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推的臣子，若連這等場面都撐不下來，丟的可是他的臉！

    看韓盈知禮的跪坐在中位，而且還是靠前，越過大司農(nóng)一身的位置，劉徹唇角更是多了些許笑意，他問道：

    “韓盈，坊間有人傳聞你屬下女醫(yī)有使巫蠱之術者，可有其實？”

    從進殿之后，朝臣的視線就一直停留在韓盈身上，這種審視并非全然惡意，他們只是看稀奇而已，但這對于稀奇主角來說，是難以言說的壓力。

    在場中人，有不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參加朝會的模樣，當年別說是說話，能站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找到自己位置坐好，不出錯，就已經(jīng)是極不容易的事情了。

    而那時的他們，不僅墜在后面無人注意，在更早還是微官的時候，也有過在盛節(jié)由丞相率領著參與過朝賀的經(jīng)歷，有這樣的過往都會如此，這一次進入崇政殿，還是因為被彈劾巫蠱之術而來的韓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一些惡意滿滿的朝臣，忍不住期待著韓盈說不出話來，這樣，他就能對方彈劾御前失儀，就算不丟了官職，也能讓她再也不參加不了朝會！

    不能參加朝會的中二千石，這可是大漢建國至今來的頭一份啊！

    這朝臣的想法，終究只是做夢罷了，那韓盈微微抬頭，詞句清晰，擲地有聲的對答。

    “此為無稽之談！”

    韓盈毫不猶豫的反駁：

    “女醫(yī)醫(yī)術，盡皆師從一系，這豈不是說天下女醫(yī)，乃至臣都會這能咒人致死的巫術？可自臣行醫(yī)至今為止已有十三年，從未有過蹤跡，反倒是不少巫術被我等解開，其內(nèi)不過是欺尋常人不知事物原貌，詐做鬼神所為，好訛財物罷了?！?/br>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或許世上真有鬼神仙術，可這種秘術，誰會如此輕易的外傳？臣至今也未曾親眼見過能如此有效的秘術?！?/br>
    說道這里，韓盈的臉上微微多了些許的無奈：

    “要是它真的存在，還能頃刻咒人死亡，臣為何還要命手下行醫(yī)問診？直接請陛下您任命臣為大鴻臚，并將女醫(yī)封為使臣，前去見匈奴、閩越，朝鮮，滇國，夜郎等國，給這些國君并一眾大臣武將都看上一遍，回來陛下您想殺哪個，女醫(yī)咒哪個不就成了嗎？要是覺著人多，還可以把名字寫在簽上，搖一搖隨機抽個幸運兒呢，這離四方安定，天下大治指日可待??！”

    “噗——”

    “哈哈哈！”

    就像是看恐怖片最好的氛圍是黑夜關燈并孤身一人，能嚇得人抱緊被子，外界稍微有風吹草動就能讓人頭皮發(fā)麻，可一旦在過節(jié)時候拿出來，還是父母親人邊嘮嗑邊一起看的時候，嚇人程度便瞬間降低了無數(shù)個程度一樣，這種神秘的巫術，大大方方的在世人面前提及，再功利化的討論它的用處，朝中大臣對它的恐懼直接降低為零。

    故此，原本還繃著臉的朝臣中，立刻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手握兵權的太尉更是忍不住笑著開口：

    “若真有這等奇人，臣還何必在此處安坐？早就解甲歸田了！”

    “哪里用的上太尉您呢？我直接自行卸職就好了！”

    大鴻臚絲毫沒有感受到冒犯，甚至還饒有興致的接起來話茬：

    “一個小小的鴻臚，豈能和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平定四夷的壯舉相比！”

    主位的劉徹表情有些復雜。

    即將步入三十歲大關，感受到身體素質(zhì)下降的劉徹，已經(jīng)開始對長生極為感興趣，表現(xiàn)形式就是求仙問道，對于那些對自己有用的仙神，劉徹肯定是希望它存在的，畢竟只有這樣，他才能有可能真的長生延壽嘛。

    在這種思維作祟下，劉徹也成功各路巫覡方士騙了幾回，此事在后世看起來非常的昏庸，畢竟那賞賜出去的大筆財物更是極為駭人的數(shù)字，可放在如今，尤其是富有四海的皇帝身上，那還真算不上什么。

    這就像有錢人買個奢飾品包就只是當包用，而普通人也喜歡用兩元錢的快樂做個中五百萬從此財富自由的美夢一般，被騙了還信不信有鬼神仙術？當然會信啦，誰知道下次會不會遇到真的？說不定真的會中五百萬呢！

    也正因為這樣的心態(tài)，劉徹在面對巫蠱之術便生出了不少疑慮，可此刻韓盈這么一說，疑慮是沒有了，可人反倒是更加失望了。

    要是真有這樣咒人而死的巫術，那還真是要省不少事情呢，而且還能證實這世上真的有鬼神仙術，他想要的長生豈不是也能求到了！

    美夢再次破碎的劉徹還在傷心，任由朝臣各種調(diào)侃也不制止，而見韓盈三言兩語間，已經(jīng)將巫術的可能抹去，對自己極為不妙的聞人甫不得不再次跳了出來，高聲道：

    “韓尚院此言差矣，四夷雖居于小地，卻也是一方雄主，得天庇佑，豈會如此容易中傷？倒是那些身有疾的尋常百姓，可受不住這樣的厭咒，更不要說你還命女醫(yī)將白骨置于市坊之中，真不知在行何等妖邪鬼魅！”

    韓盈連看都沒看此人一眼，她冷哼一聲：“生死本就為天定，因病而去的也不在少數(shù)，若是以一個病人離世就要說醫(yī)者咒人，那可真是非蠢既毒了?！?/br>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自覺抓住韓盈把柄的聞人甫立刻追擊：“可我屬下之父并非尋常離世，而是三日應咒而死，此事你如何解釋！”

    韓盈頓了頓，似乎多了幾分底氣不足的意味，仿佛又強撐著說道：

    “醫(yī)者不過是尋常人，犯錯誤認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欲蓋彌彰！”嗅覺到氣息的聞人甫立刻乘勝追擊：

    “那老者腹痛已有數(shù)年，雖身體虛弱，卻還未到臥床不起的地步，你手下女醫(yī)怎能誤診！”

    “術業(yè)有專攻，人究竟病重到何等地步，難道是你這等愚夫提及就是的了？若是以還能行動就算人無礙，那世上也不會有打完仗的將軍突然暴斃了！”

    邱老翁的事例特殊，下一次可不一定有這么幸運，還是需要有合理的，讓大眾認可的糾察機制來確定到底是誤診還是其它，而不是由聞人甫自以為是的瘋狗亂咬，拋出反駁的例子，韓盈反諷道：

    “難道你遠隔數(shù)里就知此人身體如何？這等本事，我等女醫(yī)可是比不上??！”

    “你——”

    聞人甫剛開口，就被太尉打斷，他急切的詢問：

    “韓尚院，你說的將士暴斃是為何故？”

    西漢文武不分家，此刻在殿中的大臣，不是自己有可能要接觸軍事，就是子侄親眷正在軍中，故此，不只是太尉對此極感興趣，就連其他大臣也看了過來。

    能這么一致，原因也簡單，這種突然暴斃在如今稀少，卻真的會出現(xiàn)，比如秦末漢初時的西魏王魏豹，就是背叛劉邦后，被韓信帶兵圍剿，大戰(zhàn)回帳后暴斃而死，此情況被統(tǒng)稱為卸甲風，似乎大戰(zhàn)后小心避風就能防止，可真實情況卻是還能聽聞但有穿甲暴斃的人，實在是讓大家擔憂出現(xiàn)在自己或家人身上。

    韓盈當然明白這些人的心態(tài)，不然她也不會拿這點舉例，聽他們詢問，她便解釋道：

    “此病原理研究的尚不明確，不過有個方向可以與諸位參考，目前我手下女醫(yī)可確定的一點，有可能是水中毒?！?/br>
    “韓尚院莫要糊弄于我?！贝嗽捯怀?，太尉面色嚴肅起來：“將士所飲用水源多為活水，喝此水怎會中毒？”

    “太尉莫急，請聽我解釋。”

    韓盈絲毫不慌，她道：“太尉可知，將士廝殺必然會大量流汗，而汗液味咸，也就是說，里面其實是含有鹽的？”

    “這是自然?！碧巨哿宿酆?，腦海中突然閃過了什么，模模糊糊的，似乎戳一下就能得到答案，可這剎那的時間，就是想不透。

    而韓盈已經(jīng)開始繼續(xù)解釋：

    “人缺鹽會無力，時間久了，還會浮腫，甚至會到生命垂危的地步，也就是說，鹽是人必須需要的物質(zhì)，只是人所需要的鹽濃度一直有個固定的度，就像是吃過咸的食物，人會口渴，大量吃鹽，人就會死，將士的情況則屬于第一種，大量流汗導致人體失鹽，不過，很多將士平日cao練的量也不低，不至于達到暴斃的地步，可如果再加上大量飲水呢？要知道，鹽可是會溶于水的，如此一來，人體的鹽分就降到了極低的程度?！?/br>
    水中毒，又名低鈉血癥，其原因是細胞內(nèi)外鈉濃度不平衡，導致水大量進入細胞內(nèi)部，出現(xiàn)腦、肺、肌rou水腫。

    前者有可能導致頭暈眼花和意識障礙，嚴重會出現(xiàn)昏迷，甚至是死亡，后者則是會造成肌rou無力，在將士訓練的時候，說不定也出現(xiàn)過，只不過，輕度的頭暈眼花和肌rou無力，更像是訓練過重帶來的疲憊，很容易被人忽視過去，甚至就算是死亡，也會被旁人認作是訓練過度，而非是體內(nèi)鹽水失衡的問題。

    而當韓盈指出這點，眾朝臣驚疑之中，卻又感覺如此的合乎邏輯。

    第317章 你越界了

    對此論已經(jīng)信了幾分的太尉唏噓不已，他嘆息道：

    “自古以來，煮鹽便是暴利，蓋因人不可無鹽而食，缺之無力，重則慘死，昔日只當做是尋常之事，未曾想竟能頃刻間致人死亡，這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昔日淳于意來時，曾留下過一份脈診，其中有病人高燒至頭痛難忍，細探查之，不過是因洗發(fā)未干便入睡，方才熱氣逆行，高燒不退?！?/br>
    大鴻臚捋了捋自己半尺長的美髯須：“病癥多起于微末，難以探查，終歸是人體孱弱之故啊。”

    “如此來說，韓尚院所提的‘水中毒’，本意其實是指人因汗流出大量鹽后，再多喝水，便將身體所剩不多的鹽再次稀釋，以至于人因缺鹽而喪命，水本身是沒有什么毒性的?！?/br>
    若有所思的太仆這才開口，只是他并未完全被這套理論說服，而是繼續(xù)問道：

    “只是這水不過是進入腸胃，并未流經(jīng)全身，如何將全身的鹽都稀釋呢？”

    韓盈沒有想到，自己講出原理后，這些朝臣沒有任何質(zhì)疑，直接接受了水稀釋鹽的觀點，甚至還能主動為她論證，實在是出乎意料，所以他們討論的時候，忍不住去想為什么會這樣，思來想去，最后也只能歸于《醫(yī)言》，畢竟此時能無償向外分享各種醫(yī)學‘常識’的，也就只有她一個。

    能夠救命的知識，在哪兒都會受歡迎，尤其是韓盈和女醫(yī)，已經(jīng)用大量的事例證實她們的結(jié)論正確有用，那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認知便已經(jīng)開始固定，和她有沒有敵意另論，在醫(yī)學方面卻是十分的信任于她，所以在出現(xiàn)信的理論時，才會接受的如此之快。

    至于太仆的疑問，反倒在韓盈的意料之中，畢竟她們的理論，都是在現(xiàn)有階段下通過現(xiàn)狀觀察得來的結(jié)論，本身就帶有探究和質(zhì)疑的屬性，剛才她就是少說了這么一部分內(nèi)容，有人疑惑才正常。

    “是血?！边@點韓盈早就想過，此刻回答的極為自然：

    “此點尚未完全明確，只是大約發(fā)現(xiàn)人飲食至腸胃，多是被胃液消化成糊狀，而腸道中又有大量細密血管，其中所需營養(yǎng)，應是由某種暫未理解的方式，被吸收至血液中，大量飲水，稀釋的應該就是它，而血液味咸，說明本就含有鹽分，這一稀釋——”

    韓盈沒有說完，不過太仆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這樣的說法的確能對的上，他想了想，又問道：

    “此等奧秘，韓尚院是如何得知驗證的？”

    當太仆問出這句話之后，朝臣的目光不由得移到了他身上，探究和懷疑就差直接掛臉上了。

    怎么得知？看韓盈手下女醫(yī)那栩栩如生的五臟六腑圖不就知道了！這種血腥事拿在大殿上說，你到底是多恨她啊？

    和韓盈沒什么利益往來，反而是因為行商經(jīng)常帶來些來自山陽郡各種醫(yī)學知識，對她頗有好感，也知曉這些東西怎么得來的大鴻臚忍不住微微搖頭。

    怪哉，這韓盈什么時候得罪太仆了？

    嗯，似乎那韓盈的弟子魏裳正在他手下任職，最近幾年做了不少大動靜，難道是因為這才記恨上了她？

    可這也有些說不通啊，各藩王、郡乃至夷人可都喜歡往魏裳那跑，連帶著他消息也極為靈通，幾年下來，從未聽說過太仆和魏裳之間有什么矛盾，甚至就選是有，也不會表現(xiàn)出來，畢竟那魏裳身后可是衛(wèi)侯，這……

    大鴻臚怎么想，都想不通他為什么會這么問，旁的朝臣也是各有各的疑問，甚至連太仆身后的太丞眼中都帶著幾分不解，有種覺著老大瘋了的即視感。

    “總結(jié)病癥，以六畜之軀推之，再以死尸核驗，三者循環(huán)，互相論證，方才得此論?！?/br>
    韓盈也有些不解太仆為何這么詢問，但不管怎么說，當著一眾朝臣、皇帝的面說過于血腥的內(nèi)容，就算是今日過得去，日后被厭棄了，那就是一個大不敬之罪，反正有需要得罪人，何必和太仆繼續(xù)揪扯？

    她輕飄飄的斜視了聞人甫一眼：

    “人身如宇宙，其奧妙無窮，我手下女醫(yī)在世人所允的范圍下，費盡心力，方才專研出這幾點推論，而今有人如此隨意就能定論生死，當真是愚昧無知！”

    覺著事態(tài)隱約有些失控，但還有人站在自己這邊的聞人甫站了起來，正向高聲斥責，可才剛說了一個“你”字，便皇帝打斷。

    “好了！”

    劉徹終于從韓盈連同手下女醫(yī)不會什么巫術、長生夢想再次破滅的悲傷中出來，他煩躁的看了眼這越級彈劾，理由也蠢的令人發(fā)笑的聞人甫，對著延尉問道：

    “術業(yè)有專攻這話說的不錯，張湯，你延尉府中可有人能確定死者因何而亡？”

    要是能確定，哪還有今日這場鬧?。?/br>
    “回陛下，臣府中雖有仵作能驗尸，但想要得到有用消息的條件也極為苛刻，環(huán)境、時間、死者身上殘留之物品盡皆缺一不可，而那死者已經(jīng)被換了壽衣，挪放在棺槨之中，距離死期更是不短，想要查驗出點什么，絕非半日之功?！?/br>
    接著這次機會，張湯再次踩了一腳聞人甫，順帶著把被指責的鍋甩了出去。

    真是的，最近幾年難道他太過修身養(yǎng)性，以至于朝中對他‘酷吏’的稱呼都忘了？連一個小小的右丞都敢往他身上扯，這到底是什么蠢人？

    心中不解，可對方造成的問題還是得解決，這案子昨個傍晚就已經(jīng)就有人送到他桌前，的確是難以處理，畢竟現(xiàn)在的破案手段，根本探查不了病人到底是死于什么，不過——

    秦右平末尾有提這些女醫(yī)發(fā)現(xiàn)了什么，而這邱家人似乎也有些可疑？

    快速再腦海中思量了一番，張湯又道：

    “再者，以死尸推論所患何病，因何等內(nèi)里而死之能，臣也從未聽聞，此案若是想破，還是需要女醫(yī)、太醫(yī)這些知曉病理的醫(yī)者參與方可，不過此舉又有共謀改證的嫌疑，故請陛下再選重臣，共審此案。”

    “嗯……”

    劉徹稍作思索：“那就共審！濮宗，韓盈，你們兩個一起去，看此案到底是怎么回事？”