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一節(jié)【合樂之地】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的鬼。 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你從外表上絕對看不出來。它可能是你某一天在郊道上偶遇的行腳中年人,也可能是與你做了四五年鄰居的木訥老漢,你可能永遠都不知道那些鬼的真面目,哪怕你其實一直是在它們的圍繞中生活著。 它們是什么?它們從哪兒來?他們?yōu)槭裁匆獊碚夷悖窟@些都無從得知,只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鬼要害人,不管它們與身邊人相處得如何,它們一定要害人。而我接下來要講的,就是一個鬼害人的故事。 封家大爺41歲時才有了一個兒子,自然,他把這個老來子視若掌上明珠。孩子剛出生沒多久,封老爺就在山上大興土木,把封家?guī)状耙言鈴U棄的舊屋擴建成了現(xiàn)在的合樂山莊,然后舉家搬去那里居住。那是一段短暫而美好的時光,山莊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沉浸在天倫和樂之中。封少爺從小就乖巧伶俐,十分地討人喜歡。三四歲時,他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奔跑天賦,再大一點后,已經(jīng)沒人能阻止他滿山頭地飛奔了。 那孩子在一天清晨死在了山上,距離他的十歲生日僅差半個月。悲痛欲絕的封老爺請來獵戶,發(fā)誓要殺光山中所有的猴子。獵戶們成群結(jié)隊地出發(fā)進入深山,但是幾天下來,他們的收效甚微。 小少爺?shù)氖w暫時被斂在一口精致的楠木棺材中,安靜地等待著一場即將為它舉辦的盛大水陸道場。當天晚上,一個遠來的胡僧見到尸體,他大驚失色地告訴封老爺,壽材中盛放的不是人而是一個羅剎妖,如果不及早掩埋,它日必然會出來害人。 六神無主的封家老爺信了他的話,連夜召集家丁把棺材抬出山莊,由胡僧選定山中的一處地方草草掩埋。據(jù)說在落棺的時候,所有人都聽到壽材里傳出孩童的哭喊聲,似乎是少爺在呼喚父親,那聲音一直到蓋上五尺黃土后還隱約可聞,而且,哭得越來越凄厲。 封老爺回來之后就大病一場,散去金銀無數(shù)才調(diào)理回來。他續(xù)弦了一個小她三十歲的當?shù)毓媚餅槠?,半年不到,續(xù)弦死了。求子心切的封老爺又納了兩房妾,兩個年輕姑娘也在第二年先后撒手人寰。 封老爺又嘗試了幾次,都沒能留下一兒半女,五十八歲時,老爺子因為中風(fēng)而臥床不起。于是,山莊在那一年迎來新的主人:封家大爺?shù)挠H弟弟,與他素來不和的封家二爺。 封二老爺一回來,就急不可耐地重新裝扮了和樂山莊,他換掉了一大批奴婢,在家中布置了許多從南洋帶回的古怪擺設(shè),于是,山莊歌舞升平的日子又重新開始了。 躺在床上的原主人很快就被遺忘,十幾天之后,他被人抬出來草草掩埋在他兒子旁邊,那一天下起了大雨,猴子的叫聲響徹山谷。 新主人一家在山莊里的好日子持續(xù)了兩年,期間只發(fā)生了一些零星的不愉快事件,比如有一個寄住在此處的窮親戚,某天早上他新出生的孩子不見了。人們在孩子失蹤的房間里看到了正對樹林打開的窗戶,以及床上的一攤血,于是他們拒絕為驚慌失措的父母尋找孩子,畢竟他也不是山莊里第一個猴子的受害者。孩子的母親后來急成了瘋病,父親在山莊里叫罵了兩天,之后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突然離開了山莊。他們的房子被移作它用,家當充入庫房,還未等到第二年開春,就沒人記得他們了。 兩年平和的時間很快過去,山莊迎來了擴建以來最大的一起命案。一群盜匪在夜晚闖入了山莊大開殺戒,為他們開門引路的,是極受封二老爺寵愛的一個少年家仆,也有可能,是他的新情人,沒法確定這件事,因為幾個當事者都無法開口說話了。 一年后,封二老爺?shù)拈L子在出門做買賣的路上翻船落水,之后山莊鬧起天花,陸陸續(xù)續(xù)又死了一些人。 山莊現(xiàn)在的主人是封二老爺?shù)酿B(yǎng)子封亭岳。他繼承山莊已經(jīng)快五年了,依然沒有家室,合樂山如今只是一個空殼,一眼便知它一點也不合樂。 “當然了,想必你也知道,”張謬用這句話結(jié)束了他的長篇大論,“就是這位亭岳少爺,寫信請我過來的。請你過來的,想必也是他?!闭f罷,他像只耗子一樣抬起短手摩挲了兩下自己的猴腮,對你露出了一個猥瑣至極的笑容。 你略微點頭,算是感謝這位土夫子友好的講解,你不愿意與他有什么深交,如果可以,你寧愿遠遠避開他身上從里到外透出的腥土之氣,在蜀中,土地可不會散發(fā)這種味道。 “張夫子今天精神很好哇?!蹦銓γ孀陌≈心昴腥碎_口了,他穿著不合身的青色襕袍,裹著招搖的幞頭,似乎極力想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體面人。中年男人的身側(cè)站著一個七八歲上下的男孩,一臉的惶恐之色。他望向男人的眼神總是混雜了恐懼與崇敬,這兩種感情疊加在一起,讓他自己顯得更加卑微。 “錢掌柜,”張謬咧嘴一笑,眼睛瞇得幾乎看不見,“在下沒想到,閣下也收到信了,更沒想到,閣下百忙之中,竟也抽空來此赴約?!?/br> 這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又不約而同看向了別處,仿佛同時被對方的視線蟄了一下。你望向他們,感覺自己看到了一場拙劣的表演,你知道,銅錢會與地鼠門向來不睦,而這兩位,顯然都缺乏容人的涵養(yǎng)。如果此時此刻,這間房中只有他們兩個,那他們一定已經(jīng)刀兵相見了。 你的目光看向了角落里的第四個人,那個瘦削的年輕僧人依然正襟危坐,一點也沒有要站出來勸和的意思。他的眼神里毫不掩飾地透露出冷漠與鄙夷,左手無意識地撥弄著一串殷紅如血的念珠,嘴角微微牽動著,不知是在念誦,還是無聲地咒罵眾人。 僧人名叫小紅禪師,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懷疑他不是一個正經(jīng)的僧人,正經(jīng)的僧人怎么會穿這么紅的僧衣,戴這么紅的念珠呢?這個出家人,簡直就像是從血浴中走出來的一樣。后來你聽說,他來自于“燈火禪院”,你就更確定了你的懷疑。這些年來,“燈火禪院”里不知聚集了多少的糊涂鬼,那里簡直,就是江湖上的一座閻羅殿。 “看張夫子這身打扮,你最近一定沒少在下面做生意吧?”錢掌柜語帶譏諷地笑道。 “錢掌柜才是,看您的打扮,最近一定又賺了不少。”張謬看似巴結(jié)地回了錢掌柜一句,后者面色頓時一沉,任何人從他那一身窮講究的寒酸打扮都能看得出,他最近手頭一定很不方便。 “你們吵夠了沒有!能不能讓人清凈一下!”一聲梟喝打斷了張錢二人的舌戰(zhàn),兩人循聲望去,在燈下席地而坐著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邋遢少年人。 就如同二八無丑女,二十歲上下的少年人,一般也不會太難看。但這個少年人卻是個例外,他的五官本就不算標志,還撇嘴乜眼,仿佛故意是要招人不喜歡。 蘇橫,人如其名。這個人,真是橫得毫無道理。他有椅子不坐而坐地上,穿著上好的綾羅卻執(zhí)意要把自己弄得骯臟不堪。這個人平日說話做事都蠻不講理,他活著的目的只有一個:讓別人不痛快。 他知道,別人不敢殺他,因為他已經(jīng)花重金在錫鐵牌樓掛上了自己的名字。不管是誰,只要在錫鐵牌樓上有了名字,牌樓的主人便會保他十年安然無恙。十年后,此人的死活與錫鐵牌樓再無關(guān)系,那時他這十年里結(jié)下的仇人自然會第一時間取走他的性命。 饒是如此,依然有許許多多的少年人愿意用后半生換這十年的無法無天。當一個少年人知道在這十年里他做什么都不會有懲罰,他豈不是一定會變成蘇橫這樣?一個原本在江湖上默默無名的刀,一躍成為天下人人切齒痛恨的禍害,這就是蘇橫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