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福壽塔(第一天)】
夜幕降臨后,風浪愈加大了起來,深黑的天空與同樣深黑的海洋相對咆哮著,墨舟仿佛被夾在了兩片翻騰不休的海水當中,毫無疑問,在這個時候出海的人一定是瘋了。 白衣女子站在甲板上,木然把視線投向船舷外翻涌的黑沫。她有一種拒人千里的氣質,仿佛任何風吹草動未及近身都已經被她凝固在了身外,師凝這個人名字用在她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 海面上幾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遠處一點青白的光芒在夜色中時隱時現(xiàn),像是來自荒蕪黃泉的接引。師凝沒法估算光芒與自己的距離,她也猜不出那點青光究竟是什么,她心想,也許她真是在漆黑一片的海上遙望著幽冥世界。 “那是福壽塔?!币粋€聲音從白衣女子身后傳來,師凝轉過身,看到了一個干瘦精壯的年長男子。男人敞著膀子,常年的海風與日照在他皮膚上烙下病態(tài)的紅色,師凝認得這是船上的事頭趙登兒。那人站到了師凝身旁,一雙混濁的眼睛望向青光,“從這里出海的船都能看見它,相傳那是被叛亂水手沉海的船東和綱首,不過,還有另一種說法,說青光是從一片海崖上傳來的,那里矗立著過去某個船東建造的宅院。船東有一次出海兩年音信全無,當他的家人都相信他已經葬身漁腹的時候,船東卻衣衫襤褸地駕著一艘小艇回來了——” 那已經是前隋舊事了,相傳小艇靠岸的時候,里面只有船東一人,且已餓得皮包骨頭,幾乎是半昏厥狀態(tài)。船東被當做了搏擊大海的勇士,人們把他送回了海崖上的宅院調養(yǎng),他的身體并沒有大礙,四天之后就能夠下地飲食了。 但是就在第五天,所有人都等著聽他解釋這兩年里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一個前往拜訪船東的朋友跌跌撞撞地從他們家逃了出來,從此以后,海崖上的宅院就緊閉了大門。 那個逃出來的船東朋友瘋了一樣要求眾人遠離海崖上的宅子,人們沒法從他語焉不詳的描述里聽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船東似乎從海上帶回了什么東西。后來當地曾經派人去那座宅邸門前查看過,那些人回報說宅邸大門已經被從內側鎖死,里面還能聽到含混不清的哭聲,幾天后再派人去,里面就只能聽到微弱的呻吟聲了。 “船東以為他已經在海上擺脫了那個東西,結果那東西卻跟著他回了家?!壁w登兒吸了吸鼻子,“最后他在絕望中把那東西鎖在了宅子里,后來再也沒有人敢踏足那座海崖。附近村子里有許多鬼故事是關于那棟宅子的,據說有些十三四歲的后生膽大包天,跑去海崖頂上趴在宅子的院墻上往里看,他們看到宅子里還有一些東西在蹣跚而行,一到晚上,那些東西就放出讓人毛骨悚然的青光。”趙登兒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讓人作嘔的笑容,“當然,那些后生有可能是被影子嚇著了,也有可能完全是在胡說八道。如果你在天氣好的時候往那座崖上看,確實能看到一座荒廢許久的建筑,但那廢宅的主人是不是個船東就沒人說得清了?!?/br> “那個船東究竟是把什么帶回來了?”師凝問。 “這個么……有人說,他從海上帶回了一副絕色女子的畫像,還有人說,他染上了古代“長生人”的瘟疫——” “海疫”一說源于東晉,從隆安二年開始,海寇孫恩幾乎每年都要沿著海岸線劫掠一次。他們紅船登陸過的地方幾乎從來都留不下活口,而他們走后,當地還會爆發(fā)猛烈的疫病,最后方圓百里都會成為寸草不生的白地。在當時的沿海居民心中,孫恩與他的繼任者盧循無疑就是活生生的海中惡魔,而從海霧中駛出的猩紅船只就是對他們敲響的無聲喪鐘。 孫恩自稱修行的是五斗米道,然而即使是當時也沒有人相信這種說法。劉牢之在寫給晉安帝的書信中稱,孫恩叔父孫泰用五個奴仆做活祭,從瘋道人杜靈那里買來了一本沒有封皮的無名符書,那些后來跟隨孫恩遠遁群島的??埽际芰藷o名符書的點化,他們自稱為“長生人”,不過那些見過他們尊容而又僥幸活下來的百姓,都說那些根本就不能算人。 一般的觀點認為,直到盧循死后很久,“海疫”還是在沿海地區(qū)時有爆發(fā),但是這個說法并不完全正確。剿滅盧循殘部的劉裕后來回憶說,盧循在大軍壓境之際投海自殺,尸體隨海流漂走,后來一直都沒有找到,義熙七年之后,沿海地區(qū)又有多次盧循的目擊報告,有些報告中他成了身長兩丈的巨人,另一些則說他的軀體已經被藤壺海虱覆滿。 趙老兒得意洋洋地看著白衣女子,他用這段話結束了講解:“跟你們陸上人想的不一樣,海洋一點都不干凈,它本來就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天地初開以來所有腌臜不潔的東西,最后都在海里一沉了之。來,靠近海面仔細嗅一嗅,有沒有聞到一股讓人作嘔的陰濕腥臭味道?萬古以來的災厄源頭,不論是褻瀆的耳語還是癲狂的惡念,統(tǒng)統(tǒng)泡在船底之下這不見天日的萬丈鹽水里?!?/br> 如果趙登兒說這段話的目的是為了讓師凝害怕,那他顯然是打錯了主意。老主事發(fā)現(xiàn)白衣女子甚至連眉頭都未抬一下,不得不說,他有點失望。 遠處,青光還在黑暗中浮著,給人一種來回巡弋的錯覺?!俺龊5娜苏J為看到‘福壽塔’是好兆頭,哪怕沒人能說清楚它到底是不是一座塔。水手們認為,這是海里的前輩在為他們祈福??吹角喙饩驼f明他們能夠活著回來,天知道是不是這樣,反正那些淹死的人也沒法站起來反駁他們?!?/br> “我們還能看見它多久?”師凝問。 “一整晚它都不會消失的,不喜歡就別看它?!壁w登兒說著搓了搓手,“下雨了,姑娘回艙吧。明天,我們就能擺脫那盞燈了?!闭f完,老事頭自己也朝船艙走去。但是沒走兩步就被身后的女子叫住:“等一下?!?/br> 趙登兒回過頭,他手中風燈的火光把他的臉映得像是一只jian滑的碩鼠:“姑娘有何指教?!?/br> “請問趙事頭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趙登兒咧開嘴,師凝覺得那人與其說在笑,更像是在咀嚼著什么活物,她甚至懷疑自己看見老事主嘴角流出了黑稠的血液。 “這個……是綱首要我告訴姑娘的,他說此行兇險,姑娘,要做好心理準備,還有,鄙人自己,也想與姑娘交個朋友,因為……”趙登兒翻開他殘破的雙唇,露出后面七零八落的幾顆牙齒,“鄙人……實在好奇,姑娘究竟是因為什么登上這艘船的,或者……換種問法,姑娘,你為什么……一定要殺了周問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