頭撞上來。 燕忘情看著地圖,眼睛里已經(jīng)泛起血絲,她曾經(jīng)熬過無數(shù)個夜晚,今天也只不過是其中之一。蒼云的千斤重?fù)?dān)已經(jīng)榨出了她身上的最后一絲怠惰與閑情,她現(xiàn)在就是一件隨時可以出鞘的武器。女帥的視線就像一把篦子,一遍一遍地篦著地圖上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民宅。蒼云燕帥今晚化身成一個獵手,正胸有成竹地靜候獵物落入陷阱。 只是……她心底還隱隱感到一絲不安,似乎是自己算漏了什么東西。她說不清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這股不安無聲地附著在她的思考回路上,就像是千里之堤上的一處微瑕,它不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但是它確確實實在那里。 外面空蕩蕩的街道上,響起了更夫敲打竹梆的聲音,萬籟俱靜中這一串木訥的敲擊聲顯得尤為孤寂凄涼。燕忘情閉上眼晴,強迫自己把視線從地圖上移開。三更天了,外面還是什么動靜都沒有,月光下,整座縣城淪為一片死寂。 這時,女帥背后傳來了敲門聲。“進(jìn)來!”她喊了一聲,語氣里沒有半分疲憊與遲疑,作為蒼云主帥,她必須讓從自己口中說出的話語像剛燙過的戎裝一樣,沒有一絲褶皺與紊亂。 王和尚推門進(jìn)來:“幾處暗哨的弟兄都沒有發(fā)現(xiàn)情況?!?/br> “長史哪兒怎么樣?” “田大人和馬車也都平安無事,我們沒有在四周發(fā)現(xiàn)可疑人?!?/br> 燕忘情點點頭,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希望田長史那里有動靜,還是希望沒有。 王不空見女帥不說話,又跟了一句:“大人,他們都等著了?!?/br> 燕忘情點點頭,隨著大和尚從房間出來,穿過一條回廊進(jìn)入正堂。宋森雪候在正堂門口,呂籍與阮糜則坐在位子上。后兩人都是代表田承業(yè)留守此處的。長史表示,他們絕不會是安祿山的j細(xì)。 燕忘情視線掃了一眼大堂,呂籍知道她要問什么,提前問答了她:“許司馬精神不濟,先回去休息了?!?/br> 阮糜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挖苦的神奇:“這位大人是如何做上都府司馬的?” 呂籍與燕忘情對望一眼,似乎是飛快地用眼神商討了一下,然后老兵把臉轉(zhuǎn)向阮糜:“這事告訴你也沒有關(guān)系,因為雁門其實有不少人知道。許忠杰,是今上之子……” 李隆基在潞州別駕任上時,曾與當(dāng)?shù)匾幻S姓名士的歌姬有了露水情緣,歌姬生下兒子后,當(dāng)時還不是太子的李隆基讓自己的一個家奴照顧這個名義上依然是許姓名士之子的孩子,后來李隆基身登大寶,家奴也j犬升天,做到禁衛(wèi)將軍,在征得了皇帝主子同意后,他動用手段將這個已經(jīng)取名為許忠杰的調(diào)進(jìn)了雁門都督府。 “四十多年以來,今上從來沒有表露過父子相認(rèn)的意愿,所以許公子也就一直被擱在這個司馬的位子上沒有動過,天長日久,把這個府內(nèi)要職,生生坐成了閑差,但是……”呂籍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君心難測啊,誰知道哪一天,今上會動了接回親生兒子的念頭,萬一到了那一天,他的兒子有個閃失,整個雁門郡的人都擔(dān)當(dāng)不起?!眳渭f到這兒,臉上帶著苦笑,既有著對自己命運的無奈,也有著對這個不幸皇親的同情。 宋森雪接口說:“雁門縣大半的體面人都對這個秘密心照不宣,這也就是為什么許忠杰的位子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到現(xiàn)在的原因?!?/br> 阮糜點點頭,心中也不免唏噓,她自忖如果是換了她,恐怕除了尸位素餐也沒有更安全的生存之道,作為這個有實無名的皇嗣,做事太出風(fēng)頭絕沒有好處,事情辦好了,在別人看來就是收買人心,辦砸了,可能搭進(jìn)自己的性命?;蛟S,只有像許杰忠這樣,大事臨頭自顧自呼呼大睡,才是萬全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